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雪色(2)(1 / 1)
修邑那辆黑色的莱斯莱斯从道路的尽头朝琼斯家驶来,由一个小点渐渐变大,它依旧崭新无比,线条流畅的轮廓边缘像一条条发光的银线。它轻盈而敏捷地穿梭在雪幕中,在道路上留下了两条车胎的印记,就像一名王者展示着他一路征途的标志和荣耀。
修邑把车停在了琼斯家的门口转了个方向,他从车上走下来健步如飞地绕过车身,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白色的雪花落在他的头发、眉梢、肩头。他精致而白皙的脸庞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美好,没有一丝杂质;他轻抿着的嘴唇像娇嫩的花瓣往上弯起,明亮的的眼眸仿佛两颗住进深海的宝石,湿润而晶莹。他快速地朝我走来,脚上黑色的皮靴在地面松软新雪上留下两行脚印。
“你不该提前出来。”修邑一脸关怀地站在我的面前,开口说话的时候白色的雾气从他的口中吐出来,他伸出双掌把我冰凉的双手包裹起来。他头上的雪花像柳絮,双颊在寒气下浮现出两抹淡淡的红晕,像雨后的彩虹般美丽。
“我不冷。”我对他露出浅浅的微笑,“我只是想看雪。”
“你的鼻子已经红了。”他明确地指出,轻轻地笑了笑,把脸庞靠近我,吻了一下我的鼻尖,然后用充满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我。“来吧!我把早餐放车里面了。”
“修邑。”我轻呼他的名字,湿润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张开双臂牢牢地环住他的腰,把脸贴近他宽广的胸膛。多么强烈的归属感啊!尽管此刻我们尽情相拥也满足不了我。
他热烈地回应着我,用有力的双臂把我紧紧地抱住。我能闻到他身上清新的兰花香气,这是我永远也忘记不了的味道。
“我爱你,修邑。”我极力试图让自己的口吻更平稳些,但没我想象中那么好,我的声音里充斥着看不见的悲痛,泪水在我的眼眶中翻腾着。
“我知道。”他用迷幻的声音耳语,“我知道。”
“谢谢,你给了我人生中最美丽的梦境。”
“彼此,你也给了我一个美丽的梦境。”他低低地说道。“这是我在没认识你之前始料未及的,你像一个精灵突然闯入了我的世界,把灰暗的天地打碎,重新铸造了一座天空之城送给了我。爱情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真的?我有那么好?”我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用希冀的目光望着他。
“是的,我肯定。”他温柔地说道。尽管他无数次声明他爱我,声明我有多么特别,但这些话远远装不满我空荡荡的心,在那里仿佛被凿出了一个漏风孔。
我伸出手指拂去落在他眉毛上的雪花,温柔的真实的触感让我的呼吸几乎凝滞,不舍的洪流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身体一震颤栗,我仿佛触电般地缩回手。修邑察觉到我的惊慌,他快如闪电地抓住了我的手,然后认真地凝视着我,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表情显得小心翼翼。
我们一起上了车,里面开着暖气,修邑没有打算开车的意思,他把早餐从包暖瓶里面取出来。吃饭期间,他伸出手抵住下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仿佛在仔细观摩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可我不觉得自己的吃相比令人食味大开的早餐更有吸引力。我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强迫自己不要太过在意他那炽热的眼神,结果却是我开始觉得浑身燥热起来。面对修邑,我的敏感程度简直让我羞怯不已。
直到我用完早餐,修邑利落地把保暖瓶收起来,发动引擎,我们才朝学校出发。汽车缓缓地行驶进大门,沿着路边开到停车场。我们从车上走下来前往我们第一节课的教室,路上的积雪经过无数双脚、汽车轮胎的碾压后正融化成半雪水,走起路来溅会到我的雪地靴上面。修邑走在我的旁边,他转过脸看着愁眉苦脸的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我恶意地踢了踢地上的雪水故意溅到他的黑色靴子上面,然后送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你是想我抱着你到教室里去?”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坏笑,恶作剧的意味更多一点。我不得认真不考量他这句话的真实性,要知道,在我面前他几乎从来没有不对自己的每一句话负责,而且结果很可观,不论是哪方面的。
所以,接下来的行程中我尽可能地和他保持距离,这惹来他一阵大笑。然后,从不同方位投过来的一连串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这足够满足一个人的虚荣心了,但是他好像从来都不需要。他越想保持得低调,越是出众显眼,这多么不公平。
越来越多的学生们蜂拥般地从学大门口涌了进来,他们专注于前往教室的途中,只有少数童心未泯的低年级学生才会露出那种孩子般滑稽的天真微笑,比方说像杰克这样的男孩子。说起杰克,上次艾拉和他闹别扭已经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对于他们如此相像的性格也不难推断他们会走在一起的原因,共同语言很重要,就像我跟修邑。我本以为,他们的冷战最少也就持续一个星期,那还是在我最宽容最大限度的猜测下。显然,我太看得起他们了。因为他们的冷战仅仅持续了几个小时就和好如初了,当天下午放学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相约一起看电影了。
