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三生问候,萤火森林》(1 / 1)
——改编自《萤火之森》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还是会选择认识你,虽然会伤痕累累,但是心中的温暖记忆是谁都无法给予的,谢谢你来过我的世界。”
【一】
元初一十二年,朝局动荡。
爹爹在朝身份显赫,难保万无一失,他暗度陈仓将年仅七岁的我送往南下,那时我的身边仅仅跟着一位奶娘,辰姨。
一路隐瞒身份,直到搬入雁荡森林,我化名橘白,音谐莒百。
雁荡森林地湿偏寒,鲜少有人家,更别提官府人,算得上世外桃源。偶尔有那么一两户人家,竹屋高悬于地,均需爬梯子才能拜访。
几番折腾,辰姨用一小部分银子买下座空置已久的竹屋,面朝远山,背依溪水,入夜后能清晰看到银星缀空。
新鲜感不日后褪去,我常常嘟着嘴,精致的小脸一皱,不悦哼哼,“辰姨,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京?”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淋成这样,快,把这身衣裳换了,若是染病我也是要遭罪照顾你的啊……”
辰姨一边啰嗦一边手脚麻利的在木桶中倒水,将干净的衣服挂起,将房中的炉火点着,一会功夫房中便热气腾腾。转眼看着打闲的我,忿忿道,“等明日,我上街去买把新伞。这雁荡森林,怎么就如此好下雨。”
【二】
渐入暮秋,雨水停停下下,惹人心烦。
阴沉沉的天,一丝光都见不着,辰姨一早便出门,至申时未归。我等得心下焦急,决意出门一路寻出去,兴许能在半路候到。
脚下踩着湿湿滑滑的梯子,不慎没稳住身子翻滚坠地,落了一屁股泥。我拍拍衣裙起身,淡青色的罗裙变得乌黑,缎头鞋更是惨不忍睹。无奈长叹口气,抬头看看密叶交织的天空,雨水歇停,不算太倒霉。
愈发远离竹屋,空中再次飘起毛毛细雨,视野渐渐模糊。
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影靠近,我一阵欢喜,“辰姨,这里,我在这里!”
却然而,片刻后停止了动作。
来人一袭白衣,裹着烟雨蒙蒙,似是从画中晕染而出,他的手中打着一把乌黑的油纸伞,压低不见容颜。
一步一步履履独行,愈发接近后缓缓抬起伞面,露出张惊为天人的温润容颜,看着要有多淡然就有多淡然,浅色的唇角微微勾起。
【三】
打从来到雁荡森林,就未曾见过有如此长相的男子,未束的发,雪白的丝袍,随意披在肩上的外裳。
“小不点,天潮雨湿,一人在外不怕遇事?”他微微弯身,将手中的乌黑纸伞递出,垂眸盯着我的眼,透着足矣震慑心魂的光泽,那漆黑之下是不是藏着前世三生的疼痛,如海啸般汹涌的深情迷失在了万古银河。
“我叫天冬,居住在雁荡森林,之前不曾见过你,是刚搬来的么?”他问道。
我不知如何作答,竟愣愣接过纸伞,牢牢捧在胸前,不言不语。
天冬笑笑,隔着淅淅沥沥的雨水,略尖的鼻,凉薄的唇,难得好看的一张脸,映在雨水中却像是陡生了一层冷意。
那是一把怎样的伞,三十二节玲珑骨,每一节上雕刻精致纹案,每一角垂挂小铜铃,风过响起清脆的叮当。
我抬着头打量这把伞,忽而回神,这个叫做的天冬的男子已经无处可寻。
“咦,怎么就走了呢?”狐疑。
然我也过多时间去怀疑,辰姨提着好大包东西从远处匆匆赶来,她一时兴起买了太多东西而耽误时辰,本以为我会乖乖等在竹屋,看到我候在雨中,一脸自责。
似乎没什么不妥之处,辰姨忽然发问,“你这把伞打哪来?看着有些年代了。”
“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借与我,过些天还需还给他。”
【四】
离开我居住的竹屋两条溪的距离,是天冬居住的地方,他的屋子和周遭人都不同,极地而建,并不畏湿寒。
每每去找他玩耍归来,罗裙下摆都会变得潮湿,这让我有些担心,“平人都怕湿寒,你倒与众不同,就不怕染病?”
