2 第二章(1 / 1)
公主府的床榻上,年轻的男子再一次摔碎了盛着汤药的碗,苍白清俊的脸上多了几分阴鸷,开口的声音冷冷淡淡,带着些许嘶哑:“滚。”
两名侍女哆嗦着身子迅速弯腰拾掇起地上的碗盏碎片,恭顺地道了句:“是,驸马爷。”匆匆离去。
是的,驸马爷。
骏岚皇子单手覆着胸前已然结痂的伤口,倚靠在雕刻着繁复精致凤纹的婚床上,他低低冷笑起来:不愧是富庶的谢国啊,公主的婚床做工之奢华,费工之浩大,竟是直比邢国的龙榻。
他死也未想到,这个敌国的小公主,居然有起死回生的能力,让他从阎王殿前走了一遭又醒过来。
真的是,死也未想到呢。
而他这一醒来,就听闻自己已经被谢国侍卫架着经历了花烛之典,如今已经成了小公主名副其实的驸马,整场婚礼不用乐,不用贺,极尽手段来侮辱他,侮辱他背后的邢王室。
男子娶妻有嫡庶之分,六礼备,谓之聘;六礼不备,谓之奔。他谢国招婿,却是能简则简,无非是想传达给天下人一个讯息:谢国招这位驸马,就像纳妾一般,不被重视,邢国的皇太子,无非是谢国小公主的一个玩物罢了。
果然是以阴狠狡诈著称的谢王才能干出来之事。
沉思之间,一道华服丽影轻巧走至身旁,骏岚皇子转头,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如水目光,听得来人如黄莺出谷般的嗓音:“哥哥,把药喝了吧?你的伤势并未痊愈,还需多加调养。”
来的正是思宛公主,皓齿明眸、笑意清甜,脸上还带了孩子般的烂漫与纯真,这个多管闲事将他救活的人,是他昏迷中被迫娶来的十三岁的妻子,是个害得大邢蒙羞国耻的灾星。
骏岚皇子脸上的肃杀更甚,斜睨了一眼来者,渐渐伸出手去,接起小公主托盘里装满药汁的碗,小公主眼见着他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握起了药碗,眼角眉梢都是甜笑,期待地看着他,却只见他端起药碗后,毫不留情地将之怒摔在地。
伴随着砰然一声响,药汁飞溅,沾污了小公主曳地的裙摆,碗盏四碎,落地弹起,其中有一尖利碎片擦着小公主的手背飞过,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划出一道破口,瞬间有鲜红的血滴从被划破的口子里溢出,滴落在地,融入了满地暗绿色的草药汁。
“啊——”小公主用另一只手捂住了痛感顿袭的手背,痛呼一声,眉头微皱。
骏岚皇子看了,心底浮出一丝快意,唇角轻勾,弯出一抹冷笑:“真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呢!”
小公主一言不发,紧抿着唇蹲下地,捡拾碎片之时小心翼翼,不让那些尖利的边角割到自己的肌肤,一如她此刻压抑回心底的酸涩情绪,不让眼前之人的冷言冷语割伤她的心。她知道,是他们谢国做的不对,是自己的国家欺负了他,这个哥哥,也很委屈呢。
小公主黯然地走出了房门。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房门又被推开,骏岚皇子眸中的怒气凝聚,双手渐渐握拳,低低呵斥:“你又来做什么?”
来人“噗通”一声跪拜在地:“皇太子殿下,老身来迟了!”
骏岚皇子惊愕,转头去看,头发花白、面容苍老的男人满眼痛色,拱手垂头,跪于他跟前。此人是备受谢王重用的谋士丁屏,也是多年前,皇太子骏岚皇子布在谢国的一枚暗子。
骏岚皇子拖着尚自羸弱的身躯,挣扎着将双腿挪至床沿,伸手欲扶起这个满脸沧桑的部下:“屏叔,快快请起!”
丁屏起身,被骏岚皇子托起的双手反握住皇子,扶着皇子躺回床上:“殿下,老身听闻邢军战败,谢王逼迫皇太子入赘,就心知不妙,以殿下这等心气,必然会做出血溅三尺之事,私底下心急如焚,却碍于周边人的盯视,迟迟不敢来探望。”布满皱纹的双手为床上的年轻男子盖好了被子,才继续缓缓开口,“如今能看到殿下安然无恙,老身庆幸之至啊。”
想起邢军战败,数万将士战死沙场,尸横遍野、狼烟弥漫的场景,骏岚皇子的呼吸一滞,眼中墨色愈浓,胸口的疼痛加剧,直逼得他咳嗽连连,以手抚胸,捋顺了呼吸,才垂眸开口:“我邢翊率兵不力,兵败即是受辱,即便没有这场逼亲,也无颜苟活于世,无颜背负着数万条马革裹尸的将士性命独活。”
丁屏以手轻搭于骏岚皇子肩上,摇头叹息:“殿下节哀,以十万兵力对阵三十万之敌,任凭天神也无法取胜,殿下已经尽力了。”这个曾经穿梭于各个国家的谋士,看遍了频繁的争霸战争,看尽了诸侯国互相攻伐,最终选择了邢国年轻的皇太子为主,显然不是因为那个腐败根生的邢国。
作为谋士,最大的愿望无非是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当年,这个年轻的太子与他促膝长谈,一拍即合,丁屏因此甘愿为他冒死成为混在谢国王室的暗子,如今看太子丧兵之痛,在殿堂内高举的那一剑,感慨着此人果然是值得以死相托的明主。
眼见着双腿经脉寸断的皇太子殿下颓然地倚靠着紫檀木的床柱,苍白的脸上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丁屏长叹一声,退后三步,再一次跪倒在地,神色肃然。
骏岚皇子一见,惶然不解:“屏叔,你这是做什么?”
丁屏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殿下,虽说“士可杀,不可辱”,若此屈辱为的是撑起一国的荣辱兴衰,那又另当别论。老身恳请殿下,万万不可因辱弃生!”
骏岚皇子听了,面色一怔,神色却是恭恭敬敬,挣扎起身:“屏叔请起来说话,邢翊愿听屏叔教诲。”
丁屏这才站起,花甲之身却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昔商纣王掳周文王姬昌之子,烹为肉羹,周文王姬昌为图大业食之,此等屈辱,尚可忍之,今者殿下入赘谢国,有何不可?依老身看,祸福相依,殿下不若将计就计,借此良机,潜伏敌国,养将身子,厚积薄发,于关键时刻复出,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危急。”
国难当头,内外交困,这个皇太子无疑是邢国最大的希望。
骏岚皇子沉吟了片刻,最终露出一抹苦笑:“屏叔教训的是,邢翊之死,轻于鸿毛,若不是屏叔冒险赶来劝阻……”
这个战场上骁勇厮杀,朝堂上慷慨激昂的青年总把骨气看得颇重,到底是阅历尚薄,年轻气盛,思虑不若老者来的深沉,只道以死明志便能保全国誉,殊未想,他死之后,邢国又该当如何,那些为他冒死潜伏在他国的暗子又当如何。
思及此,邢皇太子原本颓然的眼中多了一抹亮光,朝着丁屏抬手微拱:“屏叔放心,邢翊再也不会做出糊涂之事,不辜负贤良忠士的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