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三生问候,樱花抄落》(1 / 1)
——改编自《秒速五厘米》
“时间带着鲜明的恶意,从我身上慢慢流走;我深知,这以后的将来,我们不可能一起走过。”
【一】
时间带有鲜明的恶意,从我身上缓缓流走,四周都静得可怕,怀表的滴答声格外响亮。
从离开北平到上海已经七个年头,习惯了灯红酒绿之后夜晚的死寂,仅仅书桌前一盏闪烁的灯,照拂泛黄信纸。
提起的笔久久未落,手肘边的茶水已经凉透,脚边丢掷着好几个纸团子。
“罢了罢了罢了。”
我长舒口气,终于将笔杆放入笔筒,半倒在桌上,疲惫的眼,失神望着左手紧紧握着的怀表,分针秒针滴答交错。
悄悄然的,隔着玻璃窗有雪花飘落,浸润屋檐,窗棱,马路,而后消失不见。
已是十二月,向来温暖的上海也开始落雪,更何况他身处北平,该以什么样的心境来度过一个又一个的冬天。
南藤,很快就是他二十二岁的生辰,我却连一封信都不知从何落笔。
虚掩的房门被佩兰轻轻推开,她穿着前些日新买的花棉衣,脸颊被火炉烤得通红,散乱的发披在后背,手中捧着床棉被,略显困意道,“小姐,外头落雪了,披着这床被子再写吧。”
我是一个从清朝大观园里走出来的女子,凭着早年和近年的学识,靠稿费赚些零头钱。家中人不支持不反对,只再三关照凡事点到为止。
脑中思索着,左手放下怀表去接棉被,倏然瞥见佩兰手下还捏着一封信,其上写着:
箜青。
我的名字。
【二】
她紧紧拽着信封,似乎有些犹豫。
“是什么时候寄过来的?”我质问。
“前、前天……”佩兰回答得支支吾吾,微微向后退一步,用脚把房门带上,蹙着眉,“老爷和夫人不希望你再……”
“给我。”
我从椅上猛然起身,顾不得棉被滑落在地,径直夺过佩兰手中的书信,又迫不及待回到椅上对着灯光启开。
上面的胶水沿封口密密铺开,异常整齐异常精细,整面泛黄信封纯色,仅左下角写着三个小而工整的字:致箜青。
除了南藤,谁还能做到这般简单,这般精致沉重。
“小姐……你让我如何是好……”夹在中间的是佩兰,一方需听老爷夫人的话,一方又心疼我苦苦盼回信。她此番犹豫不决两天,还是决定偷偷将信送来。
“放心吧,爹娘那边我会帮你解决。”我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
一声包含各种情绪的叹息从佩兰口中发出,她扫了一眼地上凌乱的纸团,退出门外。
吱呀,门再次阖上。
我却开始对着撕裂的信口,细细颤抖:还能保持如此联系多久呢?南藤,你可是知道,我离开北平之后,才知道中国可以这么大,大到连见一面都是奢望。
很快全家又要离开上海去南京,避免不了劳顿数月,数月之后,会不会又对你陌生几分。
高风纷乱雪花,我缓缓抽出信纸。
【三】
“箜青,
还记得儿时四合院巷子口的那颗樱花树么?它已经长得有屋高,春天来的时候,密密麻麻的花瓣好似天上的云霞,那么柔软,那么悲伤。
我想起崔护的一首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封信早在半年前就该写给你,我其实早已不住在四合院,你的每一封信,都是我一遍又一遍跑回四合院,问佑奶奶询要。她问过我为何不把新住址告诉你,我回答,为了留有我们的曾经。
不知你是否能看懂?
无论走得再远,心里都该有个牵挂的地方,我不想磨灭它。
可是又莫可奈何,我终究狠下心告诉你这个事实,因为我就要搬走了,离开北平,以后再也不可能来四合院找你的书信。
箜青,我怕与你失去联系,所以在我尚未搬新址前,你千万千万别换地方,等着我告诉你新的地址。”
落款时间,已经是半月前。
我的心猛然一阵促疼,像是失去最重要的东西般,压低音嗓哭泣,声声哽咽,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错过了吗?永远就这样错过了吗?
