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残霜 (中)(1 / 1)
「从我们相识至今,我一直都爱着你……我爱你……你听见了麽……」
一句迟来的告白,谭琬终于哽咽诉出,晶莹泪水已是氾滥溃堤。
自幼她便和骆方远在父母之命下许了婚约,儿时懵懵懂懂,长大却成了似是而非。她一直以为,和骆方远之间那样坦然亲近的情感,便是人们口中的爱情,她在骆方远无微不至的呵护宠溺下对此从未有过怀疑,直到,扮作寻常侍卫的玄礽毫无预兆地走进她生命裡。
和玄礽在一起,和与方远哥相处时是全然不同的感觉。有时她会因他说的一句话而心跳加速,会因为他对她一个和煦微笑而脸红欣喜;她会因他懂得她心裡的所思所想而萌生感动,她会因他盈满耐心和鼓励的眼神而放心畅所欲言。她也发现,她开始会去猜度玄礽心裡在想甚麽,她会担心自己去见玄礽的妆容衣饰不好看而频频揽镜,这是和方远哥在一起时,她从未留意上心的事情。她被这些新奇异样感觉搅得心思杂乱,却又不知向何人问起。直到玄礽第二次离开岚州,她夜夜反复无眠,脑中萦绕的都是玄礽的身影笑语,心裡充满的是极度想对他倾诉的万语千言,她的心因玄礽的离开而寂寞失落时,她才倏然明白,原来玄礽早已烙印在她心上,她的心随着玄礽的悲喜起伏,再不能自主控制。
这,才是真正的男女之爱。
皇城森冷严酷,宫闱阴寒萧索,重重殿阁宛若牢笼,她若是不爱玄礽,这两年来又怎会默默忍受他对她的冷言冷语,怎会对太后皇后种种刁难忍气吞声呢?
谭琬温热的泪水滴落在玄礽脸上,泪眼迷濛中,谭琬彷彿见到玄礽鬆弛的眉宇间忽微微一抽搐。
「李暄……?」谭琬心中一紧,慌忙轻抚玄礽的脸。「你听见我的声音了麽?你听见了是不是?李暄?」
身后皇后和太医闻言纷纷围奔了过来,一名太医仔翻开玄礽眼皮察看,另一太医则急忙搭了玄礽手腕,凝眉仔细把脉。
皇后着急地问:「如何?皇上可是醒过来了?」
太医白眉深蹙,闭眼细细诊脉了半晌,方睁开眼,起身向皇后摇了摇头。
皇后面容难掩失望,脸色瞬间又黯淡下去。
「不过……」太医抬起头,有些迟疑又隐隐带着一丝喜色地说道:「皇上的脉搏似乎稍稍转强了些,不若先前虚弱萎靡,这说明皇上的心绪和感知起了波澜,也就是说皇上仍是有意识的,只是身体太过虚弱无法醒来……」
众人一听,脸上无不浮现喜色,太医顿了顿,苍老的目光转到了谭琬身上。
「从皇上脉搏的变化看来,应是贞妃娘娘让皇上有了反应……」太医弯身朝谭琬作揖跪拜,「如今皇上最需要的,便是让自己醒过来的强烈意志,还请娘娘继续陪伴皇上,尽可能刺激皇上意志,皇上自己想醒来的求生意志越强烈,这难关……说不准便能安然度过了。」
谭琬呆呆看着太医,彷彿还意会不过来太医的意思,半晌,才忙回过头看向双目沉沉闭阖的玄礽,心中一个激动,伸手紧握住玄礽冰凉的手掌,捧在手心裡不住搓摩呵气。不一会儿,她忽又回头望向身后,目光茫茫搜寻到了行宫领头太监身上:「公公,不知行宫裡可有箫?」
领头太监一时听不明白:「箫?娘娘指的是……?」
倒是皇后登及领会过来,果断下令道:「行宫裡可有人有乐箫?无论是竹箫玉箫,但凡寻得,即刻呈过来;倘若没有,立刻让乐工取竹削製一支过来予贞妃。」
