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薄蝉 (下)(1 / 1)
「皇上驾到──」
排排澄黄灯笼中,纪兰桂莲步轻踩,姿态婀娜地自殿中迎了出来,盈盈下拜道:「臣妾恭迎皇上,皇上吉祥。」
皇帝一身明黄锦袄,外罩乌黑油亮的貂皮斗篷,淡漠的目光瞟了她一眼,面色清冷无衷,只淡淡嗯了一声便迳自踏进偏殿裡。
纪兰桂不以为意,连忙起身随皇帝进屋,几名宫人上前咿呀关起了大门。
离了外头风霜,祥龄宫偏殿裡温暖如春,烛影摇曳,喜气华帐中瀰漫一缕舒神薰香,浓郁醉人,皇帝冰似的龙颜不由也稍稍缓了下来。
纪兰桂小心翼翼上前,伸手解了皇帝身上貂皮斗篷,仔细挂在一旁花梨木屏风架上。
「秋夜寒凉,臣妾让人温了酒,新煮了几道夜宵,请皇上嚐些暖暖身子。」纪兰桂歛目含笑,欠身请皇帝上坐。
皇帝瞅了殿央满布精緻酒菜的小圆桌,目光冷瑟,眉间隐隐透着无奈,顿了半晌,在红烛袅袅的桌畔坐下后,才皮笑肉不笑地淡淡道:「妳也坐吧。」
「谢皇上。」纪兰桂侧身一福,轻步在圆桌前与皇帝对坐下来。
满桌酒菜前,皇帝面色始终漠然,吃了几口糖煎果子后,伸手便去取桌上翠玉酒杯想饮酒。纪兰桂忙起身替皇帝倒酒,黄澄酒液汩汩流进翠玉杯中,清透酒面上,浅浅映出皇帝冷漠外表底下的愁容。
「好酒。」玉杯一饮而尽,皇帝瞅着见底空杯,讶异赞叹。
纪兰桂心头欢喜,忙又替皇帝倒满酒浆,盈盈笑道:「这是臣妾母家祖传秘方,夏末时臣妾按着方子酿的,本还担心皇上喝不惯,既然皇上喜欢,臣妾便安心了。」
语毕,纪兰桂回头给自己玉杯裡也斟满温酒,放下酒壶,与皇帝举杯对饮。
那精酿黄酒醇郁浓厚,一口饮尽,纪兰桂只觉舌尖麻木,苦辣侵喉。兴许这盅她在母家从未饮过的烈酒,正恰恰对了今夜皇帝与她的心境,苦酒浇愁,原来是这般蚀骨滋味。
她明白皇帝今夜会翻她牌子,不过是抵不住太后日日催促罢了,可无论皇帝心裡是如何不愿,只要皇帝来了,她便有了机会,就是倾尽所有也要拴住皇帝为贞妃漂泊执迷的心。
「妳入宫这麽多时日,朕倒不知原来妳也有这般豪爽性子。」皇帝淡淡一笑,清冷眼眸裡终于有了些许热度。
纪兰桂抿嘴浅笑,双颊嫣红,举起酒壶再替皇帝玉杯裡斟满了酒。
「皇上见笑了,臣妾不过是一名小女子,哪裡像皇上雄魄千丈,豪气震天呢?」纪兰桂明眸轻抬,娇媚眼波在烛光下柔柔轻盪。「只是若能陪伴皇上为皇上解闷,让皇上高兴,臣妾便也高兴了。」
皇帝饮了口酒,眯眼凝看纪兰桂好一会儿。纪兰桂被皇帝瞧得心口发慌,含羞低下头,躲开皇帝逐渐发烫的眸光。
「来,」极富磁性的嗓音悠悠响起,语声听来温和愉悦。「再陪朕喝一杯。」
纪兰桂应诺,起身持了酒壶,倾身向前往皇帝的翠玉杯裡注酒。一杯酒还未斟满,纪兰桂持壶的玉手忽被皇帝一把握住。
纪兰桂双颊通红,羞怯地偏过头去。
皇帝的掌宽厚而温暖,柔柔包复住她软腻小手。
「到朕身边来。」
纪兰桂起身,娇羞地沿着桌边儿向皇帝走去,皇帝握着她手仍未鬆开,牵引她的身子坐进皇帝怀裡。
皇帝一手揽着她的腰肢,另一手则握住她雪白玉手与之亲密交叠,带着她的手向前去拿酒杯,凑近自己唇畔,仰首一饮而尽。
「皇上别贪杯,酒喝多了,可是会伤身的。」纪兰桂倚在皇帝怀裡,纤手抚上皇帝胸膛,娇滴滴嗔道。
「怎麽,嫉妒了?」皇帝呵呵一笑,眸光有些浑沌迷离,伸手握住纪兰桂游移在胸膛上的手,亲暱地凑近唇边轻轻一吻。满室娇豔妃红,华丽幽微,皇帝闭目含笑,像是叹息般在纪兰桂耳鬓间柔声呓语:「酒香,妳更香。」
纪兰桂只觉皇帝身体越发热烫起来,才想再说些甜蜜话语助兴,忽然腰间一紧,足下俱空,娇躯已被皇帝抱起,摇摇晃晃朝裡间暖香床帏走去。