“早就习惯,遑论重新搭屋子太麻烦,反正此处就我一人居住。”天冬拖着下巴,依在窗口远望森林。
远近都是荧荧火火,月色从林叶间洒进来,一地斑驳光晕铺成迷离曲折的路,从近眼直通星火会聚处。
他喃喃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罢。”
“辰姨这两日不会回来,我回去也是无聊。”据说爹爹在朝之事得有缓解,辰姨需外出和线人交头,确认安全之后才可归京。
“橘白,你这才多大点,就学坏夜不归宿了?”天冬话尾语调上挑,忽而从窗口翻了出去,对我伸出手,示意我也跟着翻出去。
我迟疑。
“怎么?”他伸开臂膀,“你若是实在无聊,大不了我送你回去后,留在你那陪你唠唠嗑?”
“这个可以有。”
这是我离开雁荡森林之前,对天冬最后的印象。
黑沉混乱的夜,我和天冬从大江南谈到大江北,甚至连爹爹在朝当什么官,娘亲斗侧房的事都告诉他。
兴许是我心底预知到离别,想尽可能多告诉他一点,一点也好。
雁荡森林居住三年,三年之后,我回到了京城,特意派人去打听天冬近些年的情况,得到的回应却是: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五】
儿时在心头埋下的种子,没能盼到发芽。转眼五年过去,爹娘开始帮我说亲。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呢……”
闲着无事可做,我撑着乌黑的油纸伞走在纷纷扬扬白雪中,偶尔风过,其上铜铃叮当叮当。
高高的城墙之下,看到守门人分作两列,立在石道之侧,一路盛开的白梅有凌云之意,雪中开得更盛。
忽而阵起清香,像是从极远处传来,我好奇低头。
那一刹那,似乎有密雨拨开萤火森林,远近被冲刷成白色,变得轻盈透明,他裹着精致白氅,长长的绒毛拂过唇角,好看得不像话。
天冬,远远一眼便能却定是他。
我从城墙狂奔而下,曳地的裙裾舞在风中,他看到我,遥遥向我张开手臂,就像当初分离夜晚,我再次投入他的怀抱,轻轻哽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是啊,我来了。”他音嗓淡淡,波澜不惊。
如果七八岁的感情不算感情,十七八岁的感情足矣刻骨铭心。
天冬借住在一户酿酒人家,因着要储存酒水,这户人家选址面阴,让我渐渐起了疑心。
终有一日我鼓足勇气问他,“天冬,你究竟……是不是凡人?”
他的目光落在我怀中抱着的暖炉,唇角掀起一个笑,“我是妖,只能活在潮湿阴冷之处。”
预料之中的回答,我好像没那么害怕,心底反掠过一丝淡淡的悲伤,“……果真如此呢。”
他学着我的话复强调一遍,“果真如此。”
【六】
妖,怎么可能是妖,怎么可以是妖。
其实我并不傻,当初派人打听,说并无此人之时就料到几分,可心底还存着千分之一的奇迹,他不过是行为神秘罢了。
终究,是要面对的。
他不老不死,而我还是需要嫁给某某公子。
天气渐渐回暖时,我见天冬的机会愈来愈少,原因之一是他不便见阳,之二是我的婚期将近。
一道惊雷落下,雨点重重捶打瓦檐,蜡炬燃成灰,滑下烛台,我轻轻拂手,灭去最后一缕微光。
“我要走了,你当真不再说些什么?”近夏雷雨渐多,我知道天冬会喜欢如此天气,冒险出府来到酒庄见他最后一面。
他启唇,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寞,“望你余生安好。”
余生安好。
我在心中默念一遍,雨水从额间慢慢的流淌下来滑进眼眶,眼中一片酸涩疼痛,用力闭了闭眼,却只觉得眼前高挺的身影愈发模糊起来,竭尽力量拽着那片白衣,指甲嵌入掌心……
却被他轻巧剥离,后退着步入雷雨,面上勾出温暖人心的笑。
一步一步,远离了我。
【七】
雨过天晴,我出嫁的那天艳阳高照。
世间纷繁,敲锣打鼓,响彻几条街。好奇的人们倾巢而出,全部聚集到街上,看着大红花轿。
方帽翅,黑色宫花,一身红色长袍,不认识的公子骑着马在队伍中间,喜上眉梢。
我忽然觉得余生好长,长得看不到未来,一个人在轿子中安静哭泣。
忽而有人惊呼,我没有在意,耳旁却愈发混乱。
“不得了啦!有妖怪!有妖怪——”
妖怪?