众宫人听令,纷纷奔出华辉殿寻箫而去,一时殿中便仅剩皇后、谭琬和太医等几名近身宫人。
谭琬未想皇后会如此帮自己,鼻间一酸,吃力地移转过身,伏地重重向皇后叩拜下去。
「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却冷笑一声:「妳不必谢本宫,皇上也不是妳贞妃一人独佔的。」
语毕,皇后长袖一摆,召了燕公公嘱咐几句便离开了华辉殿。
长夜漫漫,冬风凛寒,锦绣帷幕下烛光恍恍飘袅,谭琬跪坐在龙榻前,唇含一支碧绿竹箫,幽幽吹奏起一首首悠扬婉转乐曲。那是行宫一名小宫女平时打发闲散时光的竹箫,音色虽不如谭琬的蓝玉箫清澈醇厚,可谭琬如火纯青的吹奏技巧下,一支支曲子却也是奏得哀婉动人,如凄如诉。
和暖香炉前,一首首乐曲无间断地缭绕于华辉殿横樑,但见薰香白烟嫋娜,殿中箫音牵萦百转,曲调时而悠长时而空灵,抑扬顿挫间,尽是凄绝幽伤,扣人心弦,就连守在殿门口的宫人闻后也不禁潸然拭泪。
谭琬不眠不休地吹着竹箫,澄澈盈泪的双眸则是痴痴盯着榻上的玄礽,若非十指来回弹按竹箫,她几乎像极了一尊石凋的人像,镇夜跪坐地上动也不动。
黑夜终尽,晨曦復来,曆山再度迎来破晓,沉沉云幕中微微发散着浅浅白光,在行宫琉璃瓦上洒下薄薄一层白雾。
皇后支着额,从浅眠中醒来,耳畔仍听见华辉殿裡绵绵不绝的箫声。她漆黑的瞳仁蒙上一缕哀愁。箫声未停,便是皇上仍旧昏迷未醒。
她幽幽叹了口气,接过宫女呈上的蔘茶饮了几口,从软椅上起身准备移往华辉殿探视皇帝。
忽然,箫音停止了。
皇后心头一震,连忙唤来燕公公:「快,摆架华辉殿!」
灯火荧荧中,四名太医已聚集在华辉殿裡,一脸疲惫憔悴的谭琬仍旧跪伏在榻前,紧紧盯住长躺在床榻上的玄礽。
玄礽双目虽依旧闭合,然苍白的脸上眉间微蹙,神情似乎有些痛楚,双手也已恢復些许温热,不再冰寒青紫,并且,正微微在颤动着。
谭琬屏息看着这一切,不知玄礽的情况是好是坏。
四名太医轮流诊过脉,又交互商议了一会儿,便取金针在玄礽几个要穴上施起针来。
半时辰过后,玄礽脸上痛苦神情逐渐淡去,眉宇间慢慢恢復了平和,气色看来亦通畅许多。他的眼皮依旧阖着,可苍白的唇角却微微抽动起来,彷彿要开口说话。
谭琬忙拖着身子攀了过去,握住玄礽的手急急唤道:「李暄?李暄?」
玄礽眉头微微一动,双睫轻颤,在谭琬和太医好几双目光的凝聚下,终于吃力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太医面色大喜,忙大声欢呼道:「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众人一听,各个破涕为笑,跪地欢腾伏拜。一片笑泪欢呼声中,甫踏至华辉殿的皇后,正巧目睹了这欢欣鼓舞的一切,她长长呼了口气,多日悬着的心总算放鬆下来,一股没来由的酸楚却涌上,眸中清泪潸潸滑过脸颊。
金黄床榻边,谭琬激动地握住玄礽的手,泪流不止,哽咽说不出话来。
「琬儿……」
玄礽虚弱低微的声音自口中颤抖吐出,那一声细微飘淼的呼唤在谭琬耳中听来却是极其沉重而温柔。他已经多久,没有这般轻声唤她?
