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心央 (上)(1 / 1)
一夜寒风扫过,初雪如鹅绒般轻轻飘落天际,复上了深宫内院重阙朱牆绿瓦,宣告着凛冬已然趋至。
谭琬肩披白狐斗篷,手上罩了暖筒,踏着薄薄细雪略显焦急地步行青石道上。细碎的湿雪极是软绵,稍稍减去了高盆鞋磕碰在石地上的声响,只是逐渐融化的雪水不免湿滑,秋蓉忙紧跟在谭琬身旁,尽责地仔细搀扶着。
谭琬面色如往昔苍白,一双明眸却显得奕然,不似平日淡漠无采,脚下步伐亦未因雪路易滑而减缓。
她已有一个多月未单独见玄礽了。她知道,也能明白,玄礽自她故意喝错药小产后便不愿再见她,而她也自甘孤零,只愿终日闭锁在宝延宫裡吹箫度日,反嚼悲辛痛楚,对人间世事几已再无眷恋。
可现在不同了。有件事她必须确认。
昨日秋蓉仅凭箫声便知她喜怒,让她彷彿想通了甚麽。
她一夜无眠,思绪不停地拼凑过往既清晰又残破的记忆,那一处风光明媚的岚州,秋风飒爽的州城街道。
谭家与骆家是五代世交,两家都是书香门第,思哲辈出,只是后来骆家门丁逐渐凋零,家道中落,到了骆方远这辈已是一脉单传,骆方远父母早年又因崩山意外双双亡故,谭砚便好心收养了挚友留下的遗孤。骆方远长谭琬八岁,当年两人初识时谭琬方是六岁稚儿小娃,因同样是家中独女,自幼缺少玩伴,如今多了一个哥哥,两人兴趣又相契,谭琬便成天跟在骆方远后头打转,高兴得不得了。
她不知道何谓人们口中的青梅竹马,她只知道,她与骆方远几乎无话不谈,便是到了后来,即便谭琬不说,骆方远只要听了箫声便知谭琬不开心,常常悄悄拿了她最爱吃的甜糕来哄她。
箫声,是谭琬和骆方远无须言语的秘密对话。
想到此处,谭琬的心不禁又抽了一下。
当年骆方远虽进京做官,但偶尔抽空也会与她通信,甚至因公出巡时若途经岚州亦会稍作停歇,在谭家府裡住上几日。
谭琬既与骆方远之间不曾有秘密,当年初识玄礽时又以为玄礽只是一名寻常侍卫,在那久别重逢的閒话家常裡,她曾经告诉骆方远,她认识了一名叫李暄的侍卫。她曾问他,是否认识他。
她已经忘了骆方远是如何答复她的,只记得,后来骆方远听她吹玉箫时,面色似乎较过往凝肃,双目沉寂,若有所思。
回想当年种种,一些当时因事发突然、冲击过大而不及多想也不愿多想的支微细节,如今看来竟是疑窦重重,过多巧合。先是她遍寻不着玄礽给她的信物,再来是前往清风崖的路上被骆方远的家僕阿虎阻拦,告诉她家裡失了火,要她赶紧回府察看,还偏偏带她走了条荒僻难行的小路。
后来她在玄礽逼吓下进了宫,她苦求玄礽多次执意要见骆方远,不过是想亲耳听骆方远的说词,好确认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玄礽捏造出的骗局;可如今她无论如何必须再见骆方远的理由,却颠倒成了去质问骆方远,当年那一夜究竟有甚麽是她不知道的,他究竟瞒了她甚麽。
初冬午后,长泰殿在浅白阳光下依旧巍峨矗立,谭琬昂首望着这座多日不见的殿阁,心中百感交集。
玄礽会让她见骆方远麽?他如今恨极了她,她又该如何向他启齿?
