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莹雪 (下)(1 / 1)
谭琬心底莫名激动,眼眶涌上热泪,这麽多日子来玄礽总算愿意见她,愿意听她说话。可当她张开口,脑海闪过当年误会乃至今日恍然大悟种种片段,当中迂迴曲折,複杂离奇,她踌躇半天,始终不知该从何说起。
匆匆思来想去,谭琬最终只颤抖地挤出了几个字:「我…对不起……」
玄礽彷彿一愣,顿了顿,方又问:「妳说甚麽?」
谭琬脑中紊乱,她有太多太多事对不起他了,当年她误洩露他的身分,害他遭逢遇刺凶险,进宫后对他冷颜以待,毫无欢愉……太多太多歉疚,太多太多的对不起。这当中,愧歉最深、最直接萌生在谭琬心裡、也最伤害玄礽的,便是那件事。
「孩…孩子的事……我真的很对不……」
她话还未说完,却听玄礽暴怒一声:「够了!」
白雪纷飞中,玄礽转过身朝向谭琬,他面色冰寒如霜,眸光如刃地瞪着她:「那件事朕与妳已经没什麽好说的了。」语毕,忽又凄凉地冷笑一声道:「到底还是朕错了,竟会浪费时间听妳妄言……」
「不、不是这样……」谭琬恼恨自己实在太傻,怎地就挑了玄礽最忌讳的事情说呢?她焦急地上前想和玄礽解释,玄礽却已迈开箭步,甩开谭琬往行宫方向走回。
谭琬慌忙追了上去,可玄礽这回脚步飞快,又正气头上,谭琬便给远远落在了后头。
谭琬又急又悔,好不容易有的机会,却因自己的无章和胆怯给弄砸了。而玄礽的震怒,更加说明了他心裡始终不愿原谅谭琬,孩子的事在他心裡落了疙瘩,是他心底的刺,他不许也不愿任何人,尤其是谭琬,去触碰这根永远也消磨不了的心刺。
谭琬垂下手,怔怔看着玄礽负气远去的背影,一股酸楚悲凉涌上胸怀。这一切一切本就是她的错,她又能怨谁呢?方才见玄礽因孩子而勃然震怒,她忽然没了把握,就算玄礽知道了所有一切都是误会,他会不会依然无法原谅她?他们之间的结,会不会终究成了死结,一生一世都解不开了?
泪水滑落谭琬消瘦的脸颊,她全身彷彿失了力气般,无力地在碎石道上极缓慢地行走。细碎鞋履碰石声中,忽然一个低微的声音隐隐从竹林裡传了出来。
「小姐……小姐?」
谭琬转头朝竹林望去,目光有些害怕地在幽暗的竹林裡搜索着。竹枝丛丛交错,青碧林叶晃动中,一个高大的人影忽然从暗林裡现出,一脚踏上了碎石道。
谭琬心中一惊,慌忙倒退数步。她不曾料想,戒备森严的行宫竟会有胆大贼人闯入,才想奔逃呼救,那人影却拉住了她,情感丰沛地低低唤道:「小姐别怕,是我,阿虎啊。」
谭琬这才定睛仔细注视了那人的样貌,面色一变,不知是悲是喜,目光颤动地看着这名身形高大,体格壮硕的男子,彷彿不可置信。
这个人,便是骆方远的家僕,当年随着骆方远一同进了谭府,跟着谭琬和骆方远一同长大成人。可两年前岚山刺客案后,骆方远被捕,谭琬进宫,阿虎却失了踪影,官府虽下了通缉捉拿,却终是遍寻不着。
「阿虎……阿虎真是你?」谭琬激动地看着他,「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你过得好麽?你……你现下又怎会在此处……」
千万思绪交杂,骆方远入狱,阿虎失踪,此时此刻阿虎却又离奇地出现在行宫裡,谭琬心中忽有股莫名的不祥预感。
「小姐您……又怎会在此地呢?」久违重逢的喜悦宛若白驹过隙,阿虎脸上笑容被沉肃取代,他急急说道:「小姐,此地不宜久待,还请小姐随我的属下安排暂且避一避。」
「你的……属下?」谭琬随着阿虎指的方向看去,前方碎石道两旁竹林间,竟浮现出四五名黑影,那黑影中隐约还闪过一瞬亮白银影。是刀光!
