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三生问候,未闻花名》(1 / 1)
——改编自《未闻花名》
“与你一起的那个夏天已经结束,将来的梦想一起许下的愿望,我永生难忘,十年之后的八月,请相信我们一定能再见。”
【一】
入夏,院子里紫色的桔梗花缓缓吐蕊。
从沙场退下来后我变得一无是处,终日里一杯清茶,对空独酌。前半生为朝廷征战换来余生荣华富贵,竟也是个空皮囊,家人亲信死得所剩无几。
常常会想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若是无人同喜同悲,再多的经历,也会像手中这杯茶,倒入溪水后不复存在。
咕噜咕噜。
清茶入清溪,微微的浅绿被吞噬殆尽,不留一丝痕迹。
天气热的厉害,我索性将茶杯掷入溪水,甩甩衣袖往清凉亭走去。
耳边水车转动的巨响渐大,亭檐顶有水柱道道流下,风拂过淅沥飘洒,形成水雾薄幕。穿过这水帘,跨过条步宽的溪水,亭内凉爽得不似七月天。
那件事,过去快十年了……
嘎吱嘎吱。
我屈膝半躺在藤椅上,摇摇晃晃,意识模糊。面前渐渐浮现多年前的自己,一身金甲御烈马,鲜红的风靡在劲风中猎猎作响,嘶声力竭的一声‘冲’,身后黑压压的军队旋即迈开整齐划一步伐。
厮杀声愈发模糊,我微微睁眼,水雾在睫上蒙了层幻光,赫然便有那么一个少女,压低着头,冲我微笑,“常山,是我。”
【二】
“啊——”
一声惊天呼喊划破宁静,惊飞所有纳凉的鸟儿。
我回过神来已从藤椅翻落,双手撑地,怔怔然抬头看着面前的她,身着紫色花笼裙,宽大的衣摆上绣着桔梗花,纤细的臂挽着丈许来长的烟罗轻绡。乌发用一条淡紫色的丝带系起,有几缕淘气的垂落双肩,将弹指可破的肌肤衬的更加白湛。
兜铃死去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这般打扮。
仿佛能看到她仰面跌入无底深渊的景象,那痛苦绝望的神情,足矣让我毕生难忘。
压抑着,极其轻微喘息试探,“……你,你不是已经死了?”且死去十年之久。
她的模样也停留在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
她似乎有些不满,嘟着嘴用手指点上我的额头,一阵清凉入骨,仿似寒蝉掠过溪水,悄悄然的,“我放心不下常山,在奈何桥头和孟婆絮絮叨叨十年,她终是头疼难忍,许我回来看看。”
像是做梦般的情节,我抬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禁不住低声唏嘘,掐疼了……
“嗤。”兜铃笑出了声,倏然跪下身子扑入我的怀中,侧过我的脸庞,眼睛阖着,长睫轻轻的颤抖,“常山,我真的好想你……”
我将手揉入她的发,从掌心涌来的温柔,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颤颤道,“兜铃,常山也很想你。”
哐当。
匆匆赶来的小厮见我模样异怪的半倒在地上,吓得掉落手中茶壶,莫名道,“常将军,您这是怎么了!”
【三】
“走走走——”
小厮一路轰走三五个大夫,他们屁颠屁颠挎起木匣子走出府门。炎热的天,小厮一抹额头汗水,愤愤道,“没一个靠谱,你家爹娘孩子才得了失心疯!”
我觉得他这话说的有些过,“人家是大夫,又不是道士,是你请错了人。”
“就是,你府上怎么净养些和你一样笨的人。”兜铃双手环胸,一副不满的样子,“孟婆说人眼多口就杂,所以除你之外,他人都看不到我。”
“孟婆当真这么善解人意?”我有些怀疑,拍上她小小的脑袋,错觉中回到曾经朝夕相伴的日子,实在是太久没有人走近我,就算是在某个梦境里,也是笼罩生死离别的阴影。
我缓缓闭上眼深吸口气,微微俯身在她耳旁,“接下来想做什么?”
一顿丰盛的晚餐。
房内灯火旺盛,我请来多年未聚的沙场旧友,执起酒壶一盏接一盏的豪饮。
太久未聚,差点忘记还有他们,虽各自成家立业,提及曾经一起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所有人都滔滔不绝。
偶有一人不慎谈道兜铃,欢愉的气氛瞬间凝固。本以为难得的聚会因此不欢而散,我望了望身旁埋头拨弄碗盘的兜铃,大笑出声,“兜铃,你看到了么,他们都过得很好!”
