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终章 秋愁 (上)(1 / 1)
「琬儿,妳猜我今天带了甚麽过来?」
秋高午后,金灿温朗的阳光柔柔照拂在宝延宫赭红围牆前,在琉璃屋瓦下投出一道暖洋洋的柔黄亮光。
大红门柱前烫金匾额下,两道朱漆大门紧紧闭阖,青铜门环上落了个沉甸甸的大铁锁,两扇已然紧闭的门扉缝隙也让人用板子一块块仔细拼着牢牢钉死,好似关着罪孽深重的妖魔鬼怪一般,深怕裡边的囚犯伺机逃窜而出,又或是外头的人会情不自禁地闯入。
玄礽撩起明黄绣龙马褂,背倚着被钉死锁死的大红朱门,在宫门前积满尘埃落叶的石阶上神色自若地坐了下来。
「甚麽东西?这麽神秘?」沉沉朱门后方传来谭琬轻柔的语音,那语声略显虚弱,听来却带着微微笑意。
「一把玉箫!」门外的玄礽兴奋之情形于色,从怀裡取出了一支澄绿青翠的玉箫。「我想过了,妳既怀着孩子身上不方便,那便由我来吹奏给妳听罢。」
顿了顿,玄礽又腼腆笑道:「不过,这把玉箫可不比妳那绝世蓝玉箫,加上我本就不擅奏箫,妳可不许嫌我吹得差。」
门后谭琬轻轻莞尔,含笑答应了。
金黄枯叶翩翩飘落琉璃绿瓦,宁静萧索的宝延宫朱门前,一曲清亮悠扬的青山碧水行自屋簷下徐徐响起。
宫牆门后,谭琬倚坐在大门边,细细听着门外玄礽生涩的箫音,虚弱的面容浮起淡淡微笑,一滴泪水悄然无息地落了下来。
青山碧水行,这是她与玄礽第一次相遇时的曲子。
谭琬清澈的眼眸怔怔凝望着远方,那缱绻白云后深不见底的苍穹,思绪彷彿已飘淼至千里万里之遥的岚州。
自玄礽于行宫遇刺后,为方便养伤,谭琬便同玄礽暂居行宫数月,直至初春两人才从曆山返回皇城。
不同于两人独居在行宫时恬然自在,皇城的沉肃严峻,从谭琬甫踏进宫门的一刻起,便如重重枷锁般落在了她身上。
久卧病榻的太后一见玄礽终于平安归来,先是老泪纵横地抱着玄礽哭疼起来,拥泣过后,太后擦乾眼泪,面色一歛,开口便是要玄礽即刻将谭琬废位处死。玄礽大惊,才想为谭琬辩解,太后却疾言厉色地喝斥玄礽被谭琬狐媚迷惑,是非不分,有失帝王威严,一旁皇后也跟着在慈寿宫哭诉行宫遇刺时的惊险受怕,频频拭泪。太后不知何故竟已查明谭琬和骆方远之间的家世渊源,认定谭琬同是元族馀孽,潜入皇宫便是要伺机谋害玄礽,此事不仅满朝文武昭然皆知,更有许多朝臣已先悄悄奏请太后务必劝请玄礽处置谭琬,以匡朝廷天下之正。太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见玄礽依旧不从,竟是以死相逼,拒绝服食所有饮食汤药,痛斥玄礽竟为一介妖女甘愿落得不仁不孝之骂名。
玄礽心中震骇,当年他极力隐瞒谭琬和骆方远之间的关係,未料及在太后与皇后的渲染下,此事已传遍朝野,重臣频频施压下,若想掩盖已再不可能,只得长跪于地,待太后怒气暂歇,方颤颤禀明谭琬腹中已再度怀有龙嗣,但求太后饶谭琬一命。
太后一愣,不捨失了皇家血脉,勉为其难下,终是答允饶了谭琬性命,但其封号妃位需尽数废去,终生囚禁于宝延宫,谁也不能探见。太后更发下狠话,命玄礽立誓今生今世再不能与谭琬相见,否则太后和谭琬二人,将只有一人得活于这皇城之中。
太后懿旨既下,宝延宫从此便成了一座冷宫。
宝延宫门前的瓷瓶摆设全数撤走,巡守的侍卫尽数遣散,朱漆红牆被上了好几个大锁,门缝连同周围宫牆上的窗櫺空隙皆用木板遮挡起来牢牢钉死,防着玄礽有一丝一毫偷偷见着谭琬的可能。从前恬然雅致的宝延宫转瞬成了一座沉鬱监狱,一座幽闭不见天日的牢笼。
原本被废位打入冷宫的妃子不得有宫人伺候,除了一日三餐是内务府派人从一处上了锁的狭小窄窗送入,其馀洗衣烧水粗活都给自己打理,可谭琬既有身孕,内务府在请示过太后后便让秋蓉留了下来,好照料谭琬养胎,十天半月间也请了太医前去定期诊脉以保龙胎无恙。
玄礽虽忍痛答应了太后今生今世不得见谭琬要求,但每日一下朝便匆匆用毕午膳,不再午寐,直接于书房批完奏摺后,便直赶往宝延宫门口,隔着一道沉沉朱门坐下,陪伴囚于门后的谭琬说话解闷,直到夕日西斜、夜幕垂降之时,方依依不捨地离去。
