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皮影(1 / 1)
秋日已浓,院子里随风飘落下来几片枫叶。
宋玉靠着一处石灯,手里拽着上官婉儿送出来消息,从没有这样一刻,让她深切的体会到什么叫做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是一种紧张刺激,忐忑不安的感觉。
宋玉不能亲自参与进去,但她多想入宫,想去待在婉儿身边,陪伴她走过这一场风暴。
“殿下!太子求见。”怜儿在廊上呼唤道。
宋玉知道时候到了,微一摆头,怜儿即懂得去传唤李重俊来此相见。
李重俊一进来,就又是扑跪在她脚下道:“姑母,姑母,您快救救侄儿,这不是我写,一定是武三思和皇后陷害我!”
宋玉问道:“写什么?”
李重俊把笺签捧给她,宋玉随意的看了看,哼了一声,扔掉道:“这你也能写?知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宋玉转身就走,她有种造孽的谴责。
李重俊腾地站起身,满脸焦急的坠在她左右,嗡嗡叨叨的不断说着:“姑母,您相信我,这不是我写的。”
宋玉在桌案前有条不紊的坐下,吩咐怜儿备茶水糕点,道:“晚了。”
“什么?”李重俊不解。
宋玉把手里婉儿送出来的纸条给他,心里暗叹着,无论是她宋玉,还是婉儿,或者李隆基、李承况,其实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知道李隆基他们做这件事的时候,是否有感到良心在被撕碎,但她有,这里面有很多人都是无辜的。宋玉不断的提醒自己……我是太平……她必须以古人的价值观和逻辑来生存,接受这些所谓的不得已。
婉儿的纸条上,简单的一句话:
陛下着意废太子。
宋玉知道她是特地给她,要她给李重俊看到,她是早猜到武三思忽悠李重俊后,李重俊也会来找这个救世主般的姑母,所以才送来这样一张纸条。
李重俊吓懵了,呐呐的惊慌失措,“姑……姑母,父皇就凭一张莫须有的笺签和一首莫名其妙的歌谣,就,就,就要废我吗?”
宋玉叹道:“太子,你也不想想,你一个才人的儿子,韦后待见你吗?能容你吗?”
李重俊流泪着,“姑母,那您说,父皇当初为何又要立我?”
宋玉道:“因为那时候你们才刚回来,陛下基业未稳,早立太子,利于江山稳固。可是现在不同了,你父皇位置坐的牢了,韦后权势又正如日中天,安乐才是他们的宝贝,韦后想要安乐做皇太女。”
李重俊哭道:“武三思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宋玉懒得探究武三思跟他说过什么,问道:“他想干什么?”
李重俊迟疑着,宋玉干脆道:“说,是不是要你谋反?”
李重俊骇然惊惶,哪里想到姑母一猜即中,忙跪哭道:“我没想过,我没想过,姑母,我没听他的。”
宋玉当然知道李重俊是不会听武三思的,武三思只是晃动他心神的一颗种子,“静德王说的也对。”
“什么?”李重俊再度讶然,很快醒悟道:“姑母也赞成武三思的意见?”
宋玉压住自己那份不安的良心,点头道:“我问你,你想再回房陵去吗?”
李重俊脸色一变,几乎是想也没想的就道:“自我回宫那天起,我就再没想过要回那种地方去。我做了太子,就想要做皇帝,要继承李唐江山,统领天下,再也不要仰人鼻息,像狗一样活着!”
宋玉振了振,从他身上领会到了李显那一家子人的想法,不由失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志向。”
李重俊还没忘求她,宋玉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李重俊坚定的点头,宋玉想一想,又问道:“可你现在和武三思走的那么近……”
李重俊毫不犹豫的打断她道:“武三思淫/乱/后/宫,和韦氏通奸,勾结昭容,所以侄儿没有听他的话,来找姑母。”
宋玉挑了挑眉梢,暗自好笑怎么都是有“勾结昭容”这句话,她抿了抿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去找李隆基吧,他会帮助你的。”
李重俊脸上泛起红光,宋玉又给了他一个定心丸道:“太子,铲除了朝中奸党,你就是李唐未来的天子。”
宋玉觉得自己犯罪了,这在现代叫做什么?教唆杀人罪?不,这是大逆不道的谋逆罪。一下子谋逆了两个可能成为皇帝的人。
宋玉极度的想要见到婉儿,等一秒钟都不行。就在她准备入宫的时候,怜儿来禀告说李显请她入宫。
宋玉愣了愣,心想这么巧?李显在这非常时期叫她入宫有什么事?莫非有何变故?但李显该当不知道她帮他除掉武三思是怎么计划的才对。
宋玉自兴安门通过狭长的甬道,转右银台门入了内廷,挑帘看时,见到一队队禁军开过,心中不由一跳,忙唤停马车,召一将军过来问他们去向何处。那将军说是出宫去,但办什么事又说是奉了令,宋玉追问下,闻得是上官昭容的令箭,这才放下心来,但仍是疑窦着婉儿派军队出宫干什么?可没听她有提过?一想若有要事,必会使人来告知她的,便不予理会。
马车到了太液池南岸一座殿阁,才停下来,宋玉仰头一看,匾额上写着“含凉殿”。步入仅以帷幔悬挂的正殿,便听得四周铜壶滴漏只管滴滴答答,一只竹筹慢慢浮上水面,已经是酉时了,凉风不断把盛开的桂香送进来。
偌大幽深的殿内,只有李显一个人,几个内侍在表演着……宋玉惊奇的看着,竟然是现代快要失传的皮影戏,内侍的唱腔在空荡荡的殿阁中环绕不绝。
幕上有许多小人,被后面的内侍操纵的活灵活现。
上头五颜六色的,有树,有水,小人们都在一个殿里,在一方长桌边上坐着。一个威严的妇人,似乎是在上首的位置,对一个走来的小人。“太平你又赖床了吗?”太乐署内教坊的音声博士,嗓音悠长,把那妇人的声音模仿的惟妙惟肖。
宋玉心头一跳,隐隐察觉到正在上演着的是什么。
“不能怪我,是婉儿……”说话的小人儿穿着一件粉色的齐胸,朝身畔的着一样颜色齐胸的小人儿靠了靠。
“婉儿才不会学你。”
宋玉呆呆的站在远处看着,已知那妇人般的小人儿是谁了,那是武则天。
太平:“母后偏心,只疼婉儿。”
武则天:“太平,好啦,快见过你表哥们。”
武则天拉过婉儿:“她是太平的侍读女官,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婉儿。”
屏幕上所有的人儿全都站了起来,皮影链接的地方,脑袋都垂了垂,“见过上官娘子!”
