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残霜 (下)(1 / 1)
玄礽听到此处,面色已是大大撼变。
他从不知道当年谭琬有前往清风崖赴约,也不知道谭琬当时是被阿虎阻拦才会失约。当年行刺发生得太突然,他太震惊、太愤怒,也太心痛,当他知道骆方远是拿着他给谭琬的信物才能通过重重森严查验时,他便主观认定是谭琬背叛了他,将他的行踪告诉了骆方远,并把玉珮交予骆方远使行刺计画得以进行。后来谭琬到军营跪求他赦免谭砚和骆方远时,他只记得谭琬始终摇头否认她是元族同党,而他对谭琬泪流满面的虚伪矫情感到万分寒心和嗤之以鼻,却不曾仔细去探查过她的心,不曾问过她当日为何没有赴约,不容她做任何辩驳,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如今真相还原,谭琬当年确实有赴约,一切都只是骆方远从中作梗,徒生误会。
可他呢?
他竟是如此盲目,为了报復而逼迫谭琬进宫,强迫她成了自己的女人,又放任太后皇后等人明裡暗裡在精神上折磨她,谭琬才是最无辜受苦之人,是他错枉错恨了她。
无论今昔过往,他始终活在怨恨愧疚交杂的种种矛盾之中,如今谭琬一句从未相负,当中的情深意重,竟是彻头彻尾打通了玄礽多年来的迷惘困惑,将他从困顿抑鬱的囹圄中解救出来。
玄礽深邃的眼眸呆呆望着谭琬,面容僵硬无衷,彷彿还停留在无比震撼之中。
「妳过来朕身边,再说一遍……」半晌,他才喃喃开口,语声沙哑。「朕听不清楚……」
谭琬依言往前靠近几步,来到了玄礽床榻跟前。她如星般的双眸泪光盈盈,凄楚悲伤地望着呆愣在床榻上的玄礽。
「我说,我从来没有负你……」她澄淨如水的声音颤抖地响起,一字一字缓缓自口中吐出。
「无论是当年或是今日,我一直……一直都深爱着你……」
玄礽凝住着面前泪眼婆娑的谭琬,心中撼动,在眼眶裡打转许久的眼泪,终于在那一瞬倾泻落下。
他一把拉过谭琬,紧紧、紧紧将她拥在了怀裡。
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拥抱她,他像得不到食粮终日飢渴的灵魂忽获赐琼浆甘霖般,用罄全身的气力将谭琬,这辈子他最深切挚爱的女子,牢牢紧紧地拥抱在怀裡,低头埋进她柔黑垂散的髮中深深亲吻。
「琬儿……琬儿……」玄礽悲喜交加地低声呢喃,泪水模煳了他的视线,他未曾奢望今生还能与谭琬这般亲近相拥,这狂喜的感觉彷彿像在作梦。
唯一能点醒他这不是梦的,便是瘫软在他怀中泣不成声的谭琬。他感到谭琬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胸膛,可她纤瘦的手臂却是紧紧环抱住自己,就如同他害怕会失去她那般地深深、深深回拥着他。
白玉窗櫺外,皓白雪花随风轻轻飞扬飘散,将整座曆山渲染成一片雪白冰地,而华辉殿内,烛火檀香袅袅,却是充盈着从未有过的柔情温暖。
由于玄礽伤势严重,伤口又过大不宜长途跋涉的缘故,经与太医商议后,玄礽决定谒陵完后不赶着回皇城,暂且留在宁静清幽的曆山行宫养伤。不过,朝堂社稷之事终不能任意荒废,待玄礽伤后七八日,能勉强起身离床移坐软椅后,每隔两三日玄礽便在华辉殿裡召开小朝廷议政,京城裡几名枢机重臣轮流驱车曆山呈奏重要议案,层叠奏摺汇集,玄礽未议政时便倚床仔细批阅,莫敢懈怠。大体而言,玄礽在行宫处理朝务除了议政次数和时间减少之外,其馀与在皇城时几无两样,百官众臣也就安下了心,未对龙体安康多加揣测。
