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1 / 1)
木板楼梯吱呀作响,一股异香隐隐传来。每上一阶,视线便多一分开阔。整个醉雨楼二层桌椅全部撤走,轩窗大开,三面来风显得十分空旷。窗前悬的是外红内白两层极薄的垂地软帐。微风入室,吹起红白交织,映着湖畔十里桃花,让人难免浮想联翩。正中只设两张席,红衣女子与一玄衫公子对坐席上,之间隔着一张矮制琴桌,上头一张朱漆老琴,垂着鹅黄穗子。那公子四十岁上下年纪,手里拿着一只模样普通的短笛,向他微微颔首。对面那女子也转过头看着他,未挽的头发瀑布一般梳理得一丝不乱,如锦缎般垂在身后,窗外漫进来的粉红映得她面如桃花。直教铁扇公子一时转不开眼。
“安阳君与我打赌,说你奏的是一张铜琴,不知是也不是?”李洛儿面前琴案上一只金丝掐花香炉里心字香燃了一半,青烟缭绕,那奇异的香气想必就是从中而来。她身后两位婢女亦穿着不俗,捧茶而立。
“不错!在下这把琴乃纯铜铸造。也是辗转才与我结缘。安阳公子好耳力。”
“哦?那倒要见识见识。”李洛儿提起兴致,示意身后侍女将琴接过。
铁扇公子这半年来虽总是追逐着瑶琴仙子的芳踪,但洛儿并不爱与外人热络,只淡淡说过几回话。今日蒙她另眼相看,已让他酥了骨头,一叠声说到,“不不不!此琴重得很!还是让在下奉上!”说着忙将铜琴抱过去,小心翼翼替洛儿换上。这琴果然通体暗黄光滑且触手冰凉,徽位以碧玉镶嵌,上得是蚕丝冰弦。李洛儿一弦弦拨来,但觉声音纯厚犹如金磬,不免技痒,素手连连,弹起一首鸥鹭忘机。
铁扇公子见她垂发如墨,眸如星光,早以痴醉。那琴音亦如流水般清透灵动,不禁大为赞叹,“在下习琴亦不算短,不知为何总不能到小姐这番境界。还望小姐能不吝赐教!”。李洛儿闻言抬起眼,唇边泛起一丝嘲弄,“公子若整日只有一件事可做,弹成这般又有何难。”
安阳迟在一旁却说,“李姑娘论技法虽已娴熟,然而意境上却还需精进。琴之道在于一心。就如同这首鸥鹭忘机,原是叫人放下,姑娘却弹得执念太重,离本意想去甚远。”
一句话说得洛儿板了脸。她起身慢慢走到窗前,隔着纱帐望着湖畔开成一片的粉红,和聚在醉雨楼门前的等着试琴的人们,冷冷哼了一声,“什么放下?还不是自个放弃了却还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回过身来,下巴微抬,繁重的红裙衬得她像一朵傲视的牡丹,“安阳君可有志在必得的东西?莫非不论什么人、什么事都能放下?”
安阳迟眼神暗了暗,迟疑了一下方说,“我一直劝自己放下。无论何人,只要想想初见之前还不曾相识的时候,那份无牵无挂、简单自在,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关于事,尽人力听天命,便是最好的结果。”
李洛儿嗤之以鼻,“初见之前?若初见之前生不如死,见了面方有一息可存,这样的人安阳君可能放下?”安阳迟微微一怔,“这样的人...我倒未曾见过...”
李洛儿转开眼,兀自望向湖水入江的地方,湘江春水落又涨,她想要的人,其实只有一个,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他留在身旁,穷尽了她的心思。
一连三日,她听厌了那些所谓的名琴。春雨淅淅沥沥的下起,她伏在席上,呆呆望着窗外房檐落下的积水。昨夜雨疏风骤,潲雨打湿了软帘,重重地垂在地上。再这样下去,只怕今年的桃花要提前凋零了。
“他为什么不来?”洛儿幽幽叹道,眉间挂满哀愁。她赌他心里有她,赌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人。莫非竟是错的?不可能!千里迢迢,他一定还在路上。或许下一秒,楼下雀儿就会兴奋的叫道,“公子来了、公子来了!”然后江离就会身负长琴,风尘仆仆的踱进来,伸手搭上她的腕儿,一如每次相见。
“妹妹!不要再任性了!江公子再好,爹也不能把你嫁给他。他去的那些个地方到处都是灾疫,你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又有心疾,身娇肉贵的根本禁不起。”
“我怎么禁不起了?”她不服气,“我这一年到处走动不是也好好的!都是你们瞎操心!”
“你每次出门一趟要带多少仆役?各处打点多少银子?也就是咱们这样殷实的人家能让你这样没心没肺的瞎折腾!爹担心你路上不安全,每回都顾高人远远跟着你!他如今年岁也大了,你就不能让他少操点心?”
她被说得哑口无言。爹和哥哥们疼她,什么事都由着她,大把大把的银子撒出去眼都不眨,就为她一句想出去散散心。她眼圈一红,一手撑着坐起来,“三哥,我知道我不好。但我就是...就是...”那样的话终究难以出口,她窘得满脸通红。
“回去吧,妹妹。你说要亲自选一个称心的夫婿,爹也应了你。这几天你也见了这么多位公子,都会弹琴,难道就没有一个喜欢的?只要你嫁过去能安稳度日,其他什么条件爹都会答应。”
洛儿冷哼一声,不高兴的撅着嘴,“答应什么?难道我李洛儿还要求人娶我不成?”
