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1 / 1）
火烛将窗棂的雕花映在小径的青砖上。安阳迟望着窗外，面色被清月照得发寒。“如果...我不答应呢？”他冷言问，内心挣扎至极。当初放出消息寻找江离，其实已知留不住洛儿。就算他不来，只怕也是在安阳家祖坟里多一抔黄土青冢的结局。如今他来了，干脆利落的提出要带洛儿离开，年轻的眼里情愫一览无余。怎么不叫他这个正牌丈夫心头火起？
“在下知道这样有违伦常。只是...我不能看着她这样下去。先生若是看得过去，也就不会找我来了不是么？”
“你可知这样一来，我就变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恶疾本就是七出之罪。”江离声中发涩，“在下素闻先生为人宽厚豁达。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能得先生成全，在下感激不尽。此生若有能用到江某的地方，必当全力以赴！”
安阳迟迟迟不语，手中搓捻着腰间的玉饰，直搓得指甲泛白。
江离咬了咬牙，“在下不像先生是文雅之人。若仗着几分功夫真带洛儿走，只怕尊府也未必拦的住。”
这一句却换得对方冷笑，“江公子好大的决心！倒像是在下从中作梗毁人姻缘一般！既然如此不知尊驾早干嘛去了？你与内人相熟甚早，彼时男未婚女未嫁，又何须我来成全！”
江离略显尴尬，语气弱上三分，“...我本居无定所，原配不上她。”
“哦？敢情如今江公子也是江湖上有名望的人了，妙手医仙呢！而内人病入膏肓，这方是配得上了？早不打算，偏要等现在做这私奔夺妻之事，难道就不怕污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名声吗？”
这一番话抢白得江离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却有如醍醐灌顶。若说洛儿任性，自己又何尝不是！“你说得不错。”他沉声道，“一直以来是我太自负、妄自清高，拿云游做借口。若我当初肯安定下来，做一个普通的郎中先生，陪在她身边...”一切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一开始李家留过他，而他江离自然不愿屈就一个大户人家的家医。游历几年后，李老爷提出资助他在永州开一个医馆，他再次拒绝，不愿受她家资助。总说师命难违，说到底自己还是在意，在意她金枝玉叶，在意自己一无所有，就这样生生耽误了她、耽误了自己...他吞下这苦涩，站起来重新鼓起勇气，“是我错了！可是我既然想明白了，就更得带她离开！”
“你——”安阳迟叹了口气，若是十年前他绝对会视此为奇耻大辱，然而发妻辞世后，他已有了不同的心境。“你让我休了她？你可想好了？若带她走，可是托付了终身！我听说你也与别人订了亲，这——”
江离脸色微变，他几乎忘了这件事！“现在顾不了这许多，我要先带她走。至于其他人...将来自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那也得她好到能走才行！”
冷月孤星，遥遥几千里。两人忽都默不作声。若是因他事相识，或许能成为朋友吧！如今为着同一个人，却不知能否如愿。
一连几天，洛儿的病一点不见好转，反而精神越来越差。江离尽量压下心头的惶然，可额头上都密密一层汗。
“急什么。”洛儿反倒看得开，笑嘻嘻地宽慰他，“已经不容易啦！还记得小时候人都说我活不到二十岁呢。”
江离瞪她一眼，要不是她私自停药，又何必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人都说他是神医，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世上哪来什么神医！歧黄之术能救的病不过十之一二，剩下的不是靠运气就是靠求生的毅力了。若师傅还在，他或许还有人可以商量，如今...他真是没有把握...
