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博戏(1 / 1)
春妈抿唇不语。
宋玉知道她也说不出什么来,气疯了,继续毁坏着屋里的一切。
“殿下答应过神皇。”春妈忽然开口道。
宋玉拧着的花瓶举在半空,震住了。
春妈说:“殿下答应过神皇,不可利用大人,达成大业。”
宋玉脱口而出道:“李多祚怎么知道?”
春妈道:“李多祚只知道殿下答应不涉政。”停一停,又道:“大家都知道。”
宋玉懵了,还保持着高举的动作,迟迟没能将手里的瓷器砸下来。
很快,她领悟到春妈话里的深意。
前半句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后半句则是在表示都知道有婉儿在,太平会做女皇帝,这件事,大家都心知肚明着。
所以这才是李多祚坚持要杀婉儿的原因?所以让太平杀了婉儿表明没有做皇帝的意思?
那李隆基杀婉儿,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宋玉知道,是这样的。
太平答应武则天的时候,春妈一定在场。但宋玉怎么能问她细节?宋玉只能瞎猜,只能分析。
还是她以前想过的。
武则天了解自己的女儿,所以很可能逼她答应,逼她不涉朝政,太平躲起来,就是因为这个。婉儿就是武则天故意抽走的,就是为了不让太平利用她。武则天也知道婉儿会帮助太平。
可是武则天难道不知道,只有太平可以保护婉儿?
婉儿说对不起武则天,是不是就是指的这个意思?她违背了武则天的遗愿,千方百计想要太平复出?
婉儿那么聪明,是不是要太平复出就是为了让太平出来保护她?
还有,武则天的那几个儿子那么不中用,为何就不能允许自己女儿继承江山?武则天自己都可以做女皇帝,为何不允许她最爱的唯一女儿做皇帝?
宋玉不懂,越来越不懂,简直快要被弄疯了。
宋玉的潜意识里,其实一直都在恐惧,太平的野心,太平要做皇帝因此而死,现在极有可能还会因此害了婉儿。所以李多祚才能把她刺激到,把一直暗藏在心里面害怕的真相,赤/裸/裸的揭露出来。
宋玉颓然坐地,手里的花瓶咕噜咕噜滚到一旁,怜儿和春妈惊呼着上来扶她,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坐在了一堆碎片上。
宋玉不想去懂,不想去明白了,她只知道,婉儿需要太平,无论是不是婉儿的目的,那都是婉儿的心愿。宋玉要保护她,不为别的,那是她所爱,她不能割舍的人。
对,宋玉自己告诉自己,管他武则天还是天王老子,她本来就不想做皇帝,她只想守护婉儿,改变她们的命运。
宋玉记起来,李隆基特地来找她提李多祚,接着她很快否定,李隆基不会知道武则天的交付。
李隆基是未来的帝王,所以才会有他过人的敏锐直觉,他杀婉儿,恐怕不是现在起的意。
李多祚必须死,绝不能让他进到内廷来。
宋玉想通此点,立即决定改变此次的计划,历史已经告诉了她结果,她只是在其中多加了一个亡魂。
她跳起来,心底里呐喊道:“好!就在玄武门,干掉李隆基。”
……
紫兰殿内。
韦后正和上官婉儿及安乐公主在博戏,李显手里拿着筹码,偷窥了韦后的牌子,悄悄的给安乐递眼色。
韦后歪着嘴不依道:“显,你这算否作弊?”
李显嘿嘿的笑,安乐道:“父皇又没帮我,是妈妈你自己心虚。”
韦后故意瞪了她一眼,覆牌道:“不玩啦,不玩啦,老是这样,还叫人怎么玩?”
安乐歪着身子挽住她撒娇道:“好啦好啦,妈妈,要不咱们就换个位置坐。”
韦后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戳,笑骂道:“换个位置,你父皇也看得到。呐,你去和婉儿换位。”
上官婉儿偷偷一笑,干咳两声,将手里的牌往桌案上一放,抿嘴道:“都别争了,快数筹码给我吧。”
“啊!”安乐掩嘴惊呼,歪过身子仔细一瞅,十五王至尊,拽住她的手臂晃悠着不依道:“婉儿你真坏,默不作声的又赢了。”
韦后咬着下唇道:“看吧,看吧,我说什么了?跟婉儿博戏?这些牌洗了跟没洗一样,还不如直接把筹码给你得了。”
上官婉儿浅浅含笑,安乐叉着腰道:“还不是妈妈你总跟我对着干。”
韦后没好气地道:“哼,也不知道是谁故意的。”接着斜眼兜着李显,那意思显然是怪责李显故意让安乐和她对上。
李显数着筹码,一个个隔桌放到上官婉儿面前,憨笑道:“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呐。”
韦后戳他一记道:“要不是你,我也有赢得机会,总不能叫婉儿赢这么多日。洗牌,洗牌,这回你坐婉儿那边去。”
上官婉儿掩嘴偷笑,心里却暗叹不已,显哥哥喜欢博戏,并非因好赌博,而是他喜欢这种氛围,这种家庭和睦温馨的感觉,是他毕生的最珍贵。婉儿有点黯然,韦姐姐是在无度的索取着显哥哥的珍贵,迟早有一天,这颗大树的土壤被挖空了,倒了,她也就完了,可韦姐姐并不知道,也没有醒悟到。婉儿很感伤,她不是没有提醒过她,但韦姐姐却一直在误会她是不想见到她像神皇陛下一样拥有一切。
李显被赶到她身边,把她桌边的筹码拿下来放到自己袍子上,再给她们发牌。
