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1 / 1）
月盈月缺，日长日短。永州城南李家的假山上多了一棵桃树，来年初春的时候，枝条舒展开来，开得妖妖娆娆，一树红粉。春日的下午，年轻男子负着琴囊，如约叩开了李府的大门。下人将他请入花厅，通报进去，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碧色罗裙的丫头快步出来，施了一礼，笑道，“江公子快请。”
刚入回廊，一阵琴音清脆入耳，他惊讶的立住听了一会，微笑道，“果然长进了。”转过雕花月门，他被那一树粉红吸引，桃花掩映着六角亭，却掩不住亭子里艳红的身影。他步上前去，翻开琴囊，取出另一把七弦琴在那姑娘对面席地而坐，合着她奏了起来。
余音渐幽，她仰起脸，肌肤胜雪，唇似桃花，眸子里是盈盈笑意，却假装绷起脸道，“来得这样晚。我都等烦啦！”
他好笑的看着鸾音琴轸上垂下来的鹅黄穗子，瀑布一样垂在她大红下摆上，到底是女孩子。
“路上耽搁了。本来可以再早些。”他说得若无其事，压根不提一连几日路上的奔波。
边上的丫头接过琴去，她不忙着起身，只挑着眉问他，“我弹得可好？”
“尚可。”
他也将琴收起，坐到她边上，一手搭起她的脉，半晌才满意的放开，“不错，还算听话。”起身后他才意识到，这丫头竟然比去年高了。他暗暗失笑。这样半大的姑娘真是一年一个样呢。
李老爷见他来了十分高兴，设宴款待，又叫人将他原来住过的房间好好收拾一番，用香薰过。他欣然住下，重新调整了之前的药方，又添了几喂滋补羹汤作为辅助。李家家资丰厚，银耳雪莲等昂贵之物自然不在话下，他便更放得开手。
风和日丽的时候，他偶尔带她出去走走。洛儿还嫌不过瘾，喊着非要骑马，吓坏了府里的下人。他扭她不过，便与她约法三章，何时骑、骑多久，都要他说了算，而且，只能与他共骑。她欢呼一声，娇笑道，“这有什么问题？”接过雀儿递上来的新药，皱着眉一股脑吞了下去。
待真抱她上马，她又莫名紧张起来，两手抓着马鞍，一动不敢动。“放松点。”江离握着缰绳，将洛儿圈在怀里，纵马慢慢转了两圈，便欲结束。
“这怎么能算？”她不依。
“你答应一切听我的。”
“可是明明连门都没有出！”
他翻身下马，向她伸出手来，却被她晾在半空。只是身后缺少了依靠，一个人坐在这样高大的畜生身上，她的勇气其实也没剩下多少。马儿不耐烦起来，摇头跺脚喷着鼻响，她立刻没出息的叫起来，一个趔趄，毫无形象可言的滑到江离怀里。
“洛儿！”这一幕恰好被大哥看见，吓得他连忙跑过来，“谁叫你骑马的！”目光转到江离脸上，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谁准你吼他的！”洛儿刚在地上站好，便挺身护到江离前面，明明风一吹就散一般的身子，气势倒比谁都足。“你们都忙你们的，谁肯花心思陪我骑马来着？自己做不到还要说别人，我要告诉爹，说你都不疼我！”
看她没事，大哥也就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难以赞同的问江离，“洛儿的身子真的能骑马？”
他有些歉然，不过还是说，“大少爷放心，我有分寸，不会伤到洛儿。偶尔适当满足她一下，出门活动活动，对她的身体也是有好处的。”大哥点了点头，这个年轻大夫虽然说不清来历，确是唯一一个让洛儿有所好转的。
这一次，他待了一个月有余，她将这一年来路上的点滴问得仔细，他也事无巨细的一一讲给她听，天地广阔世间万物，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让她感受。他又教会她几首曲子，每一首背后，都有一个风景，一个故事。
桃花零落，春天总是转瞬即逝。又到了他出发的日子，她照例哭红了眼睛。“我要跟你一起去！”明知不可能，还是执拗的央求着。他用帕子抹净她的脸，安慰道，“等你再壮实一些，我便回来带你骑马。”
“真的？那你要早些回来。”
“好。”
“第一朵桃花开得时候我就要见到你。”
“嗯。”
“记得不许穿白衣。”
“啊？嗯。”
这一次，她尝到等待的滋味，像他腌制的梅子，酸，却让她上了瘾。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她仿佛看得见时光荏苒，在每一碗苦涩的汤药里。江湖上开始响起医仙的名号，那些受伤或是中毒的武林侠客，开始遍寻他的踪迹。后来他们发现，每年三月，总能在永州城的医馆里见到他。医馆由此声明远杨，预约的病人记满一本又一本，忙得他转不开身。
他所有的琴谱已尽数教给了洛儿。上一次她问，“我弹得可好？”他依旧回答尚可，心中却暗叹，她的造诣已大有超过他之势。如果说他的琴里是浮世的无奈，她的琴里就满是鲜活的渴望以及所有光怪陆离、天马行空的大胆想象。
她像一支鲜活的嫩笋，每次相见，都叫人惊讶。在他的调理下，她总算与正常姑娘无异，出落得亭亭玉立，峨眉入鬓，一双美目顾盼生辉，他早知道她是天生的美人儿。她不再提起当年那骇人的愿望，仿佛她的愿望，一直以来都是要跟着他四处闯荡，而这即使连他也无法当真。她的哥哥们陆续娶妻生子，他身边也总有豪放的江湖女儿芳心暗许。
就比如这位归云庄主的独女，云映月。
