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1 / 1)
江离没想到,李家的宅邸可以这么大这么华丽。他从小一直跟着师傅住在山上,粗茶淡饭,简简单单,没什么不好。后来师傅仙去,吩咐他到五湖四海中游历,悬壶济世,不仅为了治病救人,也是医者磨练自己最好的方式。也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师傅当年医圣的名号。
所以他看着身上的锦衣华服,再看看悬着重纱幔帐的檀木大床,绘着花开富贵的八宝屏风,屏风前讲究的桌椅陈设,上头精致的茶杯瓷器等等,这一切都让他有些不自在。而这还仅仅只是李家的客房而已。他刚一来此地曾听说本地最富就属李家,其麾下银号玉楼无数,整个永州无出左右。却没想到,有钱人的家里要讲究成这个样子,更没有想到,他救的,便是李家的女儿。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瞒是瞒不住了。李家老爷忙从钱庄里赶回来,把下人们骂了个狗血喷头,又对这位不知打哪儿蹦出来却救了小姐的江大夫感激不尽,再三恳请他多留两日再走,把他安置在最好的客房里。
他痛痛快快的洗了个热水澡,心想既然医了李家小姐这样的富贵人家,便索性多受几两诊金,也省得医治那些穷苦百姓的时候捉襟见肘,入不敷出。正想着,房门轻轻响了几声,那个叫阿萝的丫头立在门外,毕恭毕敬的说,“小姐醒了,老爷请公子过去一趟。”
如果说李家的客房就足以让他吃惊,那李家小姐的闺房就可以用令人瞠目结舌来形容了。这房子就修在府中花园之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奇花异草,珍禽赏兽,都仿佛只为她一人而建,又亦或说,她就如同这花园里一株最妖娆的花木,最美丽的禽鸟一般。紫绡制成的窗纱,织锦垂挂的门帘。走进去,立刻暖香扑鼻,这可惜这熏香虽好,却掩盖不了凝聚不散的药气。七重纱帐卷起,方进到她的暖阁,看得见锦被下那小小的人儿,惺忪着眼儿,洗好梳顺的头发瀑布一样垂在肩上。苏嬷嬷站在一边,见他进来,犹豫道,“老爷,这...不妥吧...”
李老爷守在床边,摆摆手道:“不碍事,洛儿还小,过两年再顾及这些也不迟。”
苏嬷嬷只好陪笑说,“是,小姐还要三年才及笄。”
李老爷又转向女儿,温言道,“救你的江公子来看你了,把手伸出来让人家帮你断个脉。”
洛儿一听,索性翻身背过身去。李老爷佯怒道,“不许胡闹!老是由着你的性子,看把你惯成个什么样子!你若不愿看,就照上回孙大夫给的方子继续熬了药来,我亲自盯着你喝下去!”
他这样一吓唬,洛儿索性蒙了被子大哭起来,反倒吓得李老爷立即软了下来,左哄右哄都没有用。江离忍不住一笑,心说真是个难缠的丫头。便拱手对李老爷说,“洛儿姑娘看来真是伤心了呢!不如我陪着姑娘说说话儿,等心郁散散再诊也不迟。”李老爷实在被闺女哭得心烦意乱,见有人愿意替他哄人,干脆利索地交给这位看起来十分耐心的大夫了。苏嬷嬷还固执的不肯离开,江离便说,“我要私下问病人话。嬷嬷若不放心,只退到外厅即可,若有什么事,小姐叫一声嬷嬷也能知道。”
苏嬷嬷还是不愿走,洛儿猛地揭开蒙着头的被子,头发乱了,哭得一脸狼藉,叫道,“滚!都给我滚出去!”苏嬷嬷有些难堪,一跺脚出去了。
暖间里只剩下站在床边的江离和哭得抽抽搭搭的洛儿。见他还在屋里,洛儿呜咽道,“还有你!怎么还不滚!”
江离一笑,自己捡了把椅子闲闲坐下,“我这人从不受别人指使。别人若求我办事,总要客客气气说个请字。就算说了请字,也要看我当时的心意。”洛儿不去理他,由自哭得委屈。江离也不劝,随手拿起桌子上丢着的一本杂书翻着,洛儿哭着哭着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
“你为什么...不哄我?”她抽泣的样子,连句话也说得破碎。
“你需要我哄吗?”江离头都没抬,兀自看得津津有味。
“他们说你是大夫。你就不怕我哭死吗?”
江离终于抬起头来,“我还没见过哭死的人。哭一哭有益心肺,排毒养颜。拦着你做什么。”洛儿真的怔住了。
“那么,你哭够了吗?愿意让我诊了吗?”江离放下书,起身改坐到她床边。
巴掌大的小脸高傲的扬起来,泪痕挂在脸上,腮边还有泪珠,“我这个人也从来不受人指使。你让我做事,难道不会说个请字吗?”
江离笑了,“李小姐,请——您伸出尊手让我诊一下好吗?”
洛儿想了一下,芊芊玉指兰花儿一样抬起来,公主一样高傲的交在他掌里。
江离观察着她的面色,之前有妆粉掩着看不出来,素着脸儿的洛儿,双唇淡得几乎无色,双眼下隐隐一抹乌青。脉象倒是比之前缓和一些。他便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
“告诉我,你之前跳下去,是算准了有人会救你,还是真的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她眼眸垂到别处,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就只是因为...那碗药吗?”他琢磨着她的心思。洛儿樱唇一咬,更加没了颜色。
“哎。”江离长长叹了口气。“那药我尝过了,是太难喝了些。”洛儿还没转醒时,他看了之前大夫留下的方子,也亲自试了她的药,那药苦中带涩,涩中带腥,喝下去之后,那味道又顺着喉咙翻滚上来,在口中久久不散,实在难为了一个年芳十二的姑娘。
她抬起眼,眼中盈盈新泪,委屈的什么似的。她哭闹了这么多年,他们哄着她,逼着她,却没有人肯亲自尝过那份苦涩,她却一日三碗,日日饮,年年吞,从有记忆起,喝到金钗之年,却不知道还要再喝多少年。
“你这病是胎里来的。”他语气似问似叹,她不吭声,权当是默认,“总是胸闷,多动几步就心慌气短,容易生气,一生气就心口疼,是也不是?”
