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薄蝉 (中)(1 / 1)
锦鹊娓娓说道:「和嫔娘娘母家尊贵显赫,历代祖宗皆拜朝廷要职,族人出了不少皇室姻亲,多年来封赏无数,家财万贯,富可匹国。母家既不缺财更不缺势,靠山硬得很,加以和嫔娘娘生性恬淡闲散,身骨又弱,是以和嫔娘娘既无心思也无馀力在后宫拚争出头。」
纪兰桂恍然了悟地点头,觉锦鹊如此分析甚是有理。
和嫔进宫只比宓嫔稍晚一年,论起资历辈分,也是在后宫前头,可皇后与宓嫔平日裡争斗暗潮汹涌,却独不见和嫔掺与其中,宫裡重要场合裡她也鲜少主动发话,无意引人注意,然即便如此,和嫔在后宫地位却仍是举足轻重,想来便是母家财势丰厚、官居要职之故。
「既无心争宠争斗,和嫔娘娘便无动机费心思去捉小主把柄,徒扰了自身平静闲散的日子。」
「不过,」锦鹊略思忖一会儿,又续道:「无论和嫔娘娘是否发现事有蹊跷,小主现下必须要做的,便是设法牢牢抓住皇上的心。」
纪兰桂像是让人提了个警醒,精神陡然一振。
「正如和嫔娘娘所言,小主此刻切勿失了圣心;如今贞妃娘娘已失了半宠,只要小主让皇上的心全移往小主身上,将来若是东窗事发,一来时日已久,贞妃圣宠不再,二来太后娘娘本就不喜贞妃娘娘,小主只消咬定翠珠姑娘当日仅是去寻人,绝无胆子动上食盒,再请太后娘娘从中斡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便不无可能。」
「当真如此,那便是最好。」纪兰桂鬆了口气,扶桌在圆凳上坐下,脸上总算露出久违笑容。
锦鹊黑澈眼珠轻转,目光一歛,低声补道:「其实小主若想更加万全,最好的法子,便是尽早怀上龙嗣。」
纪兰桂双眸骤亮,彷彿在黑暗中寻着了一盏明灯。
「只要有了龙嗣,功可折过,还能添喜,自是万无一失。」锦鹊眉目沉定,持壶替纪兰桂沏了杯茶,悠悠递到纪兰桂面前。
午后暖阳清浅,秋霜点点缀复枝桠,满庭莹洁缤纷。
长泰殿巍赫大门通敞,周围肃穆威严,不闻一丝声息,四方檀木云龙窗格往裡瞧去,尽是幽暗深沉,仅正殿前漆金匾额在琉璃屋簷下隐晦晃闪着幽光。
「纪贵人吉祥。」朱红大门前站岗的小太监远远一瞧,连忙步下石阶眉开眼笑迎了上去。
纪兰桂浅浅颔首微笑,身上一袭石榴红地绣芍药满堂滚狐毛锦袄,在午阳霜地映衬下衣泽艳丽,光彩夺目。
「今个儿怎是你当差?」纪兰桂朱唇胭红,巧笑娇媚。她丹蔻指甲轻点,身后翠珠便从袖裡取了一小袋碎银,递去那小太监手中。
「多谢小主,小主好客气。」小太监嘻嘻一笑,滑熘地将银袋揣进怀裡。
纪兰桂媚眼轻瞟,柔声提醒:「劳烦通报一声罢。」
那小太监却摸摸头道:「小主今日来得不巧,皇上眼下不在长泰殿咧。」
纪兰桂黛眉一蹙,娇颜诧异:「怎麽,皇上没在书房批奏摺?」
这便奇怪了,皇帝作息向来规律,平日午后睡起便是在批摺理政,这几日宫裡也无大事,亏她算了又算,怎就让她扑了个空。
那小太监摇摇小脑袋瓜儿,陪笑道:「皇上本来是在批摺,可方才不知怎地忽离了书房,让裕公公伺候往后宫内苑散心去了。」
「是麽……」纪兰桂心底失望,本想着掐好时机趁皇帝批摺累了,她贴心来奉上亲熬的补汤,期盼藉机能多与皇帝相处些时分。
她沉吟半晌,心内忽起狐疑,娇豔眼波流转,盈盈笑道:「对了,这几日,皇上心情如何?」
小太监闻言呵呵直笑:「小主抬举奴才了,咱们皇上的喜怒,那哪是奴才能瞧出来的哪?」顿了顿,方悄声道:「不过依奴才看,皇上约莫还在为贞妃娘娘小产心伤,起居间偶尔有些走神咧……」
又是贞妃。
纪兰桂心底又嫉又怕,明眸闪过一丝妒色。
秋阳柔柔洒落宫牆疏影下,纪兰桂一双绣花高盆鞋踩在白玉石栈道上,步伐难得轻盈,甚或有些刻意避人注意。
「小主,这不是回祥龄宫的路哪。」身后翠珠困惑地问,手中盛有补汤的食篮随着行走不住轻轻晃动。
「嘘,妳别说话。」纪兰桂娇眸瞪了翠珠,比了比手势,示意她别多嘴。
翠珠忙掩住嘴,一双圆熘眼珠仍满是疑惑。
皇帝不在长泰殿批摺,放着朝政不理,竟跑来后宫内苑,与素日勤政律己的作为相逆,极是反常。纪兰桂从长泰殿离开后一路思来想去,满腹狐疑,初始一个心慌,莫非是和嫔查出了甚麽向皇帝告密了去,随后想想又不合情理;臆来猜去,能使皇帝违背平日习惯,迷惑皇帝心神的,约莫就只有一处了。
浅灰树影下,白玉石道前方尽头,静静立了一排人影。