李家三少爷斜睨着将这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宝贝妹妹打量一番,玩笑道,“人家要知道你这个性子,只怕娶了还要嚷嚷着退货呐!”还未说完就被洛儿狠狠瞪了一眼,“你这是当我是烫手山芋?还是怕我砸手里头?”
“咳咳,我可不敢!不过上回那个安阳迟你可中意?我听说此人才学甚高,为人也稳妥,在广陵开有一家书院日日以教书为生。”洛儿撇撇嘴,“那又什么意思!他比我大那么多,孩子都有两三个了吧!听说他之前的妻子死了,难道娶我续弦给别人当后妈吗?”
李三少爷嗫嚅道,“这个...这个...其实续弦也没什么不好。爹之前不叫我们告诉你,但是你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总得叫你知道,其实...其实...”李三少爷斟酌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说到,“妹妹,其实你不能生育...”
“什么?”洛儿瞠目结舌,愣了半响,“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不适合生育。”虽然侍女们都被遣到楼下候着,李三少爷还是放低了声音,“你知道的,你有心疾,不能生孩子。”
“怎么可能?我明明好了的呀?”她一时回不过神,呆呆的望着三哥。
“你现在尚可,可是女人生育是很辛苦的事。你看你三嫂,还有大嫂二嫂,哪个生孩子不是拼上半条命?你可有那么硬实的身子可拼?所以像安阳迟这样已经有了子嗣的人最好,自然不会再逼你生育。人家肯大老远专程来给你吹笛想必也是有些心思的。你...你可好好想想吧。”
血色从洛儿的脸上一点点褪去,她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仿佛不能思考,又仿佛有千百个念头在脑海中炸开。她突然问道,“江离说的?”
李三少爷点了点头。洛儿蹭的一下站起来,穿上绣鞋就往楼下跑!
楼梯板一阵急响。“小姐?”候在楼下的侍女见主子失魂落魄的跑下来都吃了一惊,却也不敢拦她。“洛儿!”三少爷追了下来,却没有在她夺门而出之前拦下她。门口撑着油纸伞排队等候试琴的人们见一身着大红的绝色女子毫不犹豫的冲进细雨里,纷纷猜测这是不是就是让他们慕名前来的瑶琴仙子。
“洛儿!洛儿!”李三少爷追了出来,一把拉住她,“你疯了!还出来淋雨!”却看到妹妹抖着双唇,两眼空无一物,于是又担心的摇着她,“洛儿?洛儿?”
“江离说的...江离说的...”她喃喃自语,声音抖得让人分辨不清。原来他根本不要她!再美又有什么用?琴弹得好又有什么用!一个不能生育的妻子...他一直知道,所以才只把自己当成妹妹!五脏六腑都痛的翻滚,洛儿痛苦的闭上眼睛,只觉得这六年的岁月全部白活。多可笑!她还蒙在鼓里,傻傻的玩着那些小把戏,盘算着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原来在他心里自己从来就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
细雨湿了她的头发,从额间滑落,停留在她的眼里,又溢出来。三哥把外衣脱下将她围起。怪不得阿爹给她准备那么丰厚的嫁妆,让三个嫂嫂看着只怕都心有不平。她还以为仅仅只是疼她。原来竟是如此。可是这样残缺的自己,怎么配嫁人?怎么配嫁给江离?
“三哥。”她看了眼醉雨楼外不明所以的人们,语音不稳,“回家吧。他不要我,我...我也不要他...”
名噪一时的醉雨楼试琴终因瑶琴仙子突染伤寒而提前结束,当然也有人猜测李家小姐已遇到了称心之人,所以无需再试。余下众人只好悻悻而归。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里,瑶琴仙子迹绝江湖,据说专心准备嫁人,却不知到底哪家公子摘得头筹。
八月,一张大红喜帖辗转寄到江离手里。那时他正身在北燕。他打开那一张喜帖,里面用金墨写着洛儿出阁的日子。他愣了愣,不是没听闻传的沸沸扬扬的醉雨楼之约,那的确是她这样任性的人干得出来的事情。只是他没想到,她居然就一择而中,还是以笛见长的广陵安阳君。这个男人他略有耳闻,仔细想来,的确是难得的人选。他应该替她高兴才是。从此以后,有人会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有人会将她像名琴一般,小心珍藏。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不再需要他,他亦可以不再牵挂,不再为害怕无法实现她的“愿望”而逃得越来越远。只是,这晦暗的心涩如何能解?过一日、再过一日。许多个日子过下去,总会在某一个清晨淡去吧...或许...
九月初六,永州李洛儿归于广陵安阳迟。十里红妆,极尽铺张。据送嫁的人说,李家小姐迟迟不肯上轿,差点误了吉时。那一天,江离悄悄到了永州,却没有去李家送她出阁。他在醉雨楼的二楼要了一壶杜康,坐在正对湖心的位置,看着那长长的送亲队伍敲锣打鼓的出城,顺河岸往南而去。第一次见她就是在这里。当时的女孩儿还只及他胸口,一身嫣红从栏杆上跃下,艳得像一朵绽放的牡丹。他想起以后每次离开永州,洛儿抱着琴送他出门的样子。那样盈盈似水的目光不会再有了。她最爱穿红。记忆里她永远是一身艳色,如今的她一定也着着红装,应是她此生所有衣裳里最华美的一件,凤冠霞帔加身,美得风华绝代,却是为着另一个男人,她的夫婿。而他只能摊开三尺七弦琴,一首首弹着曾经教过她的曲子。师傅留下的鸾音,是他能给她最贵重的贺礼。他多想像鸾音那样伴着她!想得心里一阵阵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