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1 / 1)
人都走后,洛儿趴在枕上,眼泪止不住往下掉。黄粱一梦整六载,终是醒来一场空。她飞出了李园,却还得栽进了另一座牢笼。那时候她心灰意冷,父亲哥哥们都满意这门婚事,她也就应了。不应又能如何,等不来心上的人。安阳迟是个君子,事事让着她,他的三个孩子也都知书达理,不曾给她难堪。只是这颗心太过没用无法为另一个人悸动。所有人都待她像个易碎的娃娃一般捧着,让她觉得自己又变回了一只华丽而又昂贵的宠物,闷得窒息。一想到还要独自在这里生活几十年,她就觉得这一生实在长的无法忍受!
快了,就快了!每一回发作,她都期盼着不要再醒来。可是江离为什么还要再出现?让她好不容易静无波澜的心重新掀起惊涛骇浪,让她明知道不可能拥有他,却还是忍不住奢望。
七弦琴飘然入耳,她一哆嗦,挣扎着站起来走到窗边。晚风吹得院中的竹子沙沙作响。她侧耳聆听,认得出那是她开指时江离曾手把手教过她的良宵引。那时候他头发随意梳起,总爱穿一件洗的发白的青色软衫。三月的微风混合着花草萌动的香气吹进亭子,鸟儿在树梢啼叫,她头一回觉得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他换上精致的牙白暗花长衣,翩翩一位年轻贵公子,叫她一颗少女心在乍暖还寒里毫无准备的骤然绽放,从此再没着落。日复一日的汤药她可以忍受,细嫩的手指被锋利的琴弦拉出一刀刀血痕,她也可以坚持,这一切只为了能年年在微醺的春光里和他共奏一曲。到头来却没了意义。
如今她已不再奏琴了。江离一定还不知道,他留给她的鸾音已被她摔碎,碎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在她听说医仙与归云山庄踏云仙子缔结良缘的那天,她在安阳家最高的阁楼上,貌似平常一般重抚一首长门怨,然后一扬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鸾音翻滚而下,瀑布般的穗子在空中飞舞,轰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碎得彻底,毁得义无反顾,吓坏了府里当值的下人。不要了!全都不要了!她二十年的生命是一场毫无意义的笑话,早该结束在那个懵懂天真、不知情为何物的年纪。
竹帘哗啦一声,回来的是安阳迟。见她起身忙吩咐外头的下人把晚膳盛进来。她对他总是有些歉意的。她亏欠他一个美丽健康的妻子。他已经失去过一个爱人,父亲却隐瞒了实情,没有告诉他自己需要一直吃药才能勉强活得像个健康人。当安阳迟发现大红喜轿里走下的女子竟是一派病容,他先是惊讶,然后毫无怨言的接受她,照顾她,让她心中满满都是愧疚,如果这愧能变成爱,或许所有人都能有个的如愿的结局。
洛儿接过汤碗,勉强喝了两口。“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他盯着她红肿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你心里有一个人...是他吗?”一口汤呛在喉咙里。他顺着她的背,尽量说得若无其事,“我果然猜对了。你的音律里怨气那样重,其实我早该猜到的。”
她大而无神的眼睛忽闪两下,目光刻意躲避,“我的心里早就空了。你放心,我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空了?”安阳迟笑得苦涩,“你宁愿为他空着,也没有我的位置。我说的对不对?”
“不错,我并不想瞒你。何况像我这样的无用之人本来就不配嫁人。说到底是我们李家对不起你。”她猛咳起来,脸上漾起不健康的红晕,艳得叫人不忍。
他握了一下她冰冷的手指,语重心长,“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放下的。但你要先让自己活得足够长才行。”
她笑笑抽回手,神情一片落寞,“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死在这里。这对你不公平。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想违背自己,又不能让阿爹看着伤心。他以前那么疼我,会受不了的。”
我看着就不伤心么?安阳迟心中长叹。“别胡思乱想!江公子医术高明,何况他那么——关心你。只要你自己能看开点,留得青山在,后面的事以后再慢慢想。”
泪顺着脸颊滑落,又被迅速抹去,“我还有什么可想的?没有啦。”
与安阳迟到底夫妻一场,如今说开了,反倒轻松些。这颗心也累了吧!每个寂静无声的夜里,她听的见自己的心跳,那么软弱,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就跳不动了。若有来生,她要拥有一颗强而有力的心脏,好好的与那个命中注定的人爱一场。只是江离,到时候你会在哪里呢?
第二日江离果然来看她,安阳迟一如往常去了书院。洛儿还是那般爱答不理的冷淡样子,干脆躲在屋里不见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江离语气暴躁,当务之急也顾不上避嫌了,大剌剌冲进她的房间。洛儿素着脸,毫无血色,软软地倚在幔帐里,让江离恍惚间觉得这八年如同虚度。他重新下了方子,亲自抓药煎好,洛儿却看也懒得看一眼。他端着两碗,当着她的面自己先喝掉一份,以为这样她就能一如从前,谁知她却冷笑着说,“既然江大夫爱喝便连这一碗也都拿去吧。”
“不可理喻!”他气得胸口疼,不顾两旁侍女的惊呼,索性点了她的穴道,往她嘴里灌,一半溢了出来,一半呛得她喘不过气,他又担心得赶紧解了她穴道。她咳得眼泪汪汪,嘴里却不依不饶,“原来江大夫是来送我上路的。我倒要谢谢你啦。”
“你怎么这么任性!”
“哦?”她嘴角噙着冷笑,“怎么你今天才知道我任性吗?”
