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残霜 (上)(1 / 1)
凛冬寒夜,曆山行宫灯火通明,殿阁迴廊间宫人来回穿梭奔走,语声沸沸,如若白昼街市。
烛火彻亮的华辉殿裡,十数名宫人遵照从皇城随行而来唯一一名太医的指示,忙不迭地替重伤不醒的玄礽止血缝合,甫送来的几叠素淨白巾才放置于玄礽伤处,片刻就沾满猩红污血,不一会儿便湿透淋漓又得更换,满殿只见染血巾布层层堆叠在污盆中,腥味冲天瀰漫,连殿裡燃的薰香也遮掩不住。宫人们正忙裡忙出换巾换水,而隔着一道薄纱屏风,一身滚貂雪青锦袍的皇后则是面色忧惶忡忡,柳眉紧蹙,惴惴不安地立于御殿中央,屏息紧盯屏风后,太医正聚精会神地一针针小心翼翼缝着玄礽腹背刀伤。
皇上此次遇刺伤势非同小可,太医都已医治皇上几个时辰了,仍旧未闻丝毫佳讯,方才见太医诊治时神色凝重惊骇,素日的沉稳自信如烟消云散,竟是半句话也吐不出来,她便知道皇上情况万分危及,心口不由得重重跳了一下,像是双足忽然悬了空,一时慌措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启禀娘娘,」一个轻微叩拜声自殿门口响起,燕公公匆匆快步走了过来。「奴才已差人快马加鞭回京城请宫裡太医赶来行宫,可这几日风雪实在太大,太医最快怕也是要明日午后方能抵达行宫了……」
皇后紧抿苍白双唇,颤颤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就是用罄曆山所有物源,也得保皇上支撑下去。她虔诚地闭上双眼,握紧手中楠木佛珠,玉手微颤地祈求上天保佑,保佑皇上平安无事,度过血光劫难。
燕公公停了会儿,似乎犹豫半天,方又再上前低声禀道:「皇后娘娘,这……这贞妃娘娘已在外头跪上好几时辰了,您看是否该让贞妃娘娘进殿来哪……?」
皇后闻言,双目勐地睁开,湿润通红的眼眸泛着怨毒:「让她进来?」她回头,目光又悲又恨地瞪着窗櫺外,眼裡像是冒出烈焰。
「皇上便是让那妖女害的,才会受这麽重的伤,本宫现下是没工夫治她罪罢了,她倒还想得寸进尺,莫不是要亲眼看皇上昏死不醒的模样才高兴?」
忆起日暮向晚时分,若不是她见当时天色已暗,皇上和谭琬却迟迟未归,心觉有异,便派了一支护卫皇军前去竹林探查,及时阻止了刺客杀戮,此刻皇上怕早已命丧元族馀孽手下,惨然殡天薨逝。
燕公公素来谨慎保守,思虑细密,虽明白皇后正气头上,心下琢磨片刻,又不放心地復道:「可……可这外头冰天冻地的,这要闹出了人命,皇上到时醒来只怕……」
皇后果然面色微变,眸光流露犹疑,可不一会儿,却又再度转为怨愤愠色:「怕甚麽?那妖女联合逆贼谋害皇上已是死罪一条,真要冻死也是便宜她了!」
燕公公应诺,既然皇后决意已定,他随皇后的主意应变便是,于是不再进言,按规矩退到一旁候着。
烛蜡燃尽,芯残更替,长夜漫漫过去,晨曦悄然隔着绵绵细雪逐渐染白东方天际。
可薄纱屏风后头仍是没有消息,殿中仅闻太医急促指挥宫人替换巾帕、端水捧针的声音,却不见任何关于皇上伤势好坏的评断。皇后饮食不下,忧心忡忡地坐于殿央等候,几名宫人连番劝进才用了几口清粥蔘汤,勉强打着精神。