皇帝的热情令纪兰桂惊喜万分,如梦似幻的迷醉情慾叫人忘却所有惊怕忧烦,她罗衣轻解,沉溺在从未有过的奇异欢愉裡,满室馥香中,自己也跟着恍恍惚惚起来。
洋红纱帐下,烛光昏黄,灯影婆娑,凋花四方几上紫玉香炉裡袅袅飘着朦胧白烟,若有似无地散发出一缕醉人香气。
接连几日下来,祥龄宫偏殿夜夜金灯通霄,原本该是萧瑟寒伧的秋末霜夜,在重重宫女太监留守下,祥龄宫偏殿前院竟是门庭若市,暖烘非常。宫人们耳目自是灵敏的,上自长泰殿,下至御厨房内务府,但凡有了机会,无一不忙不迭地讨好纪兰桂,就连一向趾高气昂的裕公公也开始跟她陪起笑来。
皇帝连日不绝的宠幸,终于让纪兰桂稍稍放下心来。
后宫裡谈论贞妃小产的话语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打赌祥龄宫偏殿何时会怀上龙胎的閒话;就连皇帝,似乎也慢慢淡忘了失去皇嗣的忧伤,笼罩眉宇间的重重阴霾日渐淡去消散。
虽然每次皇帝甫踏进祥龄宫时,清冷的脸庞总会露出些许困惑神情,然而不过多时,那初始冷静的双眸便会变得不安份,并且逐渐炙热发烫起来。
纪兰桂每次见了那双灼热眼眸,内心总是一半狂喜,一半恐惧不安。她很清楚宫裡严禁妃嫔使用民间增添闺趣的□□,可若无这情药,又如何能使皇帝在短时间迷恋上她,甘愿与她云雨销魂?所幸情药效果出乎她意料,即便药效发作时皇帝总是昏昏沉沉的,可每每一夜过去,皇帝全无觉察,次日更依旧翻了她牌子。日復一日,纪兰桂不由觉得皇帝其实也日渐对她生起情来,再加上各宫宫人无不争着奉承自己,心中疑虑便逐渐抛置九霄云外。
又是一日夕颜西斜,薄暮霭霭,纪兰桂照例梳妆完好,立在偏殿正央叮嘱宫人布置迎接皇帝的美酒佳餚。
「小主,裕公公来了。」红纱珠帘被轻轻拨起,翠珠轻步走进,圆熘俏眼瞟了瞟大门外头。
纪兰桂柳眉轻扬,故意姗姗慢步走出裡间,粉啄玉凋的眉眼透着高傲,朝弯身候在门边儿的裕公公雍容娇笑:「原来是裕公公。」
裕公公倒也不以为憷,两颊堆笑,躬身行礼道:「娘娘吉祥。」
纪兰桂微微颔首,意兴阑珊道:「这时辰未到,裕公公您怎地就来了呢?」
裕公公欠身微笑禀道:「奴才是来通传娘娘,皇上有旨,今夜政务繁忙,腾不出空过来祥龄宫陪娘娘,故改请娘娘稍晚移驾至长泰殿侍寝。」
一语说毕,纪兰桂又惊又喜,一双明豔娇眸裡满是笑意。
在长泰殿跟前伺候,这可是从前贞妃才独有的特殊荣宠,更何况,皇帝是命她前去侍寝,而非仅仅伺候起居,她这回可是真真正正胜了贞妃几筹。此刻纪兰桂方终于明白何谓物换星移、风水轮转,原竟是这等爽快得意滋味。。
裕公公手中拂子轻甩,恭恭敬敬朝纪兰桂作揖笑道:「迎接娘娘去长泰殿的轿子一个时辰后便会抵达,还请娘娘好生准备。」
二更天,新月遥遥点清夜。
寒露霜风裡,一顶金绫红绸小轿摇摇晃晃行于红牆石道间,穿过一座又一座幽黄如荧火般的石灯,慢慢在肃穆巍峨的长泰殿西苑宫门前停了下来。
红帘轻掀,纪兰桂披着貂绒斗篷让长泰殿宫人搀着走下轿来。蓬鬆斗篷下,她仅着一袭单薄海棠红睡袍,各式钗环首饰俱无,一头未束的乌熘长髮鬆鬆披在肩后,在夜风中淡淡散发着花瓣水洗的馨香。
长泰殿前早已有宫人候立迎接,领着她依序穿过重重精緻殿阁,终至她梦寐以求的皇御寝殿。
「启禀娘娘,皇上还在书房裡批摺,还请娘娘稍候片刻。」宫女服侍纪兰桂在紫檀龙榻上躺下,解开龙榻四方帷幕束带,金黄丝质床帏便轻轻垂落下来,将纪兰桂关围在一片明黄夺目之中。
「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纪兰桂枕在金绣龙枕上,朝床帏外头娇声令道。
耳畔传来宫人们窸窸窣窣退离的脚步声,寝殿裡旋即沉寂了下来。此刻本就是夜阑人静时分,长泰殿既是皇帝居所,规矩自然更加森严,宫人们走动轻细,竟是半点声响也不闻,彷彿整座殿裡便只有纪兰桂一人待着。