这不可能。
我掀起布帘向外探看,炎阳似乎将风烤出了病,万物静止。可平地而起的流光将整支队伍包裹,似是流萤,又比流萤更加晶莹。
迎面而来的男子,双臂包裹着流光,万千墨发无风自舞,一步一顿,走得异常坚定。他的眼角含着泪痕,星星点点飞入半空化火燃烧。
我心中情绪翻涌,夺轿而出,亡命似的奔向他。
分明不远的距离,被人群层层阻挡,靠近得异常艰难。无助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火焰,燃烧得愈发疯狂,愈发可怖,将他一点一点吞噬……
“天冬,等等我,橘白来了,橘白舍不得你消失……”我好比一个疯子,即将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哭喊得歇斯底里。
他的身影愈来愈淡,音嗓透出缓慢又绵密的疼,“小不点,嫁给我好不好?”
好。
我终于靠近了他,抱紧了他,却然而紧紧抱住了荧荧火火,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消失……
【尾】
元初二十二年,爹爹告老,携着一家人搬进雁荡森林。
他老人家一辈子最上心的是我的婚事,奈何那日妖怪大闹一场,再没了公子哥敢娶我。
‘家丑不外扬’,并且年岁已大,娘娘有意让我在雁荡森林找一户好人家嫁了。
逃来逃去逃不过命运,我心下烦闷的慌,撑着黑色油纸伞外出散心。
脚步无知觉间便到了天冬的屋子,里面空无一人,可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摆放亦整整齐齐。
我轻启窗子,雨过天开,天边聚起火红烟霞,投下淡淡夕影。桌上静静躺着本古籍,似乎有些年代。
天冬,消失之后会去哪?他的魂魄是否还会在世上,或者会去转世投胎。
他,到底会在哪里……
想着想着,便有几滴晶莹的泪落到书面上,缓慢漾开。
“小不点,天潮雨湿,一人在外不怕遇事?”
似乎穿过沧海桑田的音嗓幽幽响起,我以为是思念至极出了幻听,并没有在意,仔细翻阅起书籍来。
“你看这本书上,写了很多古老秘密,好比如怎么修炼术法,怎么抵御阳光……”
我一愣,趔趄转身,看到了熟悉的白衣润染,泪珠滑下眼角,“……骗子。”
“我可没有骗你,我是真的消失了。”忽而伸出手指点上我的额头,以确认真实,笑笑道,“可是我又回来了啊,你能拿我怎么办?”
我想是真的被气到了,放出狠话,“我们不可能的,你是妖,不死不灭,我是人,会变老……会死去!”
“皮相而已,你若是觉得不舒服,那我就变个老态龙钟的模样陪着你呗。”
“可是我会早早死去。”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屋子也片刻安静。
他若有所思,“说的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可是你知道么,你上一世也这么问过我。当时的我就已回答,无论这一世,下一世,还是下下一世,我都会来找到你,陪着你。”
——如果你看到有个他打着把黑色油纸伞前来,那是我,我已经等了你,好久,好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