华辉殿外头,一个又一个磕碰石阶的咚咚声,就如自昨日下起的飞雪般,一夜无间断。
谭琬髮髻鬆乱,跪在殿门口汉白玉石阶前,像是失了魂般不住磕头。她细緻的额在积雪石阶上磕磕撞撞了整夜,早已是血肉模煳一片,涔涔鲜血在玉石阶上凝成一摊腥红血霜。
「皇后娘娘,求求您让罪妾陪在皇上身边,求求您让罪妾陪在皇上身边……」
银白飞雪中,谭琬髮上肩上都已复满白雪,她支撑在地的双手被冻得失去知觉,由红转为青紫,眼裡不住涌出的泪水在她颊上冻成了霜,在苍白无血的脸上冻出两道红痕。
行宫众人慌乱地守了一上午,到了午后飞雪暂歇,终于盼到从皇城急急赶来的三名御前太医僕僕而至,一踏进华辉殿便由裕公公接了直往御殿裡去,与原先留守的太医一同在薄纱屏风后联合议诊。肃静殿中,但闻屏风后头三名太医几声暗暗惊呼、几番细微争辩,过了约莫一时辰后,才让裕公公移开屏风,面色忧愁沉重地走出来,四人一齐敛衣向早已着急如火的皇后惶惶跪下。
「启禀娘娘,」早一日随行而来的太医首先禀道:「皇上身上各处伤口已止血缝合,尽数包扎完全。」
皇后点点头,提步来至御榻前,仔细端凝床榻上全身缠满绷带的皇帝。只见皇帝双目沉沉闭合,长眉驰散,原本俊朗的面容一丝生气与血色也无。
「皇上现下伤势如何?可过了危险期?」皇后轻轻在床沿坐了下来,蹙眉细察皇帝脸色,伸手轻握皇帝露在被褥外的手,失色惊呼道:「皇上的手怎地这般冰凉?」
殿央四名太医相互看了看,摇头推託片刻,方由最年长的一名太医唯唯诺诺禀道:「回……回娘娘,皇上身上刀伤深及骨肉,尤其左腹刀伤没入体内深达三寸,造成皇上大量出血……」
皇后秀眉紧锁,急问:「所以呢?」
那年长太医吞吞口水,语声微颤道:「因为失血过多,皇上现下气血虚无,五脏衰弱,导致皇上迟迟无法甦醒……方才微臣连试了数个法子,都不能使皇上恢復意识,这……这……」
那太医面色越发苍白,目光心虚低垂,竟是再说不下去。
「你说皇上……皇上无法醒来是甚麽意思?」皇后脸色一白,背嵴忽阴阴发寒起来。「你快说呀!」
另一名太医只好接着补道:「这……皇上身体实在太虚弱,不仅任何法子都刺激不了皇上恢復意识,就连微臣所呈的补血汤药皇上也嚥不下,如此一来便无法服药医治调理,更无法进食水,身体只会越来越虚弱乏力,只……只怕……」
皇后听到此处已是双脚虚软,脑中一片空白险些要晕过去,几名宫女连忙上前簇拥扶住。
「那……那现下……现下该如何是好?」皇后颤抖地问。
年长太医伏地跪下,颤颤抬起头来:「眼下……唯有皇上自己醒过来,臣等方能用药物医治皇上,否则……否则……」
皇后脸上已满是泪水,紧抓着宫女手臂支撑站起,向跪倒在地的太医们又急又怒地喊:「既然如此,你们还不快多试几个法子?只要能让皇上醒过来,有甚麽法子是甚麽法子!快去试呀!」
华辉殿再度兵荒马乱,太医和宫人一时进一时出,捧着各式汤药、薰香和针砭在皇帝御前试了又试,皇后则让宫女搀扶在殿央貂皮软椅坐下,紧张地仔细盯住皇帝的面容反应。云雾重锁曆山,转瞬又是日暮时分,夕光稀微,水气浓厚,天幕再度飘下纷纷瑞雪,丝丝冰冽寒气从山峦幽谷间渗进灯火幽黄的巍峨行宫。
「如何?」天色已全然暗下,皇后唤来一直跟在太医身边照料皇帝的裕公公,心急地问。「皇上有反应了麽?」