谭琬自知太后眼裡容不下自己,对于身陷囹圄并不在意,也不意外,只是好不容易才与玄礽误会冰释,短短数月的快乐欢愉之后,如今,更或是此生,都得这般与玄礽一门相隔,永远不能相见,才教她经常夜半思念梦醒,对月孤寂潸然流泪。在这寂寥孤单的时日裡,陪伴她的便只有忠心耿耿的秋蓉,以及与玄礽在曆山行宫独居的那一段甜蜜回忆,和在自己隆起的腹中一日日长大的孩子。
微微秋风中,翠玉箫的曲音悠扬地穿过朱门,幽幽传进谭琬耳畔。谭琬怔怔听着箫音,思绪又迴转至上个冬末,她与玄礽在行宫养伤的日子。
每天晨起用完膳,她便用轮椅推着玄礽移往正殿理朝;议政完毕,两人又再回到华辉殿裡,玄礽批着奏摺,她便在一旁磨墨煮茶,偶尔替他查阅翻找典籍书册。有时玄礽批摺批得累了,仰躺在椅上闭目养神,她便取来绒被轻轻复在他身上,有些发怔着凝看着玄礽睡着面容。每日傍晚,她会推着玄礽到行宫苑裡的竹林或暖塘畔散心。或许是因远离了繁琐朝事,那时的玄礽总会特别多话,神情也鬆懈下来,彷彿回到了当年在岚州相遇时的舒畅自在,人也活泼顽皮了起来,经常惹的谭琬笑语连连,莞尔银铃。夜裡,太医前来诊脉换药后,两人便对烛光读起诗书,相互吟咏;有时兴致一来,玄礽便央着谭琬吹奏竹箫,自己在椅上听得痴醉;偶尔谭琬专注于奏箫,对着明月奏了数曲之后,才蓦然发觉玄礽正悄悄拿着笔墨在纸上画着自己,不禁满脸通红起来。
后来玄礽的伤慢慢好转,体力精神都日渐恢復往日,走动不再仰赖轮椅,议政批摺的速度也快了起来,只属于他和谭琬两人的闲散自由时间便长了许多。于是只要外头风雪不大,每日午后玄礽便会驱车驾马带着谭琬游览曆山各处,驰骋山荒绿野,漫步杉林翠湖,坐看风起云涌。就如当年的谭琬,领着玄礽游遍岚州风光一样。
谭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曆山群峰间一处冰裂穴湖。据说那原是一冒着地热的凹穴,后来山峦走变,冬日的冰山冻雪因地势滑落积累在凹穴上,又因穴口喷着热气,冰雪于是融化成水,一点一滴积满成湖,是以在严寒冬日中既能见着周围冰天冻地景象,湖水却未冻结成冰,袅袅迷濛烟气中仍得见湖面朦胧波光闪动,烟湖奇景,美不胜收。因为此处地势险峭,车轿无法行驶,故多是由玄礽驾马与谭琬共乘前往,几名侍卫护卫在后,慢慢踏着小山路而上。冰裂湖四周极为寒冷,然而谭琬偎在玄礽怀裡却不觉冷,等抵达湖畔她便罩上绒帽斗篷与玄礽徒步游湖,每每她看着烟波湖色看得痴怔,非要等到身子冻得发颤,终于盼到夕日西斜渲染整座湖面鹅黄淡橘之绝景后,才依依不捨地让玄礽半牵半拉着上马,相倚乘驹下山。
她还记得,下山时玄礽总一手拉着马缰,另一手轮流捧起她冻僵的双手,捂在自己口边呵气呵暖,带着疼惜的口吻笑骂她:「瞧妳每次都把自己冻得跟冰人儿似的,下回再不带妳来了。」
玄礽宽厚温暖的掌心馀温彷彿犹在,他将她温柔围抱在怀裡的温情暖意仍历历在她脑海裡,记忆在她身上每一处寸肤上;可如今,他和她之间,却永远得隔着这一道冰冷朱门,永远被一方绿瓦朱牆阻隔断绝,永远永远,一辈子再也见不了面。
冰凉的泪水浸溼了谭琬领口衣襟,她虚弱地倚靠在门板上,神色痴怔地隔着迷濛泪水望向遥不可及的蓝天。
「琬儿?琬儿?」沉沉朱门后面,玄礽略带急促疑惑的声音传来。「琬儿妳在听麽?」
谭琬这才回过神来,箫音早已曲毕停歇,玄礽正靠在门缝边和她说话。
「嗯,我听着呢。」谭琬忙擦了擦泪水,小心压抑着哽咽鼻音。
玄礽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有些迟疑,直到谭琬再次催促,方才放下心来继续悠悠说道:「我早已想好了,下月妳便要临盆,等到妳产下孩子后,母后见着咱们孩子可爱的模样必定会心软,到时候我再去好好求母后一回,母后心慈,就是再不喜欢妳,必也捨不得孙儿因生母落在冷宫受人讥议,到时肯定会答应放妳出来,那时咱们一家三口便能团圆了……」