“我很高兴。真的。”洛儿收回手，窝在塌上满足的叹息。
江离没空理她，心下寻思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一切都是对症下药的，也眼看着洛儿服下去，怎么一点起色全无？师傅曾提过一张方子，用长白山上寒叶林中所生的火灵芝研磨成粉，佐以生姜、甘草等数十位药材，极益心气。这火灵芝可遇不可求，但他依稀记得云映月曾提到过她父亲得过一只仙草，硕大如盘，殷红如血，应该就是它。可他又怎好意思去要！但这几日洛儿白天总是昏昏欲睡，听侍女说，夜里反倒不得安寝，他开了些助眠安神的药，心里却明白不能再等了。
“我要出门一趟。”江离神色严峻，安阳迟也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可否告知去哪里？万一——”
“归云山庄。我去求药。”他回答的斩钉截铁，安阳迟琢磨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你放心！我一定快去快回。”
安阳迟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只有无条件的信任他。这世上如果连医仙都无法可想，那么也就只有顺应天命了。
驿馆将快马送来，江离却未能成行。原因是就在那天下午，安阳府上又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头发打成粗粗的一条辫子，正是踏云仙子云映月。见面时两人一时都有些不自然，最后还是云映月笑了笑，“我猜你就会在这。”
她回到归云山庄等了他十天，得到信儿说江离从孟老先生家出来一路奔南。她二话没说牵出马，一个人追了过来。路上她就想，见到他一定要让他好看！然而真见到了她又有些拘谨，大概是在别人家里的缘故吧。
“我想求你帮个忙。”
云映月心里咯噔一下。她帮过他不少忙，他总说“请”，却从来没有说过“求”。
“洛儿她...不太好。我想借贵府的灵芝一用。将来一定加倍奉还！”
她就知道！云映月撅起嘴，看他那紧张的样子！“药材本来就是用来治病救人的。借给你嘛——也可以。”她高扬起眉毛，半开玩笑的说到，“只是我爹说这灵芝是我的嫁妆之一。需得待我嫁给你后，你才可以动它。”
气氛一下子又僵了起来，江离神情异常严肃，让云映月不自觉的心慌。好一阵尴尬之后，江离终于下定决心，攥了攥拳，缓缓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云姑娘，我...我不能娶你了，我很抱歉。”
云映月怔怔的，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不能娶你。”江离逼自己直视她的眼睛，准备好接受一切随之而来的风暴。映月可不是一般的女子。
云映月嗤笑了一声，还是当他说了个笑话，“全天下都知道你与我订了亲。不娶我你还想娶谁？”江离和那个女子之前的牵绊她多少也晓得一些，可是她已经嫁人了不是吗！“你...你不会是认真的吧？”笑意一点一点冻结在脸上，她不曾见过江离像现在这般认真。“江离，我提醒你，你可记得她现在的身份！”
他转开眸，视线却越发坚定。
我不能娶你。我很抱歉。怎么能这样轻易出口！他只见了那女子几天？就这样将与自己之间的诺言信手推翻！
“江、离，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来之前右眼狂跳，果然就生出是非！云映月噌地站到他面前，强压怒火，咬牙说道，“你现在就跟我回归云山庄，你之前的话我就当没听到，亦不会向爹爹提起！”
他紧抿薄唇，不点头也不摇头，目光透着浓浓的歉意。
“你可是在我爹娘面前说过会娶我！”
“...”
“你可知得罪我归云山庄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
“你！你叫天下人怎么以后看我云家？怎么看你！”
“...是我对不起你。”
“该死的你！”云映月气得声音都打着颤，微微发抖的手向里一指，“就是因为那个女人？！她就那么好！就那么让你神魂颠倒?”
她步步紧逼，不相信他会这样对待自己，“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了！为什么还勾引我未婚夫？李洛儿你出来！你还要不要脸！”云映月说着就作势要往里闯，却被江离拦住。
“映月！”
理智燃烧殆尽，云映月杏柳眉倒蹙，随手使出的招数都被江离一一封住，更气红了眼！安阳家的花厅不大，再这样下去，只怕不仅可惜了下人奉上的六安茶，连屏风木椅都难逃一劫！云映月索性飞身一跃跳到院子里，紫缨鞭提在手里，叫道，“江离！你出来！你敢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你为什么退婚！”
这一下惊动了护院的家丁，纷纷拿着家伙赶来，瞧这院里的阵势又不敢贸然上前，众人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江离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站出来，“映月，是我对不起你！我日后自会去归云庄向云庄主赔罪！”
云映月岂肯罢休，逼问道，“我只问我做错了什么你要退我的婚！”
无数双眼睛看向江离，稍微消息灵通点的也就猜出这女子的身份。虽然只是安阳府里的佣人，然而人言可畏，像这样的事只怕不出几天即可传得沸沸扬扬，江湖上无人不知。他一人身败名裂倒也无妨，若害得李家面上无光，安阳家从此遗笑江湖，那便是他赎不清的罪孽！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人群中分开一条缝隙，安阳迟皱着眉头匆匆赶来，他也没想到江离的未婚妻说来就来。
“云姑娘。”他拱手作了个揖，“江大夫是在下请来为内人看病的。云姑娘有话可以慢慢说！”