我不甘,我不甘……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毫无过程落在手稿上,变得一塌糊涂。我颤抖着想将它们移开,却已不能够,听到自己沙哑可怖的音嗓,“为什么……南藤,你说过会等我回来,会守得云开见天明,难道这一切……都是你骗我的吗……什么《樱花抄落》,这本我们的故事,我写不来……”
沉痛的夜,我哭得歇斯底里,没有发现门外站着的佩兰,也在静静哭泣。
【四】
我还是搬去了南京。
与上海的纸醉金迷不同,南京的街头巷尾都能看到有志青年,摇着旗帜喊着口号,一副国难于己身的模样。
当然我并没有参与其中,因着身份特殊化名写文,向各大报刊杂志投稿。本以为此生也就这么平平淡淡结束了,一次偶然收到某报刊约稿,信函打开的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总共五个人,其中一人的名字是南藤。
“这怎么可能呢,定是同名同姓罢了。”喃喃自语。
本还想着接受这份约稿,看到南藤二字的瞬间,涌起莫名的恐慌和失落。我将信函端整放回桌上,摇了摇头,复戴起披风上的帽子,准备踏回雪中。
天有雪阴,不见白头。
这场纷纷扬扬的雪,硬生生从去年下到今年,寒彻心谷。
“这位,等一等。”
是遗漏了什么东西?
我四下往口袋摸索,感知到怀表依旧在,稍稍舒口气后回头——
看着他,身上单穿一件藏青丝线驼绒长袍,两只杉袖微微卷起,露出苍劲有力的臂膀,一手提着炭火,一手举着书卷。
见到我的瞬间,轰然掉落手中东西,滚烫发红的煤球打着滚直冲积雪地,哧溜声熄,带起一丝丝灰色火焰。
怔怔然道,“今夕何夕,缘分缘聚。”
【五】
灰蒙的天似乎有线光透过,连厚重的飘雪都变得轻盈透明起来。
兜兜转转八年,终于和南藤在南京重聚。
屋子里炭火烧得正旺,我脱去棉风衣,捧着杯热茶坐在长椅上,略显窘迫。若是能提前知道会遇到南藤,肯定不是现下的打扮,宽大不合身的衣服,头发邋邋遢遢没扎起来,估摸着眼睛也是肿的。
岁月似乎对南藤格外纵容,褪去曾经的青涩,五官都变得清朗干净,望着炭火的双眸格外深邃,厚实的双眼皮,就连垂眸都引人心疼。
“原来你也搬家了……”他施施然一笑,“难怪给你写那么多信都石沉大海。”
我环顾屋子,“你居住在此?”
“是啊,办报刊的先生对我很好,我一方面为他撰稿编辑,一方面替报刊做事,他就给我包吃住。”
“挺好的。”我点点头,看到不远处确实有一书桌,上面摆放几张泛黄的纸,用三两支笔压住。
“那是给你写的信,还没写完。”
若有似无的一句话,戳中我的泪点,不禁抬手捂住嘴,手中的茶杯因此落地,碎裂声响格外清脆。
他慌忙上前,想要抱紧我,又僵在半空,“箜青,你怎么哭了……”
我的南藤,你怎么可以把事做到如厮程度,你还坚持,我却早早放弃。我不该怀疑你,不该放弃你。
我看着他,那么多的话哽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化作汹涌的泪,一股脑顺着指缝流淌。
【六】
长街长,巷口深。
长街有个刘奶奶,丢了孩儿丢了娘……
嘲弄般的儿歌总响起在四合院巷子,每当此时,我都会低着头快速奔跑,生怕被同龄的孩子发现我就是那个刘奶奶的孙女。
“滚,你们都给我滚开!”十五岁的南藤,个头比同龄人都要高,他不知从哪拿来根木棍,像哄走闹事狗一样将一群人哄走。
那时矮矮的樱花树开得正好,落英缤纷,风过沾染清香黏在他脸上。我踮起脚尖替他擦去,破涕为笑,“南藤,你是狗吗?怎么每次有人欺负我,你都会赶来?”