谭琬轻吸了口气,颤颤巍巍走上了汉白玉石阶。
「您没瞧见纪贵人被皇上一脚踹下龙榻的模样,那可真吓人。」
还未走到大殿门口,幽暗殿阁裡却传来了裕公公的声音。
「皇上龙颜盛怒,纪贵人连衣裳都来不及穿好,便让皇上给轰出了长泰殿。」裕公公嘴上说得惊骇,语气却带着讪笑。
谭琬心中一凛,脑海登时忆起纪贵人平日总是精心装扮的模样,倘真如裕公公所言,玄礽在深夜裡这般羞辱纪贵人,那该是多麽狼狈不堪的景象。
殿阁裡幽幽传来一个轻柔语声:「这都入冬了,纪贵人若给冻出病来,回头皇上又要心疼了。」
与裕公公对话的,竟是鲜少出入长泰殿的和嫔。谭琬微微惊讶,未免与和嫔当面碰头多生事端,忙隐身在石阶旁一只栽了扁柏的半人高的青瓷花瓶后头。
「哪心疼呢?」裕公公又道,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娘娘,其实……」
裕公公接着说了甚麽,因为声音过于低微,外头的谭琬纵使凝眉细听,依旧茫茫听不清楚。惟殿裡和嫔静静听了一会儿后,却是少见地轻蔑冷笑道:「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竟敢用那髒东西迷惑皇上。」
「还不只这一桩,上回娘娘说的事儿,皇上这些天也陆续查实了。」裕公公继续补道,语露鄙夷:「这纪氏倒也愚蠢,还不知自个儿早露了馅儿,依旧恃宠而骄,那夜竟胡乱动了皇上那枚随身的落红白脂玉珮,您也知道,那东西哪是纪氏配碰得的呢?」
谭琬听到此处,心弦骤然一震,澄澈眸色裡呆怔与疑惑交杂。
殿阁裡忽安静了下来,不闻任何人语声,只听得几缕朔风吹动帘幕的轻微声响。
半晌,才听见殿裡一声轻叹,和嫔轻柔幽婉的语声喃喃道:「两年多了,皇上始终放不下。」
谭琬怔怔思量着和嫔此番话的馀韵,人已是呆木不动,双颊像是失了血色,白得几乎堪比簷上积雪。
那日淋漓大雨中,玄礽急匆匆塞进她手裡的,是一枚莹白玉珮。乳白玉珮中央,浑然天成地渲着一点罕见的胭脂红泽。
裕公公口中那枚纪贵人夜裡碰的,会是那枚白玉珮麽?
这样荒唐无稽的想法突然鑽进了谭琬脑裡,她被自己这荒谬得可怕的念头给吓了一跳。
她正自怔忡出神,却见长泰殿大门挡雪帘幕缓缓掀起,和嫔荷色身影已从大殿裡步了出来,后头裕公公跟着出殿,弯身微笑恭送和嫔离去。
谭琬连忙将身子压得更低些,深怕被和嫔察觉,幸亏和嫔择了大殿西边另一条较为狭小的石阶离开,谭琬这才稍稍鬆了口气。定定心神,谭琬从花瓶后现了出来,步上未完台阶,颤颤来到了长泰大殿门前。
裕公公目送和嫔离去身影,正要掀帘进殿,一见谭琬旋然而至,脸色忽大变,吃惊低呼:「哎哟娘娘,您怎地来了?」
谭琬心知人事变迁,物换星移,就是从前朝夕碰面的裕公公也不免见风转舵。谭琬小产过后宫裡便谣传玄礽心伤过度、怒话重责了宝延宫,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她在宫人眼中自然如牛鬼蛇神般避之唯恐不及。若在从前,谭琬本就视荣宠阿谀如浮云,既然心无所求,便从未在意世态炎凉,閒言冷语,依旧保有一身尊严傲骨。可眼下急迫,顾不得裕公公冷脸相对,谭琬放软语声向裕公公请求道:「我有要事需面见皇上,劳烦公公替我通报一声。」
裕公公却是目光轻夷,脸上勉强僵硬一笑:「可真不巧,皇上这会儿还在午寐呢,娘娘也清楚,皇上午寐时最不喜人打扰的。」
谭琬心中大惑,依素日惯习,眼下时辰玄礽应当已起身在书房批摺,念头一转,她登即了悟,分明是裕公公不愿让自己见着玄礽,不由得心底骤生寒凉。谭琬咬牙,情急拽了裕宫宫臂膀,略提高了音量向裕公公哀求道:「求求您,让我见皇上吧,我有急事一定得见着皇上!」
裕公公未想谭琬竟如此胆大敢在长泰殿前高呼,惊忙缩回了手:「唷,娘娘这是干甚麽呢?您这是要折煞奴才啦!」他急急一脚跨进了殿裡,手中拂子像趋赶灾厄般朝谭琬连连轻挥:「娘娘还是快走吧,若是让皇上听着,龙颜大怒,奴才一个脑袋可是不够掉的呀。」