虽然只有我一人能看到。
片刻安静,笑声再起。
夜风拂过院子里的桔梗花,泛白月光之下,它们如紫色的海浪,波涛汹涌,芳香阵阵。
【四】
人的一生,有些痛一旦生了根,便会如种子般在你的余生滋长,细密而绵长,纠缠不休。
我和兜铃十六年青梅竹马的感情,顷刻间被生死相隔,纵使事情过去十年,这个痛没有一点点淡去。
多少个夜里,我会从噩梦中惊醒,仿佛空空的手还挂在悬崖边,抓着一团怎么都抓不住的空气,哭泣到难以自持。她会有多遗憾,多不甘,我就有多痛苦,多痛苦。
梦魇中咋呼喊出声,扶额依在墙上,黑夜中粗声喘息。
可这一次,她在。
“常山,你喝多了,再睡会。”兜铃身周晕染着一层迷蒙水光,勾勒出淡紫色的身形,就这么,隔着条薄被屈膝跪在我双腿上,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我以手支额,失魂的眼还未从混乱梦魇中醒来,拐头望着窗外,月上中天,已是子夜。
“兜铃……你会不会突然消失。”已经再也受不住第二次打击。
她若有所思良久,道,“不会。”
“当真?”
“可是常山现今的模样太颓唐,兜铃很失望,失望的都想回奈何桥。”
她勾起唇角强做笑颜,只那神态太假,一眼便能识破。我也跟着长叹口气,是该改改了,兜铃千辛万苦,甚至牺牲自己想换来的东西,并非是此。
【五】
渐入八月,府内的小厮终于习惯我自言自语的模样,他们非但不愁了,反显出得意之色。
原因很简单,我拨出部分钱财,在宅子附近修了个武学馆子,自己当师父教学弟子。
前半生为朝廷办事,后半生为百姓办事,多少怀揣着报效国家的年少前来,一练就是一整天。
闲来之时,我将凉亭改迁到桔梗花丛中,烈日下蒙蒙雨雾顺着亭檐徐徐而下。风过时,花香拨开雨雾,我和兜铃在亭子里下棋,她总是一眨不眨看着我。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按耐下即将胜利的喜悦,提起青衫袖,将已落下的棋子退回一步,故意下错,“方才觉得这一步不妥,还是这样走罢。”
她终于满意点头,再抓起一颗白子,落入已是层层包裹的黑色之中。
果真是想让我悔棋,我不禁摇起头,摇着摇着,竟发现停不下来,心头涌起的酸涩到了刺疼的程度:
若是人生能同这盘棋一般,重新来过,该有多好。
我和她,也不至于人鬼相隔。
“兜铃……你会不会突然消失。”我只想再次听到她的肯定。
仿佛过去几个时辰之久,她微微瞟了眼亭子外摇曳不休的桔梗花,音嗓变成从未有过的清冷,“不会。”
【六】
渐入九月,天有转凉,宅子中水车不再转动,格外安静。
日子变得充实起来,也变得快起来。无知觉间常山的名字又掀起不小波澜,本就是功臣退隐,上门说亲的人愈来愈多。
我知道兜铃最不想看到就是那些人,每次都在推脱,奈何有户人家耐心十足,媒人说不动,夫人说不动,老爷亲自出马。我实在不想将事情做的太难看,还是准备好茶水款待大半日。
头昏脑涨中将人送走,紧着去院子找兜铃解释。
远远的,我看到她落寞的背影蜷缩在凉亭柱子边上,看着升起的太阳落下,坐在光影交错间,默默等待,默默流泪。
我拂了拂衣袖,坐到她身边。她不多说一字,将脑袋埋入我的怀中,静静落泪。
兜铃,究竟要我怎么做,才能不让你那么悲伤,那么悲伤才好。心头有那么多的话,到了嘴边,却只剩下苦涩的三个字,“对不起。”
她摇了摇头。
“还记得儿时么,你说你爱的人,一定是世上最威风的人,他手持长刃,亲率万马,叱咤风云。可他也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他今生今世,只爱她一人……只等她一人……为她而胜,为她而归……”
所以兜铃,你坠下悬崖的那天,他放下了盔甲,结束了万千风光。
【七】
熊熊篝火远近燃烧,三百人的军队驻扎在荒地。
三百轻骑精英被困山谷,若是天亮之前得不到救援,必定全军覆没。
为稳军心,我不能将此情况外透,便装后亲自动身避过敌军送信。在将将溜出营帐的前一刻,被兜铃拽住衣角,她异常不安,“我要和你一同去。”
“你在开什么玩笑,让你偷偷跟军已是死罪,你还胆与我冒险!”我上下打量她一番,裹着宽大黑色披风,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不行,你不带我一起,我就立马喊出声,谁都别想走。”
我觉得真是应了句古话,‘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试图捂住她的嘴,她轻巧避过,扑入我的怀中,“不知为何心头慌得很,兜铃害怕失去常山,所以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你个傻瓜,怎么可能会死。”我索性将她背在身上,趁着夜色,一路往远处的马匹轻走。
头顶之上,浓云渐渐散开,千河再度沉寂。
愈发逼近敌军的时候,心跳提到嗓子口。
幸而没有被人察觉,再从悬崖侧边绕过去便可往本营靠近,我躬身示意兜铃跟上,回头却没看到她的身影。
心下顿生恐惧,压低音嗓呼唤,“兜铃?”