“这心弱之症,三分治而七分养。这药虽苦下的倒是对症。只是你每每喝药便要闹上一闹。这一来二去,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药效也得让你折腾没了。”
她嘲讽一笑,“你是说,我这些年的药都白喝了,罪也白遭了?那你不如去告诉爹爹,我正好从此绝了这药,兴许还能高兴多活上两年。”
他沉吟道,“药还得喝。不喝只怕是——”
“我知道。活不过二十岁么。活那么长干什么。”这回轮到他怔了怔,怎么有人会嫌二十岁太长么?“不过我可以帮你调整一下,让它没有那么难喝。”
“那有什么用?”她冷冷话里满是酸楚,“能治的好吗?治不好的病,吃药干嘛?只是图个苟延残喘吗?”他一时语塞。说真的,她这一辈子只怕都得与药为伍。调理的好的话,最多也就是行走如常。生儿育女是不用想了。这样漂亮的丫头,十二岁就已经出落得这番模样,将来不定多么美貌,不知是谁娶回家去,若能像瓷娃娃般好生供养,或许还可以多活几年,只可惜她的生子之日只怕就是香消玉损之时。谁会娶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做妻子?谁又会怜惜她到放弃子嗣呢?
惊觉自己想远了,他转回神伸手怜爱的揉揉她的发,“你不好好的喝上一段时间,怎么能看到效果呢?我师傅曾教我做过一种特殊的梅子,可以去苦却腥。我敢明儿做来给你,吃药的时候含一颗在嘴里会好很多。你乖乖的吃上一个月,我就实现你一个愿望。如何?”
“真的吗?”
“真的。”
“什么愿望都可以?我不信。”她一撑手坐了起来。
他笑得温柔,“我可厉害了,你要不要试一试?”看着她眼睛里突然盈光流转,他好笑的问,“你有什么愿望?”她专注的盯着他的脸,眼底全是期望,害怕被人听到似的压低了声音,“我想...我想...我想死。”
他嗤笑,这个爱捉弄人的丫头!然而待看清她眼底的认真,他的笑容慢慢凝结在脸上,“你想...干嘛?”
她想死。
说这个字的时候,嘴角都是笑意。她说她等不及要转世,既然这一生已然如此,何不快点结束转到下一个身体,一个健康的身体,重新来过。可以跑可以跳,可以像男孩子那样从山坡上一路轱辘到山脚,身上沾满青草的香气,可以骑马,可以做官。她想了想,又改口说做官不好。她要学武功,然后成为一个侠客,仗剑行走天涯,看尽孤帆落日。
他听得惊异,没舍得打断她滔滔不绝的向往,她想象着那些她应该从没到过的地方,从没做过的事,说得那样兴奋,十二岁的天真像被深埋地下却又破土而出的种子,在她的脸上开出昙花一样的光芒。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不害怕死吗?”
她眉毛轻挑,好像他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死有什么好怕?娘不是就死了吗?爹说,娘已经转世做了下一个人,只是我认不出来罢了。我不怕死,但是怕痛。如果我乖乖的吃药,你可以帮我没有痛苦的死一回吗?”
他扯了一下嘴角,还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这个...这个...有点...”
“做不到嘛?”她毫不掩饰她的失望和鄙夷,“你不是说你很厉害?是个厉害的大夫?”
他突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赶紧解释,“不是做不到,不过有点困难。你想你这个愿望我若帮你实现了,你爹知道了能放过我吗,我可还不想转世呢。不成不成,一个月就换这么大一个愿望我也太亏了!”
她咯咯的笑起来,笑得像个正常的小女孩,“对哦,不仅我爹,我哥哥们也会找你麻烦的。不过你放心,我会跟他们讲清楚的,叫他们不要为难你。”
“还有哥哥?”江离垮了脸,却突然转念道,“你有这么疼你的爹,还有哥哥,你这么急着去转世,不会舍不得他们么?”
欢乐从她的脸上瞬间暗淡,惆怅得好像那些笑容从没发生过,“舍不得啊。只不过,活着真的太辛苦了。吃药,吃饭,睡觉,最多也只能在园子里转转。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我想要淋雨,想要知道茶是什么味道,还有酒。想要...”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细弱闻声,消失在那苍白的唇里。
“所以你就任性的偷偷跑出去,还跳湖。”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为何会如此暗哑。他心里一酸,突然想要将这女孩儿紧紧搂在怀里,想要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拿来给她,只为她能愿意多在这世界里停留一会儿,翻涌的情绪被压抑在胸口,他最终却只是抬手掖了掖她的被脚。
“再睡一会儿吧。”他扶她躺下,“今天不吃药了,给你放假。”
“真的?”她掩不住眼角的惊喜,翻过身来,长长的睫毛蝶翅一样轻轻忽扇。“她们说你叫将离?是芍药花吗?”
“不。”他抓过她的小手摊开,在手心里写下江离两个字。“是一种很不起眼的药草的名字。”起身准备离开,衣角却被洛儿拉住。“嗯——”她眼角绯红,不敢抬眼,别扭的说道,“这衣服...不适合你。一点也不好看...”
他笑,“好吧,以后便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