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九幽魅影(1 / 1)
七月十五,正是九幽鬼门大开的时候。
最是人鬼同行时,明玄却偏偏挑了傍晚。殷徽不好推拒,只得默然带上司命多年前给的护身符出了门。
日落之后,九幽鬼门大开,衍京百姓相携而出,纷纷往燕江走去。
衍京一年中有两个放灯的时候,分别是正月和七月十五。越往江边走,人群愈发密集,她不知不觉牵起明玄的手,往他身边靠去。
与正月十五的喜庆热闹相比,七月时显得格外惨淡哀愁。河灯悠悠漂转,随波而去,承载着凡间思念,流淌入九幽黄泉。
人太多了,明玄不便施展术法。两人好不容易挤出人群,明玄才反过来牵住她,带着她走到了岸边某个偏僻处所。
这儿有几株老树挡着,也不是放灯的好地方,因而无人注意过来。殷徽不知他藏了什么玄虚,被他径直拉到水边,往水里看去。
天上一轮明晃晃的月,与水中波光连成一片。但见明玄自袖中取出一株幽绿的草,在水面轻划了个圆。霎时间水面上翻起镜面大小的亮光,亮光又渐渐黯淡,转而变作一轮浅金色,内有隐约可见的轮廓。
那轮廓似曾相识,殷徽揉着眼睛,只觉记忆隐隐翻涌,指向了那个不可能的人。
忽然间有轻微的断裂声,轮廓终于清晰起来。
俊秀的眉眼,熟悉的神情,所有种种,都从深埋的记忆中汹涌而出,令她瞬间窒息。
……沈良。
明玄没有留下,而是退到了几丈开外,他依旧拿着洞冥草,眼神飘忽不定。
他思考整晚才想出这个法子。不知殷徽见到沈良魂魄,会不会开心?
他没有等太久。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殷徽便从江边走了过来。
明玄打算的是显出沈良魂魄,先哄她高兴再说。未想到殷徽表情甚是平淡,甚至有些无奈。
他顿时懵了。
两人安静了好一阵子,殷徽先开了口:“明玄,多谢你。”
他刚想松一口气,却听她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谨慎,也不必总拿沈良来讨我欢心。我早就允了你,我心里怎么想的,你怎会不清楚?”
她是埋怨他太过谨慎了,每每遇到与沈良有关的事,都能方寸大乱,浮想联翩。
“他对我有恩,我敬他重他,乃是人之常情。但斯人已逝,更何况是一千年前些许思慕……”
明玄怫然不悦。
两人又安静了好一阵子。殷徽叹气,“现在与我一起的是你,你又何苦执着于沈良……”
“怎能不执着?”明玄幽幽地道,“一千年前我在昆仑墟闭关,他便在你心里留了位置。他给你的书,你留了一千多年。楚彦偷走了书,你就坐卧不安,千里迢迢从丹江赶回衍京,甚至顾不上这里被楚彦掌控,更忘记了半年前你九死一生从这里逃出……”
“明玄……”
他一时气闷,瞥见她手上的玉扳指,不知哪来的火气:“你允了我,不过是因为没有妖魅做役使吧?”
江水泛着妖异的碎光,两人都没注意。殷徽倒抽一口气,寒声道:“你当真这样想?!”
明玄心中异火更盛,竟是话也没回,转头就走。殷徽恼得眼前发黑,望着他大步流星而去,只顾扶着老树将气喘匀,没有跟上。
明玄走得越远,莫名地越发平静。他刚一回头,便看见殷徽远远站在江岸上,顶着一副委屈的神情,一动不动地回望他。
他只觉自己一通火发得莫名其妙,谈得好好的,他怎就暴躁起来。
江水波光粼粼,月色妖异。他悚然回神,似是闻到一股幽幽香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香味浅淡犹如昙花,难以发觉。
是……文茎草的香味?!
“殷徽!”