“婉儿见过各位郎君。”
宋玉不由自主的走近,走到李显身边,坐下来,静静的看着,目光里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忽然,幕上又出来一个女孩子,声乐博士用妖冶妩媚的声音道:“呵——!我说弟弟,她不过是个获罪的宫婢,还是咱们姑母开恩允她免了她的罪奴身份,你又何必用娘子称呼?自贬身价!”
“啪!”的一声响,是道具传来的声音,也把宋玉震了震。
耳边传来李显淡淡的声音:“贺兰,你还记得吧,她不喜欢婉儿,你就去闹她,其实我们都不喜欢她,后来她就死在了太液池里,大家都说是母后做的。不过……表姐长得真的很艳丽,就像朵娇艳的罂粟花。”
“贺兰!你别太过分了!”太平冲的站直了,一只手朝贺兰指过去。
武则天:“太平!不得无礼,给我坐下。”
“母亲——!”太平万分不愿意的坐下来。
“表姐,你这样讲似乎有些不妥呢。”一个圆领袍的小人儿站了起来。
宋玉听到李显在说:“呵呵,武三思,那时候我们都叫他武小三,还是婉儿给起的诨号。”
接着就听到音声博士学着贺兰的口吻说着:“啧啧——婉儿,你可真是好本事,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唬的这些公子哥儿们都为你说好话呢,好像显得我没有容人之量了,改明儿你可得传授我两招。”
李显又接话道:“婉儿真美,那时候就把我们一帮弟兄都迷倒啦。你那时候凶得很,谁要是敢说一句婉儿坏话呀,你就找人将那人打一顿出气,也不知是替婉儿出气呢,还是给自己出气。”
宋玉拧着眉看着他,李显依旧看着屏幕,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但宋玉却惊动了,为这出戏。
那是他们的少年,共同的回忆。
宋玉隐约察觉,这不仅仅只是太平的回忆,她仿佛能够忆起那个场景,也是在这里,在太液池的含凉殿里,这是怎么回事?
“都给我住口!好好的家宴被你们弄成什么样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自家人窝里斗,让那些夫人们看笑话吗?”武则天的呼喝传来,打断了她。
幕上所有的小人儿都站起来,垂头,“儿臣(侄儿)知错!”
“好,那你们都过来,太平你也过来,你们给我立个誓,你们要世世代代永远亲爱。婉儿,你也过来,你得替我看紧他们。”
戏在这里就完了,没有答案,但宋玉已知道那个答案。
李显神情漠然地看着一方透亮的白布。
“这是你排的?”宋玉开口问道,嘴唇有点发颤。
“是啊,回宫后,你们都不在了,我就没事排着自己看。”李显终于转过头来,眼神忽然一亮,道:“你还记得吗?你大闹昭文馆,说也要跟婉儿去承欢殿,婉儿说她又不是要搬过去住,你才放下心来,可是昭文馆郭太傅的桌子都被你搅得一团糟,结果你被罚站了一天,我们那时候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宋玉知道修文馆在那时候就是昭文馆,原是他们读书上学的地方。她望着自说自话的李显,突然觉得一阵心酸,眼睛有些潮湿。
李显仍是在自顾自地说道:“小时候我们表兄妹们常在一起博戏,婉儿总是赢的那一个,后来我们都不敢叫她上场,那时候起我就帮你们数筹码,我现在还帮你们数筹码。然后……婉儿搬去了承欢殿,你出嫁了,旦也成亲了,你们都走了,我也走了,宫里面,好像空了一样……”李显默然流泪道:“太平,你知道吗?我有多爱你们,但为什么,你们总是打打杀杀?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你们就不能像母后说的一样,世世代代的友爱下去吗?”
“显哥哥……”宋玉由衷的唤他,不自觉的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