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1 / 1)
接下来他一连忙了几日。桃花将近时,他去找了李老爷。这些天一直辗转反侧,寻他治病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这次是云映月,下次又会是谁?他便对李老爷说,洛儿已然大了,他一个成年男子出入小姐闺房,总不是件好事。既然洛儿的身子已经稳定,药方亦无须年年调整。他想,明年,就不来了。
李老爷频频点头,女儿大了,总得为将来做打算。便问他以洛儿现在的情况,能否择婿?他涩了一下,还是诚实的回答道,“若对方家境殷实,饮食调理都如现在一般,应该无妨。只是...最好终生不要生育。”
李老爷一呆,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不过转念一想,以洛儿当年那种状况,能性命无虞已是万幸,实在无法强求太多。便郑重其事的点点头。
临行前一天,他去看她,跟她说明年就不要等他了。她失手打翻了胭脂,捉着他的袖子一连声问了好几遍为什么?他习惯性的揉揉她的头发,故作平静的重复了一遍在李老爷面前的说辞。“我不依!我不依!”她哭画了妆容,哽咽得像小时候一样,“你还欠我一个愿望!你怎么可以不回来!”
“若有机会路过永州,我还是会来看你的。”
她哭得更狠,“你走了谁陪我骑马?谁教我弹琴?还有你的琴!你的琴!”他狠下心说道,“陪你的应该是你未来的夫君,不是我。琴你已经弹得很好了,我教不了你什么。至于鸾音就先放在你这。只要你好好珍惜它。”
她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唇抖得像即将被风垂落的桃花。“那我的愿望呢?”
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有些烦躁地说,“你的身体根本禁不起风餐露宿!外头的辛苦,像你这样的大小姐根本就不懂。”
血色从她脸上一点点褪去,她的声音骤然变冷,“江离,你听好了,明年桃花再开的时候,你若是没来,就永远不用来了。以后我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鸾音也与你无关!”
他走的那天,她一如既往,抱着鸾音送他出门。
“记得早点回来看我。”
没有回答。
“记得,不许穿白衣...”
自那以后,她音律一改,缠绵哀愁。来年的春天来的晚,六角亭子边上的桃花迟迟不开,像是在等待什么。她日日抚琴于亭中,看得见远山重重,梦的见山路迢迢。然而桃花还是开了,开得妖娆凄切,开得寂寞无声。最后一朵桃花飘落时,她低头将面颊贴于琴上,喃喃道,“鸾音,他不要你了。他不要你。”那一天,李园砍去了那颗桃树。
夏天悄无声息的过去。一入九月天高气爽,很快便到了重阳。杭州城每年都会举办赛菊盛会,局时各地名菊荟萃,争奇斗艳,吸引了天下文人骚客前来赏秋咏菊,亦是江湖侠客们展示风雅的去处。赛菊会的压轴节目是请来天下有名的琴客在宴会上操曲一首,大家纷纷猜测今年请到的是哪一位先生。这一天西子湖畔人潮涌动,近千本名菊,有的富贵如牡丹,有的洁白如香雪,有的娇羞如少女,有的清淡如隐士,真让人眼花缭乱!众人一边观赏,一边在提笔在纸上写下心中最爱的品种,好交与花判。午时一过,评出今年的头筹乃是一本古朴苍劲的古龙须,另一本轻见千鸟以其意境深远屈居第二,拿到第三名的就是欲说还绣的点绛唇了。
露天酒宴已经设好,正中搭起一座高台,两侧以轻纱相垂,四角插满红透的茱萸。台上设一琴桌,那三盆刚被评出来的菊魁三甲用雕花木架置于其前,以方便众人观赏。得邀入席的皆是有名之士,席间大家同饮菊酒分吃花糕,观菊而咏,一时间觥筹交错,彼此往来寒暄,好不热闹。酒过三巡后,缓缓步上来六对宫装侍女,分别执扇捧香,分立两侧,在酒席正中隔出一条直通琴台的甬道来。众人知道琴先生要登场了,都安静下来,放下手中杯盏,引颈而望。长松居士去年奏过一曲酒狂,指法苍劲有力,其琴如钟如磬,只可惜老爷子年事已高架不住车马劳顿,今年怕是不会来了。之前的燕公子据说北上未归,今年的先生会是哪位呢?