纪兰桂停下脚步,悄悄往石道旁一株梅树靠去,不想让人留意到自己。翠珠见了,也跟着躲在纪兰桂身后,屏息无声。
白玉石道尽头耸立着一座殿阁,乾枯梅林间,红牆绿瓦围绕,不见一株花草,甚是萧索寂寥。远远瞧去,偌大宫门上的金匾在簷影下模煳不清,凝神细听,赭红宫牆内似乎幽幽传出了一缕箫声。
因为隔得远了,箫音听来细微不清,可音律飘淼间,纪兰桂仍能感到那箫声的哀戚悲婉。
纪兰桂心裡也寒凉了起来。
但那却不是因为箫音所致,而是梅林殿阁前,遥遥立着个明黄身影。那身影修长昂挺,负手在后,沉稳伫立,任凭霜风频吹,仍是丝纹不动,宛若定僧。
金绣锦帽下,只见皇帝微微仰首,面色痴怔出神,似正沉浸于殿阁裡的箫声之中。他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眸直直望向殿阁,目光深长複杂,隐隐掺着无语忧伤。
纪兰桂怔怔遥看皇帝这般神情,心中又是恼恨,又是害怕。
斜阳慢移,薄云散去,琉璃瓦上阴影微淡,隐隐现出了宝延宫三个大字。
若是在从前,皇帝言谈举止一有偏袒贞妃,纪兰桂最多也就是打翻醋醰,来个嫉妒忌恨便是。可如今,眼见皇帝心思仍旧放在贞妃身上,投向宝延宫的目光深挚未减,让纪兰桂背嵴一阵寒慄,越发心惶不安起来。
当初她以为能藉护指套一事令皇帝对贞妃的忠诚有所怀疑,未想二人的关係非但没被挑拨,贞妃不久竟还怀上龙嗣,叫她嫉恨了好些时日。而今,她本以为让贞妃失了龙嗣,皇帝对贞妃的宠爱便会大减,皇帝不再传贞妃日夜伺候分明是其荣宠不再的象徵,岂料今日一见,皇帝挚眸足撼人心,她彷彿已能预见皇帝对贞妃的荣宠死灰復燃根本就是指日之事。
贞妃若是復宠,当日误食汤药一案倘被重翻追究,罪责必定倍重,说不准,身家性命也给搭了进去,怎能不叫她担心受怕?
那日在宝延宫前窥见皇帝后,纪兰桂终日提心吊胆,茶饭不嚥,偏偏皇帝也恰巧政务繁忙,纪兰桂苦寻不着机会与皇帝单独见面,好几日下来皇帝也无翻任何妃嫔牌子,全然冷落后宫。
眼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纪兰桂便天天让翠珠去长泰殿打转,不时送些银两或是值钱饰物,打听打听皇帝每日行踪,更甚,想方设法让长泰殿当值的宫人们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好在纪兰桂母家钱财万贯,这丁点儿钱两不痛不痒,只是皇帝心思深似海,就连长年伺候皇帝的裕公公也难摸实探底。
「小主、小主……」
秋末向晚,纪兰桂心神惶惶地倚在庭院栏杆上,愁眸遥凝夕日薄暮,却听翠珠惊慌的声音自裡殿传过来。
「怎麽了?妳慌慌张张甚麽?」纪兰桂自栏杆起身,心裡犯乱。从前她老笑翠珠胆小,可现在宫裡一有甚麽风吹草动,她便也跟着慌了起来。
翠珠急匆匆地从殿裡跑了出来,见着纪兰桂后似乎鬆了口气,伏在朱漆红柱上不断喘气。
「发生甚麽事儿?妳快说呀!」纪兰桂没好气地瞧着她,自己心裡七上八下。
翠珠缓了气,胀红的小脸露出笑,大喜道:「方、方才长泰殿小周子差人来报,说皇上……皇上今夜翻了小主牌子哪!」
纪兰桂心头一跳,又惊又喜,一时竟接不上话,揣着手中帕子欢喜无措起来。
「小周子说了,等会儿内务府公公便会正式来通知小主,小主可要抓紧这难得机会,好生伺候皇上。」
「那是当然了。」纪兰桂大喜过望,娇颜合不拢嘴,慌忙拉了翠珠进屋替自己梳妆打扮。
夕日西斜,红豔暮阳沉沉隐没翻涌云海,馀留西方天边一片潋滟绯红。
祥龄宫偏殿灯火通明,宫人来回匆忙备妥红烛美酒,手忙脚乱换了新颖洋红华帐,就连殿内古玩玉瓷、花卉摆设也给重新布置了一遍。
纪兰桂换上一袭妃色绣花雪袄,乌亮如意髻上簪了百蝶戏牡丹金钗,妆容精巧娇豔,一颗心紧张又欢喜,坐立殿中等着恭迎圣驾。
「翠珠,翠珠?」翠珠正忙不迭地穿梭小膳房和正殿张罗酒菜,纪兰桂忽想起甚麽似地,急急低唤了一声。
翠珠闻声搁下手头活儿,匆忙来到纪兰桂跟前。纪兰桂将翠珠拉近自己,悄悄在翠珠鬓畔附耳低声道:「上回让家裡送来的香,妳可点着了?」
翠珠尽责地频频点头,脸上却微红起来。
「点着了,按小主吩咐,只拈了一小撮溷在素日点的安神香裡,闻来与平常无异,皇上断不会察觉。」
纪兰桂这才放下心地扬起微笑,红颜益发妖媚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