“洛儿!”他无计可施,急火攻心,忽然手里一使劲将她拉进怀里,屋里的侍女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他随手噗噗弹出两粒药丸,两个侍女眼前一黑就都晕倒在地上!
洛儿浑身僵直,上一次被他搂着还是小时候的事。现在他的体温就熨在她的后背,气息就盘在她的头顶。她的脸一下子烧得通红,心跳如鼓,挣扎着话都说不利索,“你、你干什么...”
“闭嘴!”他低吼,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向自认温和有礼,这些年却越来越失容易去理智。“我想让你好好活着,你为什么不听?”
洛儿愣了一下,忽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藏在心头的委屈,对谁都说不出口的心事,怎么敌得住这样突如其来的温存?终于肆无忌惮的喷涌而出,痛痛快快的在这胸膛里任意挥洒。她将脸狠狠埋进他的颈窝,鼻涕眼泪的弄得他衣领一塌糊涂。他的手抚着她的发,一切似乎回到了小时候,但又似乎多了些什么。
“你是我的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听?为什么要听?”她呜咽得让他难受,仿佛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他试图安抚,洛儿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就算从此以后两不相干生死不见好了!就算自己食言对不起所有人好了!她要把这温度牢牢记住,在最后一次坠入黑暗前想起。
大哭一场真的很耗费体力。她发泄完便连使性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死扒着江离不放,神情萎顿得像一只受伤的小鸟。江离看着地上马上要转醒的两个侍女,又给她俩各自补了穴道,他需要时间跟洛儿好好谈谈。伸手抹干净她的眼泪,那消瘦的小脸下巴都尖了,江离把声音放得很柔,“你这样可是为了逼我来见你?”
她哽咽,摇了摇头。这样的花招她曾经想过,可惜她更不想让江离看见自己的不堪。“我只是受够了...”
“受够了什么?”江离软言诱导。心病还需心药治。最后一次见洛儿时,她明明已经健康的和正常人相差无几。那么远的路她也走了,那样大的风头她也出了,她想要闯荡江湖的愿望按说已经实现,就算嫁了人,她也还可以是洛川神女、瑶琴仙子,完全不需要把自己困在四面院墙里。想到她嫁人他眼神暗了暗。不是不明白她的一番心思,只是怕自己给不了她最好的,才刻意不去理她闹出来的动静。原以为可以相忘于江湖,却没想到亲眼见她出嫁之后,那没着没落的惆怅如影随形,着实折磨了他好一阵子。如今再相见,又勾起了那腐骨蚀髓的失落,便觉得只有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的把她紧紧圈着,才能把胸口某个空缺填上。
“受够了那些药!再怎么吃也没有用了。我...反正也没有人要...”
“说什么呢!之前不是那么多人排着队让你挑?”江离苦笑,他没去可不代表他不知道。
她破涕,眼里却没一点暖意,“那是他们不知道罢了。谁会娶一个生不了孩子的妻子?现在想起来自己真蠢啊!简直是自取其辱。”话落,她抬起双眸,目光在江离脸上小心翼翼的兜转,又躲闪开,“就连你...不是也不要...”
江离的呼吸一滞,她知道了...她终归是要知道的。虽然不是不能有孕,但爱她如己的人,怎么舍得让她以身试险?一点点风险他都难以承受!“安阳迟逼你生育?”他寒了脸,手不知不觉紧握。
“不!他...他还不曾碰我...”洛儿尴尬得低下头,话尾细弱蚊声。自打她嫁过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实在没有机会圆房,这也是她亏欠安阳迟的原因之一。江离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原以为自己于儿女情爱上一向淡泊,原来是心底早存了一个影子。如今她满足的蜷在自己怀里,鼻息间尽是好闻的软香,他的渴望如同开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怎堪再忍受别人碰她一根手指?即使是安阳迟这样的君子,也叫他嫉妒得浑身发抖!
他收紧手臂,洛儿紧紧贴着他的胸口,“江离?”她最后一次鼓足勇气,矜持也抛下了,“你...你欠我一个愿望的。如今我不奢望跟你走了。只希望...你可不可以先不要成亲。等我不在了...你再娶别人也不迟不是...”
他的气息压下来,她唇上一烫,不知羞的话全被封在口里。大脑里轰的一声炸了!什么也不能思考,一切交还给本能。八年的时间白驹过际,他游离于山川湖海,看尽了天寒日暖,怎么却忘了浮生若梦人生苦短,禁不得这样奢侈的挥霍啊!窗外莺啼燕落,窗内春桃迟迟,终于乍然开了。江离再吻一遍她含羞带怯的眼眉,他亲手栽培的娇弱花儿,小心翼翼的怕别人毁了她,却让她寂寞枝头差一点凋落,差一点让他后悔终身。
“我不娶别人。你要赶紧好起来。我娶你做我的妻子,好不好?你的愿望我一直记着。那不是奢望。我不是来接你了吗?”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如清泉般润泽了她快要干枯的心。她眼睛里流光飞舞,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我已经...”
“你只需好好治病,剩下的我来处理。你不相信我吗?”
她摇摇头,将信将疑的表情差点将江离打败。他心疼的抵着她的额头,许她一个真心实意的承诺。
两个侍女终于醒了,看着屋子里那自称神医的大夫小心翼翼的吹着一碗新药,一向拒绝吃药的夫人则安安静静的接过来一口一口喝着,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下惊异,却又不敢言语。
“等你家公子回来,我跟他有话说。”躲了那么远,最终还是彻底沦陷。若当初不曾遇见她...不,即使早知如此,他也还是会随着那大红裙摆从醉雨楼的栏杆上一跃而下,与她一起落入那湘江的春水里,从此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