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浑仪(1 / 1)
那是一个尴尬的年纪。
我的八十二岁,七姐的一百岁,五姐和六姐的一百五十余岁。
百岁之后就不必再在妖王殿外殿修行,于是那天我站在妖王殿外殿的大门三丈开外,眼巴巴地看着七姐背着包袱与我招手作别。外面有一辆狐狸拉的木车,只是这次车上有了漂亮姐姐。
尔后我什么也没来得及说,朱门闭合,七姐那双浅褐色的漂亮眼睛,就此没有了。
我回到院子里,觉得心里又空一块。
院子里是许多小孩子,一如当初我来时的模样,不及长姐膝盖高,穿着肚兜。趁皱巴巴脸老先生又闹肚子,他们绕着桌几玩玩闹闹,就连蛛族三族子都不在了。我觉得我与他们的隔膜,简直不止一个世界,于是我悻悻地自己涮笔玩。
认识掌司命,是在三年后,皱巴巴脸老先生又一次闹肚子,只是这次格外厉害些,恰逢掌司命来了一趟妖王殿,就带我们所有的小孩一起去观星台看星星。
我是所有小孩子里最年长的,于是便走在最前面,跟在驾着黑云的掌司命后面,看见他衣袍随那云生出的风上下鼓动,一头长发飘得像鬼,觉得好玩,便一直看着。
“你就是狐族的九帝姬?”他忽然头也不回地问我,声音娘娘腔腔,却是有点空灵。
“嗯。”我很稳重地答,因为五姐六姐和七姐的结业很是伤心。
“可你一点都不像啊,你不是会拿板砖砸人来着,是不是这几十年被老先生教傻了?啧啧,好生可惜,可我看你命数并没什么改变!啧啧,好生奇怪。”他又说,“你倒是有点像狐族长帝姬。你出生的时候,我可给你看过天象哦,午夜,竟出了满天彩霞。”
“哦。”我答,心想我才不像长姐。
其实这天象十分奇异,应是个十分厉害的天象。我正兴奋地胡思乱想着,忽听掌司命道:“是个十分幼稚的天象。”
……
天象还能有幼稚一说?我一猜便是他在逗我,我的天象必是大好的天象。
“你到底是不是狐族九帝姬!”他忽然回头。
我正盯着他张牙舞爪的头发看呢,他这么一转头,我便正好看着他的脸。这才看见他面容苍白,皱着浓黑的眉,两眼细长,双颊上各有一颗泪痣。
“嗯。”我轻轻浅浅瞥他一眼,于是低头走路,我现在才没心情说话。
走了整整一天,脚酸腿麻,我心情不好,除了掌司命与地面,旁的什么都没看。到了晚上,才来到观星台下。掌司命持着拂尘,没好气地转过头来看累得满头大汗的我们道:“要不是你们不会飞呀,我早自个儿回来了!”说罢,一拂广袖,我们皆被黑雾团住,一下子飞上了空际千丈高的观星台,引得那一帮小孩子兴奋地哇哇乱叫。
我叹口气,踩上观星台灰黑色的砖,上面有各种白色奇异的花纹图案。观星台中央,一巨大的浑仪,于群星下闪烁着银白色迷离的光。那帮小孩子于是呜哇喊叫着奔向观星台中央,唯我向观星台外看,居高临下,东西南北四极风光,一览无余。
掌司命站在我身后,可能是怕我掉出去。
只见,东极,满眼青翠;西极,莽莽大沼;南极,花开正暖;北极,灰黑无际。
“妖世大不大?”掌司命问我道。
“大,”我如实答,“那北极,为什么是那样子?”
“因为北极与外界隔一重黑雾,故比较隐秘。”掌司命答,“哟,狐族九帝姬,你可会说一句长些的话了!”
我的心情于是好多了,我答:“方才我不想说话是因为我想姐姐们了。”
“原来如此,”掌司命一甩拂尘招呼我道,“不如你给我画一幅画,让我看看最近妖王殿这批老先生教得如何?”
我无语,不甚想画,又不想说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帝姬,于是跟着他进了他的阁子。
他不慌不忙地给我备了笔墨纸砚,卷起珠帘,指着那满天碎钻似的星星道:“来,画张星星,画好了我裱起来挂着,挂在你和七帝姬小时候拿板砖砸人的画的旁边。”
我去看那墙,果真有一幅我和七姐“天地有正气”的画。
我踌躇片刻,道:“那你走开,你待在这会影响本帝姬发挥。”
“好吧。”掌司命一别手,“我去照看那些小毛孩。”
于是,我咬着笔杆子,看着那满天星河,闪闪发光,当真漂亮,却不知道怎么用墨来画黑夜里的银白色星星。待笔杆子咬烂了,我才觉得,是那掌司命刻意为难我。于是,我挥毫即兴画了只猩猩,有些浮夸的那种。
画罢,我还算满意,将画扣过来放着,压在砚台下,于是“噔噔噔”地下了阁子,找到掌司命,告诉他:“猩猩画好了,但是本帝姬想给你个惊喜,只准本帝姬走了之后你才能看!”
“老先生有没有教过你,掌司命的地位和狐族九帝姬的地位,哪个高?”他忽然道,兴许是不满我的口气。
于是我笑了笑,去扯他飞着的袖角:“你就等我走了再看吧,很好看呢!”
“那你哭什么?”他忽然瞪大了眼。
其实他的小眼睛瞪大了也不是很大。
“我……”我的确觉得两眼莫名其妙泪汪汪,便仰头去看天,原来是下雨了。只不过,观星台有一层看不见的结界,就像阿嬷撑起来的伞,将那雨珠全都隔在了外面。我看着那天上,银线乱飞。
阿、阿嬷……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又忽然想起来阿嬷,只好就势拽着掌司命的广袖痛哭起来:“我想三百里大泽了!我想阿嬷了!我想长姐了!我想五姐了!我想六姐了!我想七姐了……哇!”
“你的姐姐,还真是多啊……”
我并不理他,哭得一阵天旋地转。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妖王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