云映月冷哼一声，只顾盯着江离，“我可不像安阳君如此好肚量！你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安阳迟面色一白，心想连她也知道了！再不做个了断，只怕要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颜面无存。他一咬牙，换上一副厌烦的神色，郑重说道，“自在下成婚以来，内人一直身患恶疾，不能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这一年来我找遍各路名医，均不得治。这我府里的家人都是看在眼里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扫，大家纷纷俯首称是。“此次我专程找来医仙，就是想最后再试一试，倘若也不能治，我也算仁至义尽了。我安阳家家小业重，膝下尚有三子，实在无力照顾，也只有完璧归赵了。”
云映月呆呆的问，“什么叫完璧归赵？”
安阳迟狠下心，大声说道，“我与李洛儿尚未圆周公之礼。这门亲事只有作废。”
此言一出，众人鸦雀无声。安阳君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无可厚非。这位续弦的李夫人美则美矣，然而气衰色悴，动不动就晕倒，加之又不肯好好吃药，如此难伺候的主子，连服侍得下人也都心生怨意，如今听闻要废掉这门亲事，虽然有些不忍，倒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留意到月亮门的阴影下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
江离心知安阳迟当着众人如是说，是松了口也是逼他明明白白做一个选择。可是映月不曾做错什么，他亦不想映月太难堪。“我没有把握治好她...”这是实话，“但我...绝不能放弃她！我要带她回山上，说不定还能有救！映月，你...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声音里带着哭腔，绝不死心，“江离！你想清楚！我才是你的未婚妻！你以为李洛儿会爱你吗？她爱你为什么会嫁给别人？你知不知道你留给她的那张琴，她早就给砸了！”她不是不知道，她是不想知道。以归云山庄的江湖人脉，打听个有名有姓的人能难到哪去！
“你胡说什么！”这一回怔住的是江离。师傅唯一的遗物，他交代她要好好保管，她不是也视若珍宝吗？怎么能够砸了？
安阳迟别开眼去不予否认，云映月趁胜追击，“醒醒吧！枉费我这么爱你！”
“呵...”这一声轻笑似叹，旁人都不曾留意，只有江离猛然一回头，视线穿过层层人群，凝固在一张惨白的容颜上。
然而她无话可说。
雪唇含笑，嘲这世间荒唐，眉间凄凄，再懒诉一言半语。
在这片刻里，她读懂他的愤怒、责怪，微笑着照单全收，不怪你。只怪自己。不够勇敢，却太过任性。她扶着月亮门缓缓转身，挺直着背一步步踏出众人的视线。不再是李小姐，不再是安阳夫人，不再是洛川神女。她大抵终究是自由了，像一只再也无法停落的鸟儿。
“你信了吧！”云映月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若不是江离的表情，她几乎无法将那枯瘦的女子与当年金钗红裙的洛川仙子联系起来。她忽然觉得势在必得。李洛儿的美貌已然褪色，琴也被她自己毁了，她还拿什么来跟自己争江离呢？
“鸾音——那把琴...在哪？”
“她把残琴装在一口箱子里，锁起来不让任何人动。”安阳迟无奈地回答。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
沉默。再沉默。心头的煎熬无法承载！带她走，如何向师傅交代！不带她走，只怕就是最后一面！
“江离？”云映月有些害怕，认识江离这么久，他总是凡事不经心的样子，什么时候有过这么狂乱迷茫的神情！
“江离，跟我回去吧。”云映月伸手想要拉他的手，想趁他彷徨时将他拖走，醒过来一切已成定局。然而却被江离摔开。
“我不能娶你！”
“为什么？！李洛儿不是已经——”
“与她无关！”江离声音沙哑，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我不能娶你，因为——我不爱你。”
众人心里都替他捏了一把汗，云映月脸色难看到极点，握着鞭子的手高高扬起。“我动用整个踏云山庄这么帮你，到头来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江离着了魔似的又大声说一遍，“我不能娶你，因为我不爱你！”
电光石火之间紫缨鞭如灵蛇出动，直扑江离面门而去，众人一声惊呼以为会看到一场武林高手之间的对决！连云映月都准备好下一招如何出手！
啪！
然而这一声实实在在、结结实实的落在江离的脸上，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嘴角，立刻皮开肉绽，惨不忍睹！江离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勉强站住。鲜血顺着下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若云映月这一鞭不是虚招，只怕就不是破相这么简单了！
“你怎么不躲！”云映月也吓傻了，连鞭子也扔到地上，就要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阻止。
“这是我应得的。”耳膜嗡嗡作响，他其实听不太清自己的话，还是努力的说，“你是个好姑娘。是我配不上你！”
“别说了！别说了！”血越流越多，不一会儿就淌成一片。
“你应该恨我...”眼前的人影渐渐模糊，像是洛儿抱着琴站在李宅的大门口，不依不舍的央求他早日回来。“你应该恨我...”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远，他任由意识抽离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