众人正猜测着,却见琴台对面不知何时停了一台四乘软轿,一妙龄女子抱琴而出,大红衣裙拖着长长的下摆,在微风中艳如秋色,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手中三尺朱琴垂下鹅黄缨子,于膝前轻荡。那女子仰着脸儿,头上金钗烨烨生辉,如缎黑发垂在两侧,衬得肌肤如雪,峨眉如黛,朱唇一点更是艳到极处。“怎么是个姑娘?”“这是哪位女侠?”有人低低议论起来,却没有人认得她。只见她一人缓缓走上琴台,将所抱之琴小心放在桌上。
她对着台下浅浅施了一礼,却无甚笑意,一字不发,亦不看众人,垂眼只顾调弦正调,仿佛对这台下众宾以及场外围观的人群都视而不见。大家于是更加好奇。若换作旁人,定会被人指责目中无人,高傲无礼。但这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又生的如此好容貌,众人心道女儿家害羞,也就不以为意,反倒担心她能不能担得起这样大的场面,怕她生出错儿来。
纤手一扬,台下议论之人也都收了声。女子玉指轻拨,清音如泉水般荡漾开来,弹得是一曲长门怨。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汉宫秋月下,金堂玉殿上,凭你是天之骄女还是贵为国后。年少时的金屋之约,到最后化作一座堂皇的牢笼。走不出长门,守不住一人,十丈宫墙,繁梦一场,冷了桃花嫣容,倦了痴心缠恋。
其腔忽悲忽喜,其吟凄然若泣,众人见那女子虽衣衫如火,妆容华丽,却独自坐在高台之上,冷如寒霜,就仿佛那陈皇后盛衣立于汉宫长门内,冷冷望着宫外的□□。轻纱飘摆,这一曲百转回肠,每一声都沁入心神。高音如呜咽,低音如悲诉,叫人如梦似幻,悲从心来,不知不觉泪意阑珊。众人如痴如醉,听得屏息。直到琴声转幽,余音收尽后,台下依旧鸦雀无声,好一会儿才仿佛从一场神虚太游中回过神来,众人击掌而称绝,顿时台下尤如雷动,经久不歇!那姑娘向台下慢慢环视一周,起身抱起琴,缓缓从台上步下。十二侍女也一对对跟着她退去。
西子湖畔洛神来,长门一曲诸芳暗。她自此成名,便有自喻风流者赞她洛川神女抑或惊鸿仙子。据说,她乘的香车珠帘宝盖华贵异常,每日只行二十里。据说,她出门必有十二侍女随侍在侧,极尽铺张。据说,她一曲能断人心肠,三日绕梁。向她邀琴的拜帖纷纷而至,她却极少于人奏琴。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江湖泰斗,能不能请动她全看她的心情。更有好事者寻去永州,害的李家大为紧张。
听到江南出了一位瑶琴仙子的传闻时,江离正途径蜀地。十天后他已然坐在李府的花厅里,衣袍还散着寒气,心不在焉的喝着下人端来的热茶。“江公子来了?”雀儿姑娘来迎他进去,一边说道,“小姐还睡着,要劳烦公子在外间略等片刻了。”他微微皱眉,“怎么这时辰睡下?”雀儿搓着手解释道,“自打上回从芜湖梅园回来小姐有些受寒,夜里总是咳嗽睡不好。”他眉皱得更紧,很想像以前那样直接步进她的闺房,坐在床沿拉出她的手来好好诊一诊。
她的房间还是两年前的样子,,门帘都换了夹棉的,屋子里的银炭烧得很暖,。他望向窗外,不曾见过李园的冬景。奇芳异草落去后,这园子看着甚是寂寞。暖间传来几声轻咳低语,江离立即站了起来,边上的丫头笑道,“公子不必着急,我们小姐要好一会儿才出来呢。”他转头一看,大约是新来的丫头,并不熟识。他复坐下,听得里面悉悉索索,每一声咳都在他的心上,让他如坐针毡。