裕公公弯身叩拜在地,怯声道:「回皇后娘娘,皇上……皇上还是没醒过来……」
皇后心头一空,顿时像失去所有希望般垂垮下来,向后靠倒在椅背上。
这嗅盐、蒸浴、薰香、针灸、烧艾等等法子,种种医方都试遍了,皇帝就是分毫不见醒,面色死白得逐渐发青,彷彿体内生机正一点一滴流逝,看得皇后一颗心就如揪悬崖边,只消一个凛风颳至,便会坠落谷底粉碎一地。
正当皇后不知所措,软椅旁的燕公公思忖片刻,咬着唇犹豫半天,方惶惶低声禀道:「皇后娘娘,奴才知道这麽说不好,但您瞧皇上这样一直不见好,或许……或许……」
皇后听他语中似有主意儿,秀眉紧皱,目光焦急地投向燕公公,示意他别再耽搁吞吐。
燕公公会意,忙接着补道:「或许……让贞妃娘娘进来探一眼皇上也好,毕竟……毕竟皇上素来常由贞妃娘娘伺候着,眼下为了救醒皇上甚麽方法都得试,您姑且让贞妃娘娘陪在皇上身边,到时皇上真醒了过来,论功,也是娘娘您照顾侍奉得宜,那贞妃娘娘本就是待罪之人,众所皆知,您就是等皇上醒来再发落贞妃娘娘也不迟哪……」
皇后眉头蹙得更深,眸光却是微亮。儘管一双乌黑的眼裡仍充满对谭琬的厌恶怨恨,面容已不似先前那般凌厉冷绝,只剩对目前情势的估量和犹豫。
「来人,」灯火闪烁的华辉殿中,清楚分明地响起皇后的懿旨。「传贞妃进殿。」
珠帘清脆撩拨,一阵寒风隐隐飘至,昏黄烛影间,只见谭琬让两名宫女搀扶着一跛一跛地走进殿来。
她全身复满白雪,原本柔亮如缎的黑髮凌乱无章地垂散于肩,白皙的脸庞冻得青紫,额上却是深深浅浅污血溷着霜雪模煳一片,薄薄唇瓣亦无一丝血色,双手双膝因长时间跪地早已冻伤红肿,身上滚绒锦袍历经数日风霜也已满是皱痕污泥,整个人狼狈邋遢,令人不愿卒睹。
皇后见了她的模样,眉间微皱,撇过头移开目光。
「皇上就躺在那儿,已是两日昏迷不醒了。」皇后的声音清冷略带颤抖,下颚朝御榻方向轻轻一点。「如妳所愿,过去看看吧。」
谭琬抬起红肿的双眸,一见躺在床上的玄礽,早已盈满的泪水便直直掉了下来。
宫女搀着她走近了床榻,她因为双脚无法使力只得跪伏在榻前,奋力撑起身子上前握住了玄礽的手臂。
「李暄……李暄……」谭琬泪眼汪汪地凝睇着昏沉不醒的玄礽,浑身因受寒和激动而不住发抖。
「我是琬儿……我是琬儿……你醒来好不好?醒来跟我说说话……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你不想听麽?」谭琬语声幽微虚弱,泪珠一滴滴不住落下,将玄礽身上被褥沾湿一片。
床榻上的玄礽仍是一动也不动,惨白如纸的面容沉沉静止,没有任何表情波动。
谭琬难过地趴伏在锦缎榻上,一颗心如被人狠狠撕裂,满是冻疮的纤瘦玉手颤颤轻抚过玄礽身上每处包扎的伤口,脑中忆起当时玄礽被刺客凶狠伏击的惨况,而这一切,全都是因她而起,玄礽会这样伤重濒死,命在旦夕,不论是两年前或是今日,全都是她的错。想到此处,谭琬不禁再度涕泪纵横。
「李暄……你知道麽……」谭琬伸手轻轻抚摸玄礽冰冷的脸,神情悲凄,怆然流泪道:「其实我……一直都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