因许久未见亮光,玄礽不禁眉头稍皱,吃力地眯起眼,眸光模煳迷濛地投向谭琬。「妳……可有伤着哪儿了……」
谭琬心中一酸,泪水不听使唤地又纷纷如雨落下。
「没有,我好好的……」她忙摇头,又悲又喜望着玄礽,伸手拭去颊上泪珠。「我很好……很好……」
玄礽怔怔瞅了她好一会儿,眸中似有许多怜惜与心疼,目光颤抖地望着谭琬。
「……妳……妳的额……」
谭琬这才想到自己在雪地裡磕头磕破而污血斑斑的额,忙摇头道:「没事儿……你别担心。」她伸手再去握住他的手,勉强在满是泪痕的脸上挤出一个温柔的微笑。
玄礽恍惚中目光不觉一震,彷彿惊讶于谭琬此举。
「李暄……你听我说……」谭琬将玄礽的手贴复在自己脸上,含泪轻声道。「当年我有去赴约,真的,我有去赴约……」
玄礽双眸陡然睁大,目光因惊异而闪烁着光芒。
他黑漆的眼眸直直看向谭琬,眼神却是迷离涣散,彷彿分不清这是梦是幻。玄礽吃力地张口想追问,却见谭琬被两名宫人搀离了床榻,取而代之的,是端着刺鼻汤药迎来的太医和皇后。
「皇上,请您先服药养伤吧。」皇后温软的声音轻轻响起,十数名宫人簇拥围绕下,谭琬纤弱的身影已消失在玄礽的视野中,他被宫人搀扶起上身,喂下了苦涩难嚥的药汁。
连日来的昏迷沉睡,玄礽伤势终于逐渐好转,到了伤后四五日,他一早睁开眼时,意识已经恢復往日清明。此次被阿虎等人行刺伤深及筋骨,导致他元气大伤,气血虚靡难復,所幸平日练武之习从未忘废,伤处虽需漫长时日调养方能痊癒,精神復原倒已是出乎太医预料之快。皇后按例服侍他喝药,他倚床坐起,边喝着苦口汤药,边慢慢回想昏迷时残缺模煳的记忆。
朦胧印象中,他彷彿曾听见了箫声。
箫声哀恸凄楚,宛若泣血断肠。
那曲子他很熟悉,听时心底浮起淡淡奇异的欣喜,却同时悲哀得令他想流泪。
昏暗模煳的视野中,他好像看见谭琬伏在他床畔,紧握着他的手,哭得像泪人儿似的,他心口因此痛了一下。
他记不太清楚她说了甚麽。应该说,他不确定他耳朵听到的,究竟是真实抑或只是他弥留间的幻想?
当年,他们追悔不及的那夜。满山灯火的岚州。
「贞妃呢?」喝完汤药,他淡淡开口问。
皇后捧着空碗的手一顿,怔了半晌,才静静答道:「贞妃是待罪之人,臣妾依律将她禁足于外殿,待回京后再行处置。」
玄礽眉间微蹙,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那日他为了与谭琬单独谈话而摒退护卫,阿虎等元族馀孽才得以趁隙行刺,阿虎和谭琬之间并不陌生的互动多少也让后来赶到的御前侍察觉,再加上谭琬与当年遇刺主谋有关联,不难理解旁人会认定谭琬为此次遇袭的共谋。
「去传贞妃过来。」玄礽淡漠的目光缓缓落在寝殿中央,双眸如清潭般止静无澜。
皇后面色微沉,立在床榻旁默然片刻,方让燕公公去外殿传召谭琬,自己也欠身退下。
不一会儿,宁静的华辉殿中微微响起了几落清脆的珠帘磕碰声,玄礽清澈的目光直投向殿门通往此处的通道口,凝神细听。玉石地板上传来一缕轻细缓慢的脚步声,节奏略显不稳地慢慢朝殿内靠近。
锦缎垂帘后,谭琬纤细的身影缓缓现了出来。
她身上已换了一袭乾淨衣裳,额头裹着一圈绷带,几缕细疏浏海零散鬆落,双目浮肿,脸颊凹陷清瘦,模样极是虚弱憔悴。
玄礽怔怔看着如此病弱的谭琬,心中溢满不忍与心疼。
「不必行礼了。」玄礽淡淡道,语声隐约带有几丝清暖。「妳靠过来些。」
谭琬闻言一怔,怯缩地往前移了几个步子。她明澈的眼眸迎上玄礽清明的眸光,还未开口说话,晶莹泪水却已先潸潸滑落脸颊。
玄礽见她落泪,心中不禁又是一痛。
「那日,妳究竟要和朕说甚麽?」他平静的目光拂向谭琬,希望能扫除她的害怕与不安。
谭琬却又再流下泪来,慌忙抬起手背抹去泪水,平静了一会儿,方慢慢将当日欲与玄礽澄清的误会娓娓道出。她的语声轻弱,有时难免断续哽咽,从当年她丢失了两人的信物,到隻身前往清风崖赴约时被阿虎拦下,以及前些日子她无意间发现羊脂白玉珮竟落回玄礽手中,方了悟当年正是骆方远偷走了玉珮,才会害得玄礽遇险,造成了这一切追悔莫及的误会。
「我…我对不起你……」谭琬怆然泪下,双眸脉脉地望着他。「但是我……我自始至终,从未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