等了好半晌,隔帘终于卷起。将近两年未见,她真出落成大姑娘了,大红袄儿滚着白貂儿领子,慵懒的眉间噙着笑意,他不懂那些说她冰雪美人的江湖传言,她分明还是娇憨的少女模样。
“怎么这般爱穿红。”
他不提当初离开时的不快,她也不提。
“显得脸色好啊。为何不穿。”说着掩唇低咳起来。他走上去捉住她的腕子,她笑笑说,“普通风寒罢了。吃了前两天大夫开的方子,已经好多了。”他心里一阵不舒服,边诊脉边责备道,“不好生调理着,这么大冷天跑那么远。”所幸她脉象尚可,看来还是有乖乖吃药。
洛儿不以为意的抽回手来,盈盈笑着,“听说梅园的白梅开得很好,其实也不过如此。”
门外阿萝姑娘打了帘子进来,手里捧着一份金柬,“小姐快看看,归云山庄又请咱们去呢,这回已经是第三帖了。”洛儿只瞄了那请柬一眼,并不接话,反而问江离,“你这回可是专程来看我的?能在永州待多久?”
他犹豫了一下,只道,“路过,待不得几日。”
“哦。”她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倒让江离意外。洛儿转过头去对雀儿笑道,“听说归云山庄相当有名,想必会比梅园有趣。既然他们这么有诚意,便应了他们吧。”说着又低咳起来。
他眉毛拧起,“不行!你风寒未愈,归云山庄又远的很。你父亲在想什么!竟然由着你这般胡闹!”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把玩着袖口的络子,“连华佗再世的江医仙都说我已无大碍不必复诊了,出去见见世面,总比闷在家里有趣。”又吩咐说,“将那帖子收好,等江大夫走了再回吧,也不在这一两天。”
他研究着她的面容,她真是长大了,懂得让人难受,却又不着痕迹。让他莫名的烦躁,但又挑不出她的错处来。看着她神情自若地交待那些往来之事,他突然想起她小时候一头扎进他怀里的样子,只肯听他劝的样子,吵闹着要跟他闯荡江湖的样子。他不肯带她走,如今她一个人照样在江湖上风生水起。多少少侠公子想要一睹芳泽、一赏琴音,想到这,他的唇抿得更紧。
既然来了李家,顺便给李老爷请个平安脉。写了几张滋补保养的药膳,忍不住还是问道,“洛儿的身子最好不要这样来回奔波,您怎么舍得她出那么远的门?”李老爷一摆手,无奈道,“那孩子的性子你还不知道?除了你的话她还能听谁的!她要去就去吧,只要她肯好好吃药,路上托人打点着点,总比在家寻死觅活的强。”他莞尔,脑海中想象出她耍赖要出门的样子,那才是真正的洛儿。
傍晚时天开始落雪,第二日李园里一片银白。她站在雪地里,红得像一树盛开的梅。
“外头冷,你不该出来。”他们一前一后踏在雪上,清冷的空气沁入心脾。
她笑得调皮,拉紧了身上的斗篷,“整日呆在屋子里不更觉得气闷么!”
“可以练琴。”
她顿了一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叹了口气道,“我弹得可好?”
江离犹豫了片刻,声音比雪暗哑,“我以为你无需问我。”
“可我只想听你怎么说。”她停下脚步,转过脸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刹那间一切静得出奇,园子里的下人好像都没影儿了似的。麻雀啾的一声从树梢上飞走。他觉得那红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一直烧到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