倒是几日后,皇城裡传来太后染上风寒的消息,约莫是过度担心玄礽伤势,饮食不佳,金身反虚微下来不支病倒。皇后一听太后病恙,忧心忡忡,即刻便向玄礽请旨回宫侍奉。玄礽稍作思量,眼下太后既病着,加上自己起居饮食全都让谭琬伺候,皇后在此处境也尴尬,便允了皇后返京侍奉太后。
皇后一走,整座行宫除了宫人和侍卫,便只剩下玄礽和谭琬二人,再无人打扰,迢迢千里隔绝了皇城裡那些纷纷扰扰、閒言杂语,两人彷彿燕尔新婚,恬然隐居在曆山幽静宁心的苍峦叠嶂之中。
深冬之际,连日来的大雪暂且告歇,天候虽仍冷冽冰寒,沉厚云层却已悠然散去。这一日清早,薄雾氤氲,晨光乍现,金黄柔光穿透行宫的凋花窗格,浅浅照拂进华辉殿内,在铺了羊绒毛毯的白玉石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玄礽倚坐在貂绒软椅上,目光平和沉详,安静地看着谭琬和几名宫人在膳桌前布置早膳。明亮晨光照映在谭琬碧色身影上,幽幽发散着迷离柔光,那画面朦胧而梦幻,美得极不真实。
不一会儿膳食大抵呈妥,宫人们完了差尽数退去,殿内便剩谭琬一人立在桌前,拿着碗箸替玄礽装盛菜餚。
「琬儿。」玄礽望着谭琬替他盛粥的背影,怔怔半晌,忽轻声唤道。
「嗯?」谭琬没有回首,拿瓷匙轻搅热粥,仔细吹凉。
玄礽没有继续说话,默然停了一会儿,平静如潭的双眸裡倒映出一抹沉寂,须臾才缓缓开口道:「其实骆方远,早就已经死了。」
谭琬的手停了下来,瓷匙轻轻搁在碗沿上。
晨光在她面前大肆照耀,刺眼的光芒模煳了谭琬纤细的背影轮廓,背光处的玄礽看不清她的身形姿态,更无从得知她此刻的神情容色。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但无一丝声响;许久,才见膳桌前的谭琬慢慢放下粥碗,将之轻轻搁于桌上。
「甚麽……时候的事?」
谭琬依旧没有回首,语声略带鼻音。
玄礽凝看她彷彿瑟缩起来的身影,原本平静的眼眸裡似起了阵阵波澜,蕴含着几许不忍与迟疑不安。他垂眸,稍稍停顿了一下,才轻轻回答:「两年多前,在岚州清风崖上。」
两年多前的清风崖,骆方远一身黑衣来到了玄礽面前。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却也最后一次。
谁告诉我你在这儿的,你心裡明白。
骆方远手裡拿着一枚白玉珮,在玄礽眼前晃呀晃。那白玉佩正是前日玄礽在雨中情急塞给谭琬的,两人约定以此为信。
玄礽见了那玉珮不禁心底一寒。至今,他仍忘不了当年骆方远拿着玉珮时那得意又轻蔑的,彷彿在嘲讽他似的冷笑。
骆方远手裡的长剑等不及玄礽从震惊中恢復过来,转瞬便挥到了玄礽面前,玄礽大吃一惊,无器物可抵御之下,他只能慌忙徒手抓住了直噼过来的长剑,愕然看着眼前自己紧紧握住刀锋、鲜血不住如雨般滴落的左手掌。
在那漆黑无星的夜裡,他手无寸铁,以为自己会这麽死在骆方远手裡,所幸侍卫很快便发觉异状,及时赶了过来,并将骆方远团团包围了起来,霎时数十支银枪长剑全数指向中央的骆方远,骆方远便是插翅也难飞。
玄礽呆呆看着还欲作困兽之斗的骆方远,心中又惊骇又痛苦,比起突如其来的生死交迫,他无法置信、也不愿相信的,是谭琬竟会背叛了他。没过多久,骆方远见大势已去,要杀死玄礽是再无可能之谋,忽仰天大笑,手裡的剑突然银光一闪,竟架在了自己颈边。
我早就知道琬儿对你动心了。骆方远淡淡道。
因此更加深了他杀玄礽的决心。若非玄礽的出现,骆方远和谭琬二人已是恩爱夫妻。
可若是琬儿知道你杀了我,又会变得如何呢?骆方远忽狰狞笑道。
等着吧,你一辈子也别想得到琬儿。
说毕,骆方远长剑一抹,顿时鲜血四溅,他修长的身影晃了晃,腿一软便倒地而亡。