“我在这。”她的声音略带欣喜,从悬崖处传来。
【八】
蜷缩在胸前的兜铃情绪似乎有所缓解,微微抬头,将目光落在我的臂膀,似乎过了十年的牵挂,开口问道,“疼吗?”
我将左臂的衣袖捋起,经脉凸浮的臂膀上是一道深深的抓痕,极力控制着声音的平稳,“比起你坠入悬崖,我这点疼,算得了什么。”
三百人的性命,全部寄托在我和她两个人身上,她却因为要去摘一朵桔梗花,滑落山崖。幸而在摔落前一刻抓住了我的臂膀,可悬崖太过陡峭,我右手抓着树枝,左手承载着她的生命。
我多么想去握紧她,将她拽起,无处施力的无助让我惊慌,“兜铃,别松手,千万别松开我。”
“常山,我好怕,我还不想死……”她整个人抖得厉害,身上披着的黑色披风被刮走,紫色的衣裙在黑色的悬崖边疯狂舞动,像是一朵垂死挣扎的桔梗花,等到夏祭。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远处隐隐传来脚步声。
看不到的时候异常可怖,兜铃也意识到会是巡兵,变得歇斯底里,“是不是敌军来了?是不是敌军来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拼命摇头:无论如何,别松手。
悬崖下狂风呼啸,枕在边上的石子不慎被刮卷,坠入无敌深渊。她低头看着幽潭般的黑,忽而安静了下来,止住哭泣。
“……不,不要。”偌大的恐惧涌上我的脑。
她像是笑了一声,“如果我不死,常山也活不成,三百轻骑活不成,战役最终失败,国威因此受损……敌国得意,百姓罹难……”
怎么会,那么多的后果,这一刻,竟全落到她一人身上。
笑着,含着泪,倏然便松开了我的手,空空留下我淌血的臂膀,对夜无助。
【九】
时间可以抚平伤口,疤痕却永久的留了下来。
她温柔的抚摸一遍又一遍,似是在和最重要的东西道别,令我不安,“兜铃,可是发生了什么?”
“我死的时候,执念太深,全附在桔梗花上,孟婆说既然如此也罢,允我借助桔梗花回来一趟。”
再绚烂的花,到了夏末已近凋零,不久前紫涛汹涌的院子如今已是苍枝虬曲,偶声的几片花也摇摇欲坠。
我有点难以置信,“你不是同我说,是你在孟婆耳旁念叨十年,她才让你回来?”
兜铃点点头,复摇摇头,“确实是我在她耳旁念叨十年,可我归来仅仅一季花开的时间,桔梗花凋零,我也该回去了……”
“你说过你不会走!”
她被我猛然遏制肩膀,抖落几滴晶莹的泪,落至于半空消失不见,看着我的瞳孔已经涣散,映不出我愤怒的模样,她痛苦开口,“我会走,我会走,你每次问过我会不会走,我都在心中回答你,我会走……可是我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我怕看到你伤心,我怕……怕再也看不到你。”
那些见不到彼此的日子,真真不是一个苦字能形容。
兜铃,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却像利刃,一句一句,一刀一刀割在我心头。
我抬起带着疤痕的手,抚上她脸颊,原本就抖得厉害,沾到她眼角湿意,抖得更厉害。
再一次的离别啊……
水车停滞,紫花枯萎,空荡荡的亭子终于又只剩下我一人。
【尾】
我和兜铃蒙着头拼命向彼此靠近,蓦然惊醒,才发现早已踏上南辕北辙的两条路,愈是挣扎,愈是远离。
记忆停留在盛夏,整个宅子挂满白布条,风光半生的常将军在夏末服毒自杀。
面前的紫衣少女,见到我的到来,倏然滑落手中孟婆汤,眼底渐出光彩,“……这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我好笑道,“与其想这个,不如想一下怎么在孟婆耳边碎碎念,好让她放过我们一马,别喝这碗孟婆汤。”
——我想和你在一起,有什么不可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