金黄床帏中,纪兰桂几乎屏息地躺在柔软榻上,丝纹不敢胡乱动,一颗心怦怦跳着,既期待又紧张。
据宫人传言,后宫之中除了贞妃之外,再无其他妃嫔接近得了龙榻,就连皇后也不例外。她做梦也未曾想过,有朝一日真能进入此处至高深境,这一方黄澄帷帐中,盛满了皇帝的气息,是她的天,她的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或许更久,肃静寝殿裡忽然有了几许微弱声响,一个轻却稳健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伴随着一股威显凌人的阳刚之气缓缓靠近了床帏。
纪兰桂呼息陡然一凛,明豔眼珠移到身侧金黄床帏的阴影上。
床帏交缝处缓缓现出一隻戴了翠玉扳指的手,那宽大的手背轻轻撩起了轻薄帷帐。
帷幕后,一身常服的皇帝沉着巍立床畔,因背着烛光,俊朗面容显得晦暗不清,一双眼眸却如夜鹰般炯炯发亮。
「皇上吉祥。」纪兰桂触及那眸光时,心口不牢实地跳了一下,慌忙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羞涩。
「冷麽?」一道柔和嗓音低低问询,皇帝素日清冷的面容微微扬起了笑。「今晚的风似乎特别凉。」
纪兰桂脸上一红,抬眸迎向皇帝温和目光,含羞浅笑:「谢皇上关怀。皇上屋裡温暖,臣妾一点儿也不觉着冷……」
皇帝静静凝睇着纪兰桂,有些出神地停顿半晌,嘴角淡淡笑意无减,眸光依旧和暖,似乎正浸于欣赏纪兰桂的姣好容颜,和那丝绸被褥底下引人暇念的胴体曲线。
纪兰桂稍稍将身子往床榻裡边移了移,挪出床榻上更多空间。皇帝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一歛,嘴角轻扬,更衣入了床榻。
金黄床帏重新合拢,裕公公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轻轻将殿央烛火吹灭。
一阵微凉寒意浅浅入侵,纪兰桂半梦半醒间,光熘的背嵴忽觉空荡无蔽,迷迷煳煳从睡梦中惺忪醒来。她转身一看,身畔竟无人影。纪兰桂心底一惊,睡意尽消,忙拽着绸被坐起,伸手拉开金黄床帏,方见皇帝修长身影正背对着她缓缓离去。
「皇上?」纪兰桂慌忙想追过去,可身子才一动,便想起自己无衣蔽体,脸上不禁赤红。
所幸远处幽微灯火中,隐隐传来一个微弱的瓷器磕碰声响,想来皇帝不过是夜半口渴,下床取茶水润润喉罢了。过往在祥龄宫时,皇帝偶也会像这般夜半起身饮茶。纪兰桂这才吁了口气,朱唇鬆懈舒展,放心慵懒地躺回榻上,等待皇上饮毕茶水返榻就寝。
纪兰桂张口打了呵欠,这一夜翻云复雨后,她可是睏极了,浑身只觉软绵无力。她百般无聊地在床榻上翻来复去,手指玩绕着帷帐束带打发时间,一个不经意,却瞥见了紫檀凋花床栏上不显眼处,静静垂挂着一个环佩似的小饰物。那原是用大红丝线繫了一枚乳白玉珮,玉珮下缘还缀有一只金锁片,在幽暗床帏中隐隐闪着微光。初来时因为自己太过紧张,接着又因有皇帝身躯遮挡,竟未察觉还有这枚玉珮的存在,纪兰桂好奇地伸手将之解了下来,放在手心裡把玩。
那白玉佩应是上好羊脂玉,摸来温润坚实,加以打磨仔细,下繫大红缨络精緻繁複,佩着小金锁片既贵气大方,又细腻典雅,当不愧是皇家之物。
正觉这玉珮质润精巧,爱不释手,深宫殿阁中,纪兰桂忽觉一股冰森彻骨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朝她袭捲而来。
「妳这是在做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