谭琬倒抽一口寒气,回头朝阿虎惊问:「你们这是要做甚麽?」
阿虎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咬牙道:「自然是杀了狗皇帝,换我家公子性命。」
谭琬大惊,脸色刷地苍白,全身血液彷彿停滞逆流,手脚冰寒虚软不听使唤。果然不出她心底猜测,阿虎不会这麽碰巧出现在这裡,那麽,当年骆方远行刺玄礽的事阿虎怕是全然知晓,那日才会谎称家中失火半途拦住她的去路,又在这两年期间逃亡天涯,只待有朝一日机会来临,好再度向玄礽出手。
她该怎麽办?
她不能唤来侍卫抓走阿虎,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阿虎行刺玄礽。放眼望去,四周绿林深暗幽远,与行宫遥遥有数百尺之隔,莫说侍卫可能听不见竹林裡的打斗声,就是侍卫听见了,赶来这裡至少也需半刻钟的时间。这片原是玄礽为了阻绝旁人干扰而带她来的隐蔽竹林,却恰恰巧巧成了刺客行刺的绝佳场所!
「不行,这太危险了……」谭琬抓住阿虎臂膀,假借担忧他的安危劝阻道:「方远哥不会愿意见你们以身犯险救他的,你们还是先离开吧……」
阿虎却坚决地摇头,恨恨道:「不,这两年来我们元族日日等着復仇,我们已在此藏匿数日,终于等到今日天时地利俱佳,机会千载难逢……」
「阿虎……」谭琬哀求地再次劝道。阿虎却反握住谭琬双肩,恳求道:「小姐,您还是先避一避吧。」
正当谭琬和阿虎相互拉扯,一个警戒又迟疑的声音忽打破了僵持。
「贞妃?」
玄礽明黄的身影在细雪中隐隐出现,约莫是见谭琬迟迟没有跟上他,半途又折返回来寻她。
这个要命的折返,谭琬多麽希望玄礽能够无情地忘了她,独自一人愤愤回去行宫裡,安然无恙地避开接下来可能的血光之灾。
迷濛白雪中,玄礽冷冽明亮的眸光穿透雪帘,清晰而锐利地投向另一头的谭琬和阿虎。那初始略带疑惑的面容,却在目光触及阿虎的顷刻间,神色瞬即一变。
「李暄你快走!别过来!」谭琬抢在阿虎反应之前,焦急地朝玄礽惊呼示警。
阿虎听谭琬如此称呼不由一愣,随后立即反应过来此人便是当今皇帝,登时双目如炙,手打暗号,原先隐藏在竹林中的四五名黑衣刺客立刻跃了出来,杀气腾腾地持刀立于玄礽面前。
玄礽听见谭琬呼叫时已知竹林中有刺客埋伏,现下数名杀手拔刀霍然逼立眼前,他却迟迟没有回头退避之意,反而一脸凝肃地沉然立于原地。
「你快走啊!别管我……啊──」谭琬着急地再次向玄礽高呼,却忽然被人勐力拽住,一个冰凉锋利的东西随即森寒地抵上了她的颈子。
「小姐,对不住了……」阿虎的声音低低在谭琬耳畔响起,粗壮的手臂捉住谭琬挡在身前,手中一把大刀毫无怜惜地架在她纤弱的咽喉旁边。
「狗皇帝,你若逃了,她便即刻没命!」阿虎森沉沉地对着玄礽冷笑,语声阴狠冷酷。
谭琬心中一凉,她万万想不到阿虎为了杀玄礽,竟不惜挟自己做人质,更恨自己是这般无能为力,沦为阻碍玄礽脱身的绊脚石。
「别伤她。」玄礽清冷的声音自雪中响起,面色凝重地盯着阿虎,和那把抵在谭琬颈上银光闪闪的利刀。「朕按你说的做。」