谭琬听着玄礽充满希望的话语,鼻间却微微一酸。她知道太后确实会在乎皇子的母妃身分荣显,因此更不会容许皇子有个身负逆谋重罪的母妃,遑论太后会答应不再囚她于冷宫,太后实际上最有可能的做法,便是让她的孩子直接认别的后妃做母,并昭告天下。谭琬伸手轻轻抚着自己已有八个月大的腹部,一想到等孩子呱呱坠地后,她可能今生再也见不着孩子,热泪不禁又涌上眶来。
未免打破玄礽热观编织的美梦,谭琬终究还是强忍泪水,故作调皮地笑嗔道:「孩子还未出世,你怎知道孩子必定可爱啦?」
玄礽果然高兴笑道:「这是当然,咱俩人的孩子必定是金童玉女,异禀天赋,尤其定会有着和他额娘一样精通音律。」
谭琬莞尔一笑,又听玄礽再度开口道:「琬儿,等妳出来后,我再带妳回岚州瞧瞧好麽?若是妳身子尚无法长途跋涉,咱们也可以先在宫裡的停雪苑裡游赏妳最喜欢的寒梅景致。」
「妳知道麽,三年前当我决意将妳带回宫时,我便在宫裡造了一处模彷岚州梅林的院子,我想着妳若成了后宫妃子后,碍着身分要出宫一趟终究不易,这停雪苑的梅林或许可以多少一减妳的思乡之苦……」
无怪,从前谭琬偶然经过停雪苑时总觉得院内景緻莫名熟悉,原来那院子本就是玄礽依岚州梅林的模样建造,只是那时她与玄礽之间心结未解,造园工程停滞暂搁,如今听来,玄礽当是又下旨復工了。
「琬儿,我好想妳……」秋风轻起,片片枯叶依风而落,朱门后玄礽忽然喃喃道。「我好想看看妳,抱抱妳……」
谭琬怔了怔,玄礽低哑的嗓音让她心中一阵酸楚,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再次滑落。
她忍着泪深吸口气,才想开口说些甚麽抚慰玄礽,喉间却忽然禁风痛痒,剧烈咳起嗽来。
「琬儿?琬儿妳怎麽了?」门外玄礽的声音紧张起来,沉甸朱门上多了几道玄礽焦急拍打门板的声音。
谭琬拿着锦帕掩口,难受地勐烈剧咳,一旁秋蓉慌忙上前拍抚谭琬背嵴,又再多递了一只手炉放在谭琬怀中。谭琬咳了许久,胸口和喉间的不适才终于慢慢止了下来,她虚脱地抬起头,眼眸怔怔看着手中锦帕。
那雪白的锦帕上点点溅染着浓稠黑血。
秋蓉面色大惊,低低惊呼道:「小主您这是……」
谭琬却不惊讶,只摇摇头示意秋蓉别再出声张扬,深怕门外玄礽听见。
「琬儿妳怎麽了?」门外玄仍拍打声未停,越发急了起来。「秋蓉?秋蓉在麽?妳家小主怎麽了?」
「没事儿……」谭琬虚弱的声音幽幽响起,温柔地安抚着玄礽。「不过是风凉,一时受寒罢了。」
朱门后的拍打声停了下来,静默半晌,方听见玄礽缓缓轻声道:「是我不该,忘了深秋向晚风凉,妳还是快先进屋裡歇着吧,照顾身子要紧,我……我明日再来。」
谭琬心中却是一急,贴着门板吃力喊道:「不,你别走……」
「我没事儿,秋蓉在地上舖了毯子,我身上也盖着绒被,我不冷……」谭琬靠着门缝,双眸仔细寻找着一丝丝透进来的光亮,想从被钉死的门缝探看门外玄仍的身影,那怕只是一截衣角也好,她好想好想看见他的模样。
「再陪我说会儿话……好麽?」谭琬声音再也忍不住哽咽,泪水轻轻滑下双颊。
「好……」门后玄礽大声答允了,可停了好一会儿,却始终不闻玄礽开口说话,只彷彿听见朱门外隐约传来一声低微难辨的抽泣声。
终于玄礽的声音轻轻从门后响起:「琬儿……我……我话的说不好……」那语声带着浓厚鼻音,却似含着一抹温柔微笑。
「要不,我再吹首曲子给妳听,好麽?」
谭琬憔悴的脸上微微抽动,眸中清泪一掉,轻轻闭上双眼,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轻声道:「……好呀。」
秋阳西移,褐黄落叶随风轻轻飘落,一缕玉箫声再度在宝延宫前幽幽响起,箫音依旧清亮悠扬,只是此次多了呜咽,多了悲泣,多了沉沉不能再沉的哀婉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