他人虽已气绝,双目却睁得圆鼓,逐渐僵硬的面部挂着诡谲笑容,阴森可怖。
喷溅到玄礽脸上的血滴还存有馀温,玄礽呆愣在原地看着骆方远的尸首,左掌不住流血的伤口早已没了知觉。
他脑子裡不断轰轰响着的是骆方远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一辈子也别想得到琬儿。
晨光挟着难以置信的温柔,轻轻拂洒在沉鬱幽寂的华辉殿中央。薄薄曦光中,谭琬缓缓移动脚步,轻轻,蹲跪在玄礽倚坐的软椅边。
「所以你才一直骗我方远哥还活着,是麽?」她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眼眸盈盈湿润,扶着软椅扶手,抬头仰看玄礽。
「如果骆方远自刎的事实昭然天下,那麽当时让侍卫围剿逼困他的我,就等于是杀了他的凶手……」玄礽眸光黯淡,苍白的面容微微扬起一抹凄然淡笑。
「骆方远已经死无对证,单凭我一方之词,妳必定不会相信他是逆党,更不会相信他是自杀,我害怕妳会如骆方远所说的,怀疑是我杀了他……」
谭琬心中一痛,眸中清泪簌簌掉落。
玄礽没有说错,即便是她先前以为方远哥还活着,她便已怀疑玄礽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谎言骗局,假若当年传来的不是方远哥遭到逮捕押入天牢,而是方远哥的死讯,她不知道自己还会用甚麽样的方式去恨去折磨玄礽?这些日子以来,玄礽该有多麽担心受怕?多麽痛苦悲凉?
她伸手轻轻握住玄礽垂放在膝上的双手,捧起他的左手掌,温柔地轻抚他掌心上两道丑陋伤疤。
「这是那时方远哥伤你时留下的,对麽?」谭琬目光悲伤,语声微颤地问。
玄礽怔怔凝睇着谭琬,轻轻点了点头。
谭琬神色浮现一抹难以承受的痛苦,彷彿此时才真正体验到骆方远对玄礽做出多麽凶残的行径。她垂眸,温热泪水滴落在玄礽掌上,她俯下首,轻轻亲吻了玄礽掌上的伤疤。
「对不起……」谭琬泣不成声地哽咽道,两手小心翼翼地包复着玄礽的掌,像是在呵护安抚一个珍贵易碎的东西。「我代方远哥……向你道歉……」
玄礽看着谭琬如此悲伤的模样,心底满是不忍与心疼。她一颗颗滴落在他掌上的泪水就如灼热的鲜血般滴落在他心上,烫蚀着他的心。他知道谭琬光是要面对骆方远是刺客的真相,以及接受骆方远欺骗于她的所作所为,就已经非常辛苦了;更何况,她现在要承受的,是骆方远已经死了的残酷事实。
「他真的很爱妳,琬儿。」玄礽哑声道,伸手轻轻抚着谭琬的头,眸光悲伤却温柔。
「妳要……体谅他……」
谭琬含泪望着玄礽,心裡再也忍不住,垂首伏在玄礽膝上痛彻心扉地哭了起来。
当年骆方远宁可以死来赌,情愿一死,来断绝谭琬对玄礽有的一丝一毫痴迷眷恋,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骆方远心中最在乎的依旧是谭琬,他就是放弃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要谭琬离开自己。骆方远对谭琬的挚爱和执念大大撼动了玄礽,他甚至曾害怕地质问自己,能否做到像骆方远这般深挚无悔、坚定不移。然而正是这份迟疑和懦弱,在他心志脆弱时化作了魔鬼,让他心怀妒忌地逼迫了谭琬,让她成了自己的妃子,以为这样他便不会失去谭琬。
所幸,如今一切都真相大白。
谭琬从未背叛他,而他,一颗炽热又脆弱的心,自始至终也从未离开过谭琬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