这一点,我很钦佩外国人的宽宏大量。
虽然我很难理解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在我看来,这相当有难度。所以,我绝不轻易尝试和自己所爱的人产生矛盾,而且我和修邑对彼此的做法都很满意,因为我们两个人都很尊重彼此,他的眼里只有我,我的眼里也只有他。这才是对爱情最好的诠释。
在接近教室门口,我看见杰克正和艾拉站在那里说话,他们不论处在什么地方都能轻易地不受周围的环境所困扰,浓情蜜意地过着二人世界。每每看见他们无所顾忌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比方说拥抱、亲吻,我都感觉一阵羞赧。跟他们相比,我和修邑简直相敬如宾,只有在少数情况下,周围没有任何人,我们才亲密互动。
今天是周三,上午只有两节课程,十点多的时候我们结束课程。修邑提议到咖啡馆去,我知道他是出于对我的关怀,那儿的环境和温度对我来说是首选,但是被我拒绝了。我不安地拽着书包上的背带,歉意地看着他,找了一个蹩脚到连我自己都不可能相信的理由——上课时有些问题需要向老师请教,和他暂时分开了。我本来以为这会有些难度,毕竟我的人身自由已经被他明确地限制为以他为中心周围五十米以内,这还是在我的据理力争下从他那里得到的最大自由权利,因为他本来限制的距离是二十米以内。
修邑回答得很快,我甚至怀疑他是否思考过,这个转行独断又霸道的美男子。他严肃地履行自己的权利又十分体贴地的对我适当放宽政策。
目送修邑离开后,我转过身朝走廊尽头的院长办公室走去。我站在办公室的门外,从背后的书包里取出几张病例报告,对折了一下拿在手里。在内心剧烈挣扎了几下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手敲了敲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一名年轻的女助理为我打开了门。
“您好,我能见院长吗?”我问。
“当然!有什么事吗?”她微笑并有礼貌地让道一边,伸出手对我做了“请进”的手势。透过玻璃隔离墙壁,我看见了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院长正在办公桌后面处理文件,他的前面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右手旁边的一杯咖啡正在冒着热气。
“跟我来。”助理从我的身后走到了前面,领着我走上前打开了院长的玻璃门,她的手还停留在门把手上面,快速地把正埋首手中文件的院长目光拉到我的身上,然后离开了。
院长微笑地对我点了点头,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示意我坐到房间另一边的沙发上面。“有什么问题?”他坐在我的对面,问道。
“是的!”我低落地点了点头,正准备继续往下说,刚刚那名助理快速地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进来,分别放在我和院长面前的茶几上面。
院长伸出手对我做了个“请用”的手势,他自己端起桌子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才发话,“请继续说。”
“ok 我叫司雨,今年的本科生,中国人。”我自我介绍了一下,“我来找您是因为……我要申请退学。”
“遇到了什么困难吗?”他皱了皱眉,问我。
“是的!”我利索地回答,把攥在手里的几张病例递到了他的面前。“我明天早晨就要回国接受治疗。”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很可笑。在任何人看了这几张病例之后,他们更多的应该是同情,上面的每一条信息都在传达着我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作为当事人的我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回国接受治疗”这句毫无意义可言的话来。
院长的表情很凝重,果不其然我现在成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怜悯的对象。
走出文理学院的时候,天空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像柳絮纷飞,落在脖子里面冰凉冰凉的。周围高大的红山树上面积压了一层层厚厚的白雪,像极了圣诞树。萨瑟塔的钟声已经响起,衬着这片风雪幽迷、银装素裹的世界仿佛一座古老而又圣洁的国度。
行人道上的积雪在早晨就已经被校内的工作人员清理干净了,融化的水渍不停地溅在我的靴子面上,它们不厌其烦地扰乱着我的思绪,这让我感到很烦躁。
远处的大片草坪都被白雪覆盖,宛如一条柔软而精致的毯子。我抬起头朝远处眺望,一望无际的白色刺痛了我的眼睛,学校后方那片绵延的树林也被厚重的积雪覆盖,显得肃穆而壮观。
有人说,当你突然意识到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么,你就身在红尘之外了。因为,你拒绝不了命运的安排,所以只能接受。
自一年多以前修邑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悟到了这句话的真理,那时我面对的是灵魂的死亡。与现在真正生命的死亡不同,前者在我的认知中是真正的死亡;后者则是生命枯竭,可我的灵魂却得到了救赎。
这一点都不矛盾。除了留恋、遗憾、不甘之外,我的身心都是解脱的的。仿佛置身在云端渐渐飘向遥远的国度,长眠在那里,然后前尘往事渐渐从我的脑海中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