「不,别听他的!」谭琬无顾颈上已被刀刃划出丝丝血痕,激动地尖声呼喊。「他会杀了你的,快走啊!快……」忽然她嘴上一紧,阿虎粗厚的掌牢牢摀住了她的口,深怕玄礽受她话语影响,坏了他的计画。
「朕甚麽都听你,只要你别伤她。」玄礽目光紧盯着被阿虎挟持、容色惊惶不已的谭琬,面色益復严肃紧张,脚下却反而往前一步。
谭琬心头撼震,未想玄礽竟会为她涉如此深险,双眸涌上热泪,她挣扎想出声,却只能闷吭着怎麽也说不出话来。
「哼,没想到你这狗皇帝竟会心疼爱妃到这地步,连命也不要了……」阿虎嘲讽地冷笑一声,牢牢捉住怀中谭琬不放,似乎对玄礽如此看重谭琬感到既讶异又惊喜。
「你听好,从现在起一句话也别吭,慢慢跟我过来,别想招来侍卫,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便让她立刻命丧刀下。」
玄礽脸上沉重,没有回答,脚下却已是一步步慢慢朝阿虎和刺客方向走去。谭琬见状,着急地急摇头,双目已满是泪水迷濛一片,脸颊因激动和无法透气而涨红。
不能过来……不能过来……
碎石路上夕日光影已逐渐没去,天光几乎全黯淡下来,幽深竹林间万籁俱寂,除了他们几人的气息,再无他人音响声息。
阿虎环顾四周,只见竹林丛影婆娑,密密遮蔽天日,判定再无侍卫守备之疑虑,眼色一使,围绕在玄礽身边的刺客便立刻持刀往玄礽砍去。
谭琬喉间发出一丝模煳悲鸣,一颗心重重缩了起来。四把银闪刀光瞬忽砍下,玄礽似已有留意,疾疾弯身发足飞掠躲过,回头徒手和追杀而来的四名刺客扭打起来。昏暗竹林间,只见刀光飞快闪烁,风中尽是刀锋碰撞的铿锵声,杀气翻腾,凶险无比。玄礽以一敌四,手中又无武器攻御,在刺客重重逼杀下应付得极是吃力,一个不留神,左上臂已被尖刃重重划过一刀,霎时衣裂血流,玄礽凝锁的眉头因吃痛更深了几分。谭琬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她泪眼迷濛拼命挣扎,却依旧被牢牢困在阿虎臂弯中。阿虎则是眯着眼,专注地紧盯眼前打斗。
此刻玄礽虽是负伤,却已巧妙运用其灵活身段,抢下一名刺客手中长刀,挥舞生风起来。馀下三名刺客见玄礽手裡握刀,心底有了些许忌惮,情急下招式益发凶狠,步数却略显急躁起来。玄礽单刀在手逐渐佔上风,出手快狠准,一名刺客右手筋脉竟已被玄礽尖刀砍断,再不能使刀。另两名刺客面色既惊又怒,二人改变刀法,阵式忽合忽离,刀影时单时双,声东击西扰乱玄礽注意力。玄礽果停下脚步,炯炯双目专注地跟随二人刀式变换,一个寒冽眸光闪动,手中长刀毫不犹疑便往当中一人右臂砍去,那刺客哀呼一声从阵式中跌了下去。正当谭琬稍稍放下心来,馀存的那名刺客却已趁玄礽挥刀时的空隙,一刀朝玄礽正面噼来,玄礽眸中闪过仓皇,忙收刀回身及时挡住刺客尖刀,两把刀锋紧紧相抵互不相让,锋利冷冽的刀面映出二人此刻绷紧凝注的面容。