“不要跟着我了。你先回去。你爹的伤无甚大碍。改日得空我再去看他。”
“哦？改日是指今天还是明天？”云映月瞪着杏眼，不依不饶。
他叹息一声，无奈的转过头看着她，“起码等我忙完这边医馆的病人。”
她听了嘴角一撇，“那好啊！我便日夜跟着你，免得你再跑了。”
“云姑娘！”他皱眉，眼看就到了李府的门口。
“你跟那李家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宿在那里？”云映月把玩着手里的琉璃籽，她跟了他一路。他们归云庄好不容易把江公子请去给庄主疗伤，谁知一个疗程未完，他便火急火燎的要走，丢下她爹这样的响当当的人物，非要到永州的小小医馆看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平头百姓，实在匪夷所思。连她爹都不放在眼里，那李家不过是普通商富，一身铜臭罢了，他不但在这里一住就是好久，还刻意不叫外人知道，可是在隐瞒什么？
“故人而已。云姑娘，我一向闲散惯了，不爱受人拘束。你若再这样跟着我，令尊的事我便无能为力了。”
他冷下脸，摆明了警告她离李家远一些，她咬了咬银牙，并不想真的惹恼江离。这李家连个会功夫的人都没有，大门还不是形同虚设。云映月回客栈换了一身玄衣，天黑后摸到李家院墙边，一纵身翻了进去。
这李家虽大，她归云庄却也不小。云映月蹲在最高的房檐上观察了片刻，心里大概有了数。云家轻功独步武林，她提足一口气，飞檐走壁，来到后面的花园里。一进这园子云映月吃了一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精致得出奇。空气中暗香浮动，她认得出几种珍贵花木，大多数却见都不曾见过。生意人就是矫情，她暗暗鄙夷，但又毕竟是女孩子，说到底还是喜欢多些。
琴声飘来，美妙至极，一定是江公子！她顺着那声音寻去，小心翼翼来到花园中的那几间独立的房前，顾及江离的武功不敢靠的太近，只从纱窗看进去。这窗纱乃绫绡所制，云映月并不认识，只觉得额外透亮，正好让她将屋里看的明白。
背着她抚琴的却不是江离，而是个红衫女子。云映月正失望得打算去别处找找，却听见江离的声音柔和的能滴出水来，“这里错了。”她不曾听他这样说过话。那红衫女子咯咯一笑，停了手，“我偏爱这样弹。不好听吗？”
他笑语中带着浓浓的宠溺，“你喜欢那便这样吧。”
那女子调皮的乱拨一气，弄得泛音流淌如溪，突然右手一刹，收了所有的音。
“乏了？”他问，说着走上前去。云映月便看到他温柔的侧脸，顿时心多跳了一拍。
“嗯。还好。”那女子乖乖任他牵起手腕，又撒娇般的问道，“我都好了。不用吃药了吧。”
“不行。”一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
“哼！你们都欺负我。”那女子抽回手，站起来莲步轻移，停在窗前，云映月登时被那月下容颜镇住，那红衫子姑娘竟然生得一副绝世好容貌！云映月一直认为自己不差，不然也不会得个踏云仙子的名号，被这姑娘一比却珠玉无光。不过有什么用呢，看那弱柳扶风的样子，比个不会武功的人还差上三分，她爹可是响当当的归云庄庄主，她一手紫缨鞭使得如飞花暴雨。眼前这姑娘美则美矣只怕连大门都没出过，怎能与她踏云仙子相比？想到此处，她轻轻一笑。
“谁！”江离一个箭步将那红衫姑娘拉到身后，目光直指过来，云映月心说不好，被他发觉了。但转念一想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便索性从花影里一跃飞出，她有心卖弄，刻意落得身轻如燕，飘然若仙，果然另那红衫姑娘看得睁大了双眼。
“又是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江离十分不悦，他实不想让江湖人士知道李家，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江离，她是谁？”身后的洛儿却没见过轻功，好奇不已。
云映月得意的看了一眼窗里的洛儿，只对江离笑道，“你在我家住得好好的，突然跑出来，原来是为了这个姑娘吗？”
“不是。这只是故人之女罢了。她不像你，她只是个普通的姑娘。我每次来永州顺便来看看。”江离故作疏离，却没留意到身后的洛儿白了一张脸。她说，他在她家住着。他说，她只是普通姑娘，比不上窗外如飞鸟一般潇洒的女子。他还说，他都是顺便来看看自己...
两个丫头说笑着转进园子，云映月见有人来，不想多做停留，便对江离说到，“我先走了。明天再去医馆找你。”不等江离回答，纵身一跃，消失在夜幕之中。
洛儿想要再问，雀儿和冬儿已掀帘子进来，食盒里是晚上温好的汤药。她望着那碗药发愣，却不接，雀儿就问，“小姐今儿个怎么了？梅子和蜜茶都备着呢。”她垂下眼，低低的说，“没有人陪我，我不想喝。”
江离看着她，不发一言，两个丫头不明所以的对视一眼。那一碗药在桌子上蒸蒸冒着热气，江离走过去端起碗来，一仰头喝了下去，转而吩咐道，“再给小姐盛一碗来。”烛火啪的一声打了一个灯花。洛儿抬起眼来，却被他的目光刺得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