上官婉儿不喜欢他,也不爱他,但李显坐在她身边,她不厌恶他,她能感受到他们小时候的那份友情,特别是在博戏的时候,即使武三思也在。她恨武三思,但一旦有了这样一个其乐融融的氛围,就好像恍惚的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候他们还在天后娘娘的膝盖下争吵不休,玩耍打闹。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渐渐疏离,变得争锋相对,尔虞我诈,彼此厌恶着、恨着,甚至在某一段日子里,恨不得杀了对方。
上官婉儿拿起牌子,不经意的笑了,又是一副好牌,又可以大杀四方。耳边传来李显的笑声,证明他也看到了。
哎,以前,显哥哥也是给他们数筹码的,而总赢的那个人,依旧是她。
回忆的宝贵之处,在于它终将逝去。
安乐和韦后的吵闹声又响彻大殿。
上官婉儿仍然含着笑意,像个大家姐一样,两边劝慰。
一旁的李显看着她们,目光里闪烁着泪光,每逢此时,他都特别欢喜。望着婉儿劝慰她们的背影,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虽然明知她不属于自己,但仍然抱有一份奢望。
在他胆颤惊心的房陵岁月里,是婉儿偷偷的托人送东西给他们,他知道那是婉儿送的,那也成为他坚持活了十四年的希望。
在秘密返回长安的那一天,他危机四伏,也是婉儿来看他,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握了握他的手,他就有了跟太平走的勇气。
在重登帝位后,五王逼他要做一个有能力的皇帝,婉儿的回来,让他有了面对权臣、奸臣的胆量。
他清楚的知道婉儿做这些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爱极了她,从小就爱她,她是他的梦,是他的希望和坚强。
每当婉儿说“别怕,我在。”时,他就觉得灰蒙蒙的天,蓝了。
她是大明宫的大管家,更是宫里所有人的母亲,照顾着他们的脆弱,他们的无知。
只是没人能理解婉儿,不懂她的善良。
李显总是自责自己的无能,但同时他也无力,他本生也知自己不是块做皇帝的料,从小到大,他都是听母后的,听太平的。只有婉儿,是平等友爱的在帮他,扶持他,可他就是做不好,他不想当皇帝,这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想要的,一辈子都得不到。
李显害怕太平,因为太平就像另一个武则天,但他很羡慕太平,无论太平如何对待婉儿,婉儿都义无反顾的在她身边,就算人不在,心也在那里。可他还是不懂这是为什么?这是伴随他终身的疑问。
此刻,他忽然有了一种想法,奇特的想法。
那是神皇曾经对他说过话,神皇说:“婉儿是属于大唐江山的,不属于任何人。”但婉儿的心是太平的,那么是否太平就是那个李唐?
殿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把殿内四个人的心绪全都打断。
上官婉儿一见到来人,就知道弓箭已经搭好了,她的回忆也要结束了。
武三思神色慌张的冲进来,扬手就是几份笺签,在李显面前跪下道:“请陛下做主!”
李显诧异道:“那是什么?”
武三思道:“陛下,昨日长安城遍布了这笺签,言语恶毒,矛头直指陛下威名,朝廷内外被这谣言搅得沸沸扬扬,请陛下替臣做主!”
上官婉儿接过笺签,晃了一眼,脸色变了变,交给李显。
安乐和韦后都凑了上来,安乐脸色微变,夺了过来念道:“大唐天子,昏聩乏智,耳背眼瞎。静德王淫/秽内室,与韦后通/奸,大行风月,天子却陪侍吹策,代数筹码,为其助兴,优哉悠哉!”
李显怒道:“太不像话了!这是谁写的?”
武三思道:“臣派人查探,是太子李重俊写的。这分明是在指责您,他不想当太子,他想做皇帝,蛊惑民心呐!”
李显气愤不已,吼道:“去把李重俊给我叫来!”
内侍低低身,转身去唤,方走到门口,李显又道:“算了,别去了。”他眼睛在武三思和韦后身上打了几个来回,道:“我相信你们不会做这种丑事,再说,你们博戏,我也确实为你们数过筹码,他也没全说瞎话……就当他小孩子心性胡闹罢了。”
武三思吃了一惊,忙和韦后互视一眼,两人同时看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默然不语,虽说这是她和太平的谋划,但她仍不肯在这时候开口,她的笔已经很没有良心了,这是她唯一能把握的良心。
这时安乐却在一旁撅嘴说道:“我就一直觉得李重俊跟咱们不是一条心的,他又不是母后亲生,说不定哪天就谋反了呢。”
李显心烦意乱道:“行了行了,你们都别烦我了!”
上官婉儿暗自神伤,这句话预示着李重俊的终结,她紫宸殿上的冤魂,又再多添了一个,不知道何时这些冤魂会来向自己索命?
李显道:“婉儿,跟我走。”甩袖走人。
出了殿外,李显不让宫人跟来,上官婉儿知道他有话问,跟在身侧,转入了园子,李显才道:“此事,你可是知道的?”
上官婉儿心知肚明他问的是什么,浅笑道:“陛下想静德王死吗?”
李显袖袍下的手不由自主的拽成拳头,道:“想。”
上官婉儿平静的说道:“那陛下就回去歇息吧。”
李显一震,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欲言又止。
上官婉儿看着他忧愁万分的不敢开口,暗自感叹,朝他展颜笑道:“陛下别怕,婉儿还在。”
李显目中一瞬明亮,感动的点点头,转身走了。
上官婉儿立在那里,凝望他离去的孤独背影,心里泛起一阵悲伤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