「裕公公……!」谭琬还想追上,大殿门前帘幕却已放了下来,两边门扉也在裕公公指示下重重阖上。
长泰殿前又恢復森然寂静,徒留谭琬和秋蓉主僕二人孤立在迴廊上。
「小主……要不咱们先回去吧?」秋蓉在一旁轻声劝道。
谭琬怔怔望着紧闭的大门半晌,方默然垂首,让秋蓉搀着缓缓转身步下汉白玉石阶。
白玉石阶上复着皑皑白雪,谭琬呆凝着细雪,视线却逐渐朦胧起来。一滴清泪忽然毫无防备地滑落她苍白的脸颊。
原来人狠狠推拒是这样的感觉。这两年多来,一直都是她对玄礽冷漠相待,当初她恨玄礽逼她进宫,恨玄礽总是用尽各种方式折磨她,因此她始终不愿正眼视他、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面对他时容色总是冰冷得像冬日寒霜。
那时谭琬总想着,无论他是真心爱她也好,只是将她当作后宫众多女子一般地佔有收藏也罢,终归他对她做了错事,他无故污衊了父亲和骆方远,霸道地囚困了她,既然她无法为二人申冤平反,也无力反抗他的折磨,那麽起码,她决不让玄礽和她在一起时能有一丝一毫的快乐。
可她没有想过自己心底的感受。也许她是一直压抑着,故意去忽视自己内心情感。
裕公公是极少按自己意思行事的,今日他这般无情地驱走自己,必定是玄礽下的旨意,也许是下令不准让她求见,也许是此生以后再也不要在他跟前提及她的名字。
想至此处,谭琬眸裡又再度蒙上水雾。
若非她做得如此决绝,故意喝下错药而小产,扼杀了他与她之间唯一的希望,玄礽断不会这般心灰意冷。她知道,这次他是真的彻底对她死心绝望了。
「不行……」谭琬忽喃喃自语,潮湿的眼眸流露丝丝微光。
「小主您怎麽了?」秋蓉见她神情痴怔,不禁担忧起来。
谭琬没有回答,扶着秋蓉的手臂快步下台阶,她向四方望了望,略思忖片刻,便往长泰殿旁边不远处一落小亭苑走去。秋蓉不明白她此举何意,却也只能匆匆跟了过去。
未时三刻,小亭苑裡乾枯的枝桠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一片枯黄乾叶轻轻自枯枝末梢飘下,落到了细雪漫佈的碎石道上。
谭琬静静坐于小亭苑中央的石桌边,一双明眸直直穿过面前苑牆上一方朱漆镂花窗格,望向远处长泰殿南侧后院,已有半个时辰丝纹不动。
忽然谭琬眸光微微一亮,原本安静无声的长泰殿后院渐渐有人声响了起来,镂花窗格后头隐约可见几名侍卫在长泰殿后院裡行走穿梭。
谭琬站起身,轻步走到苑牆边,倚牆仔细窥望着长泰殿的动静。后院裡的人声慢慢又消失,逐渐恢復了往日平静。
「起──」裕公公的声音遥遥从远处响起。
谭琬抬头,凝神细听外头的声响,双眸隐隐流露一丝难以捉摸的波光。
她顿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提步走出了小亭苑。
「小主?您要去那儿呀?」秋蓉忙跟了上来,有些紧张地低低问。
「长泰殿。」谭琬轻声道,眼裡有着秋蓉从未见过的果决。
秋蓉不禁低低抽了口气,惊慌道:「可是小主,方才裕公公不是说了皇上……皇上不会见您麽?您又何苦……」
谭琬却摇摇头:「不去见皇上,」她语声低微却略沙哑,「皇上刚才已前去武场练射了。」
刚才她待在小亭苑裡这麽长一段时间,就是为了等到玄礽平时练武时辰届至,确认玄礽已经离开了长泰殿。
「可皇上既然不在殿裡……小主又为什麽还要去长泰殿呢?」秋蓉被谭琬弄得一头雾水,摸不着谭琬用意。
谭琬默然不语,苍白的双唇紧抿,心底略紧张起来。
她虽无法见着骆方远澄清当年发生何事,但她可以亲眼去证实,裕公公所说纪贵人昨夜裡未经玄礽允许而碰的白玉珮,究竟是不是当年玄礽给她的那一枚。
或许……或许他们之间是还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