明玄惊得冷汗涔涔,大步赶回去,远远朝她喊叫。浅淡的气味愈发浓厚,他随手催了一把文茎草咬住,好似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来,眼前一片清明。
在他前方,殷徽的身形犹如水中波光,渐渐的了无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衍京之北,衡天山断崖之上,神情严肃的妖侍将入口守得水泄不通。连成在入口守了一会儿,又转去别处查看。
待他巡视完毕,回到妖君寝殿外,已是深夜子时。一把白胡子的老妖医颤颤巍巍被扶了出来,附在连成耳边说了什么。连成听罢,神情渐渐放松,朝侍卫们摆手,示意他们将老妖医送回去。
今夜正值十五,天穹却蒙着层薄薄的云雾,月色时隐时现。连成踌躇一阵,决定还是不打扰白漓休息,便化了原形虎妖,伏在殿外守卫。
微风浅淡,没一会儿就吹起了他的睡意。殿顶上一道细小的黑影怯怯探出头来,趁他眨眼的功夫,蹑手蹑脚溜进了寝殿。
床榻上的雪豹倏地睁开了眼。
穷奇尖利的牙齿贯穿了他的肩膀,若非有白雪刀证明身份,他险些就要把这条胳膊折在禁林。
失血过多,重伤后又带着采铃一路狂奔地跑出禁林,白漓浑身乏力,只能化出原身在寝殿歇着,没一个月下不了床。
他注视着角落里瑟缩的影子,又仿佛没有看见。豹尾一扫,再度伏下去。
他侧着脑袋,没有看向外面。床边有越来越近的窸窣响声,采铃满面愧疚地蹲在床边,轻轻叫了句“白漓”。
雪豹安静地伏着,没有反应。采铃咬咬唇,试探地将小手放在了他的伤口上。雪豹一个哆嗦,猛地直起来,金色双瞳熠熠生辉,亦带着浓重的愤怒,朝她直勾勾看来。
采铃惊住,小包药草从手里滑落。雪豹探爪一捞,将药包在床上摊开。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想看看你的伤……”
采铃低低啜泣,雪豹继续盯着她,没说话。
“我不会采药,听说你以前跟着天医大人,肯定很厉害……你千万别嫌弃我的药!我……”
金色双瞳一低,落在药材上,意味不明。
“我不会乱跑了,以后绝对不会的,不会给你捣乱……”
她揉着通红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雪豹沉默着,忽然伸出爪子,往下一划,她双脚的铁铐应声而碎。采铃张大了嘴,不知所措。
“不必了,你走吧。”
殷徽觉得眼前似乎蒙上了薄薄的水雾,明玄远去的身影看不清了。她想喊叫,喉咙却像是灌了水,一个字都说不出。想扣着玉扳指,却有人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将扳指从她指间褪去。
燕江的水迎面扑来,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迷蒙中似是有人贴在她耳边轻笑,那人又似是在叹息。她想说话,人却昏昏沉沉的醒不来。
他又说了什么,殷徽听声音觉得熟悉,浑浑噩噩间,陡然一身冷汗。
这个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在京城遍寻不到的楚彦。
认出他的声音,殷徽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你醒了?”
她发觉自己躺在一堆茅草中,身旁是潮湿破旧的墙,和飘忽的灯火。楚彦卧于她身侧,斜撑着脑袋看着她,仿佛注视着神像,虔诚而专注。
殷徽却知道,在他那副神情背后,隐藏着多么可怕的心绪。
“你在发抖。”
殷徽一惊,立时低下眼去。楚彦低低笑着,细瘦的手指探向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指甲拨弄着她垂落的长发,如同逗弄落入陷阱的猎物。
“好姑娘,你与我说说,那个跟在你身边的男人,究竟是谁?”
他是近百年来最有天赋的修士,二十岁便坐上了国师之位。他盯着殷徽的长生方,又派天下修士搜罗妖魅内丹,便是为了提高修为,好早日登仙乃至封神。
野兽草木修行,则为妖魅;凡人修行,则为修士。双方得道,均可成仙。若功力臻至化境,则可封神。
她低垂眼睫,不敢看他。楚彦似是极有耐心,揪着她头发的手指却一紧,惹来她一声压抑的痛呼。
殷徽一只没出声,楚彦有些不满:“不光是那个男人,还有那本书,究竟怎么回事?”
手腕一阵刺痛,她咬紧牙关,低声道:“总归不是长生……啊——!!”
腕骨发出咔嚓脆响,却掩盖在她的惨叫下。楚彦拭去她额头冷汗,爱怜地执起被他折断的手腕,凑在唇边轻吻。
“那么好姑娘,现在可以告诉我长生方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