“我若是狗啊……”他眼珠子滴溜一转,伸手拍上我的额头,“那我心甘情愿为了你当一只狗,无论你跑到哪,都能找到你。”
我却来了气,“不行,你还是当人比较好。”可是这个缘由,我当时说不上来,总觉得南藤必须当人,而且必须是男人。
这样的感情沉淀在我的十三岁,他的十五岁。
我最终因为身份特殊,搬离了北平前往上海。
清楚记得离开北平的夜晚,我和佩兰抱头痛哭,我恨自己是皇帝妃子的孩子,清朝没了,什么都没了,刘箜青,从今以后是没有南藤的箜青。
【七】
和南藤久别重逢的一晚,我们谈了很多很多的话,包括儿时,包括分别的八年,包括依旧迷茫的未来。
窗外纷纷静落的雪,染白了整个南京城,深深掩埋光怪陆离,唯剩下一片纯净。
谈及未来的时候,我和南藤许诺,会继续写《樱花抄落》,直到给它一个完满的结局。
次日天微亮,我捏着信函离开,仿佛一切又重新开始。
一个月后,我和南藤的征文被同时刊登,只不过刚好在同一页上,一个正面一个反面,透着阳光,能看到名字重合在一起。
我对着这一页愣神很久,佩兰的一句,“小姐,墨水行今天关门了。”
一句话,将我从万般憧憬中拉回神来,放下手中报纸,淡淡道,“哦,那明日再去买吧。”
片刻,佩兰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察觉到她的异样,转过身看着她,“可是有什么事?”
相视无语,她略显苍白的面容里浮出一丝痛色,“佩兰从今往后怕是不能陪着小姐了……”
“什么?为什么?”我有些难以置信。
“老爷和夫人都让我瞒着你,可是我实在是忍不住……”这也是我喜欢佩兰的原因之一,什么话都不会憋在心里,没有心机。她顿了顿,缓缓道,“当初离开上海到南京,就是为了逃出中国……老爷已经把一切办妥,明早启程……佩兰,没资格去。”
逃出中国,假的吧。
中国已经那么大,逃出中国,那就真是人海茫茫,溺死海中。
【八】
我深知,这以后的将来,我和南藤不可能一起走过。
次日天未亮我就去报刊社找他,得到的消息却是他更早就动身,为一场□□。
似乎一生之中都在错过,我拨开一重又一重的人墙去找他,可远近都是衣着相似的青年,怎么都找不到他。
人流逆着向我汹涌,将我一次又一次后推,踉踉跄跄,愈来愈累,愈来愈绝望。
忽而有人遏制我的臂膀,惊喜中转身,却看到爹爹一张板着的脸,“走,出国。”
直到踏上巨船,我都没看到南藤,多年来的绝望此刻无以复加的袭来,让我站立不稳。
佩兰一路扶着我,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含泪退到陆地上,万般不舍,“小姐,保重,保重了。”
“告诉南藤,这一次不要等我了,今生永别。”
人的一生,有些痛是不能,有些痛却是不能不。这一条错误的路,我和南藤在上面耗费太多年,久到不知如何逃脱,深深禁锢彼此。
或许遗忘才是最好的选择,从今往后各自都会愈来愈好。
可眼泪却不能,我放不下,真的放不下……颤抖着取下脖子间的怀表,扔给佩兰,“替我把这个信物,还给南藤。”
再见了,永别了。
【尾】
时间真是世上最神奇的东西,会将年轻气盛的美好一一磨平棱角。
离开中国后的几年,我学会了写电报,也陆陆续续给南藤写过几封信,从他口中得知,原来佩兰一直爱着他,只是她的爱比谁都深沉,若不是有次喝醉了酒,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来。
我曾玩笑般说,不如你两结婚算了。
他只回我三个字:不可能。
不可能,正如我和南藤,除非奇迹诞生,再也不可能。
事情的发展也正如我预料,不知是哪天起的,我就联系不上南藤了,从开始的不死心到绝望,到茫然,到释然。
一切的一切,好比昙花一谢一场空。
十年之后,我怀抱着第一本小说回国,北平有记者对我的生平感兴趣,特地要举办场签售会。
我因为回来的早,抽空去了趟四合院,果不其然,里面早已无人居住,空空荡荡。唯独巷口的樱花树,依旧茂密如烟霞,令我禁不住慢下步伐,希冀着或许转过角会遇到他,却只是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失落。
再也没可能了吧,毕竟离开的太久,太久。
脑中的印象停留在四合院,面前的书已堆得有人高,我轻轻叹口气,“后面的排好队,不要急。”
“我不急,一点都不急。”偶然的音嗓。
我并未抬头,眼角能看到是个黑色的身影,他伸手从衣兜里掏了掏,拽出一只怀表,就这么按到我书写的笔尖。
上面的分针和秒针,停留在我离开的那天。
他音嗓含笑,“幸好你写的书,名字是《樱花抄落》。”
——世上的奇迹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偏偏就被我们撞上了一次。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