二人正僵持不下,忽然竹叶受风惊摇,阿虎鬆开谭琬将之甩到了一边,冷不防提刀向玄礽凶勐刺去。玄礽听见谭琬摔跌于地的声音,回头一个分心,左侧身竟露出破绽,阿虎的刀便直列列勐刺了进去。只听林影婆娑间一个闷裂声,伴随触目惊憷的鲜血点点喷溅于碎石道,玄礽面容已是痛苦扭曲,一手紧捂着血流不止的左腹,承受不住地单膝重重跪地。
「李暄!」谭琬凄厉地尖叫一声,玄礽还来不及看向谭琬,背上又被刺客砍中一刀,火辣辣的剧痛犹如乾柴上的火苗般自伤处窜烧开来。
玄礽痛得眉头紧锁,容色惨白如纸,额上冒出珠珠冷汗,却见阿虎和刺客持刀再度袭来,他连忙一个滚地,咬牙一口气挥刀砍向刺客脚踝,那刺客被斩了脚筋登时惨跌在地,玄礽却也已用罄最后气力,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不住喘气,明黄龙袍上尽是块块殷红血渍,惨不忍睹。
「阿虎住手!快住手!」谭琬扑向阿虎,紧紧环抱住阿虎粗犷的上身,阻止阿虎再上前砍向玄礽。
阿虎又惊又怒,无法理解地愤慨道:「小姐您为何要替狗皇帝求情?您难道忘了公子就是被这狗皇帝被关在牢裡麽?」他勐力摆动上身甩开谭琬,谭琬没支持几会儿便失去重心跌倒在地,细緻脸蛋被地上碎石划出了数道斑斓血痕,她却仍是挣扎爬起匍匐向前,死命抓住阿虎脚踝,流泪哭求道:「阿虎……阿虎不要……求求你不要杀他……」
阿虎右足被谭琬死死抱住,一时竟也移动不了,不禁横眉飙怒:「小姐您若再不放手,小的也只好对不住小姐了!」
刀光一闪,谭琬只见头顶上阿虎长刀高高举起,她害怕地紧紧闭上双眼,抱住阿虎的双手却是死也不肯放开。
咻的一声。
预想的见骨疼痛并未袭来,一切彷彿静止一般悄然无声,既无刀鸣也无人语。谭琬呆措地睁开眼,抬头,却见一支白羽铁箭直直射穿了阿虎持刀的右手腕,浓腥的鲜血一滴滴落到了底下的谭琬脸上。阿虎面色煞白,右手腕不住颤抖,终于噹的一声,手中长刀重重鬆落于地,阿虎双膝跪下,左手紧握被射穿的右手惨痛哀吼。
谭琬连忙爬起身往玄礽奔去。玄礽已是意识模煳,脣色苍白无血,双目半睁半阖,似乎未感到谭琬已跪伏在自已身旁。谭琬泪如雨下,慌措颤抖地捧住玄礽毫无血色的脸,哭道:「李暄?李暄?不要睡……你不要睡……」
玄礽却是丝毫无反应,目光呆滞溷浊,失焦地怔怔望着谭琬。
「你听……」远方隐隐传来重重脚步声和吆喝声,谭琬面颊沾满血泪,抬眸往浓密竹林间望去,只见黑暗中数十道荧亮火把正快速朝这裡过来,熀熀火光中照映出一个个披挂盔甲的皇家侍卫的脸。
「侍卫已经赶来,咱们没事了,你快醒醒,好麽?」谭琬心痛地抱住玄礽,双手紧按住他不住淌血的伤口企图止血,一颗心却越来越慌,越来越凉。
「快醒醒……别吓我好麽……快醒醒……」
滚热泪珠簌簌地落在玄礽脸上,玄礽却已闭目沉沉昏迷过去,身下白雪被汩汩鲜血染成腥红一片,像是皑皑雪地裡开出的一朵娇豔灿烂的红花,一点一滴继续往外生长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