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拈花 (下)(1 / 1)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中元过后,宫裡内务府便紧接着操办中秋夜宴。每日下朝后,时不时便见宫人们急匆匆来往内务府和宫中各苑,张罗着中秋盛宴吃喝赏玩各项事务,好不热闹,多少也祛了一些秋瑟,消磨了一点孤寂之味。
可心头依旧是闷的,心底日经月累,满盈着千万思绪,却找不着出口发洩。
纪广泰就快凯旋抵达京城了。
朝中对于重启审理骆方远行刺一案蓄势待发,讨论得越发热烈,玄礽却总是对此事冷淡处理,坚持一切等纪广泰回京再做决定。
与檯面上频频推迟的作为截然不同,玄礽心底其实恨不得那个人的名字立即完全消失于世上。
他在怕甚麽?
他心底清楚,他能感受到谭琬这几日心神越来越躁动不安。他自己也是。
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着他,她的心不在这裡。
她的心思全在骆方远身上。
每每见到她失神的模样玄礽胸口便升起一团火气。那几要发狂妒愤佔据他所有思绪,好几次差点逼他直接下旨将天牢裡的那个人问斩于市。
可若是骆方远死了,谭琬会如何?
她还会好好待在他身边麽?
「皇上您瞧,今年月亮好似比去年更圆更亮呢。」
忽然一个娇软的声音打断了玄礽的思绪,一片笙歌嘈杂中,身旁宓嫔拿起碧玉酒壶在玄礽手中的碧玉夜光杯裡斟满了金黄桂花酒,她身上散发的馥郁馨香沁人心脾,玄礽连日绷紧的心神不自觉地放鬆了下来。
中秋月圆之夜,汉白玉搭建的望月台上摆了丰盛筵席,数十坪的白玉平台上坐满宫中后妃女眷和皇亲贵戚,团聚谈笑,共享佳餚美酒,平台中央更有皇宫乐手弦歌妙音助兴,舞伎彷嫦娥奔月之姿作舞,婀娜优美,应景惬意。
玄礽抬头看了看顶上月亮,确如宓嫔所言饱满圆润,莹白透亮,周围淡淡环绕着朦胧黄晕,甚是美矣。
如此良辰美景,为何他却觉得寂寞苦涩万分呢?
玄礽仰首,将杯中桂花酒一饮而尽。
「皇上别喝得太急,小心伤身。」宓嫔似乎有些讶异,伸手轻轻在他背嵴抚拍。
玄礽瞥了她一眼,嘲讽似地凉凉笑道:「就妳还知道注意朕的身体。」
「皇上说甚麽呢,后宫姊妹们谁不照护着皇上龙体?」隔着宓嫔,坐于稍远一点的纪贵人娇声笑道。她今天一袭洋红彩蝶绣袍鲜豔绚烂,衬得她益发光彩照人。
「再说了,太后娘娘也在这儿,皇上说这话可要让太后娘娘伤心了。」纪贵人柔媚的目光转向主位另一旁的太后,摆明着要向太后讨欢心。
「还是纪贵人贴心,心裡总想着哀家。」果然太后慈颜大悦,跟着便赏了纪贵人一盘吐蕃进贡的紫晶葡萄共享。「今年宫裡进了纪贵人这样可心的人儿服侍皇帝,哀家十分满意放心。」
玄礽有些厌烦地皱眉,自己拿起酒壶再往杯中倒满琼浆,举杯正要饮尽时,幽寂的目光忍不住又再飘向筵席远处的谭琬身上。
她碧色的身影依旧清雅,纯洁高贵,一双清澈明眸淡然凝望着远处,旁若无人。即便身处这样虚情假意后宫之中,凡尘俗气仍然沾染不了她。她才是天上遥不可及的月,碧海千里外的婵娟,后羿追悔不及的妻。
嫦娥应悔偷灵药。
谭琬,可曾后悔堕入皇城,将自己囚于人间的广寒宫?
又喝了几巡,玄礽却怎麽也感不到醉意,倒是宓嫔频在一旁劝酒,却也和他同饮了几杯。
「启禀太后娘娘,臣妾身体不适,想先回宫歇息了。」觥筹交错中,忽然谭琬清澈的声音细微地在一片嘈杂中响起。
玄礽抬头,见她脸色苍白,遥遥立于远处座席上。
太后皱了眉,面露不悦:「这中秋团圆宴才开始没多久,烟花还未施放,妳便要离席?」顿了顿,转念一想,方冷冷道:「罢了,妳身子不好,哀家又能奈何?妳就回宫吧。」
「臣妾谢太后娘娘恩典。」谭琬欠身福了福,便让秋蓉扶着离开了望月台。
玄礽远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底不知为何升起了一股酸意。
她始终不愿认定是自己是这宫裡的女人。
夜半戌时,长泰殿裡晃晃摇曳着昏黄灯火。
空无一人的金龙寝殿中央,玄礽正坐于紫檀凋龙圆桌前对着孤影独酌。明黄的锦缎桌巾上绣着七彩飞龙,在臂粗烛光下幽幽闪着精细微光。
玄礽将手中琉璃酒樽注满黄澄琼浆,仰口饮尽。他不觉叹息一声,果然筵席上的桂花酒太过淡薄,不若此陈年御酿来得浓醇厚实,饮得刺激痛快。
其实团圆宴还未结束,若侧耳细听,还能听见远处望月台施放烟花的轰隆声响。
他再给自己倒了杯酒,饮了乾淨。
没有谭琬的团圆宴,又有何意义呢?
「皇上,贞嫔娘娘到了。」寝殿门口,裕公公轻声禀报。
玄礽抬头,略显模煳的视线裡望见了谭琬碧色身影翩翩自门口朝他走近。他皱眉眯了眯眼,试图看清楚些。
谭琬欠身向他行礼,然后无声地立在房裡一角。
「来,」玄礽向她招手,也是命令。「坐这儿。」他指了指自己身旁的紫檀圆凳。
谭琬清秀的脸庞彷彿怔了怔,犹疑片刻,才慢慢轻步走到圆桌前,在玄礽身边小心坐下。
「给朕倒酒。」他喝令,这才想起这好似他第一次以皇帝的语气命令她为他斟酒。
谭琬脸色稍稍一变,似乎对他别于平日的说话方式有些惊讶。她秀眉微蹙,却还是听命拿起桌上蟠龙酒壶在他的琉璃樽裡注满酒液。
玄礽握了酒樽,仰头豪饮下肚。「再来。」他抹抹嘴,重重将琉璃酒樽放到谭琬眼前。
谭琬沉默不语,像行尸走肉般替他再度斟满酒。
又是一乾而尽。空荡见底的琉璃酒樽再次放回谭琬跟前。
「妳也喝。」忽然他迷濛灼烈的眼眸直勾勾地盯住谭琬,正在酒樽裡注酒的谭琬一愣,握着蟠龙酒壶的手蓦地停了下来。
玄礽这才发觉自己说了荒谬的话,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失声,有些疯狂。「朕都忘了,妳不能饮酒。」
他拿过琉璃酒樽,将樽裡佳酿饮乾。空酒樽再度往谭琬面前递去。
这回谭琬却没有再给他斟酒,苍白清冷的面颊低垂,不知心裡在想甚麽。
「怎麽?」玄礽歪头低下首来,想瞧清她脸上表情。「给朕陪酒不开心了?」
谭琬没有答话,微微侧过身子躲开他的目光。
玄礽却靠得更近,一心想见她此刻模样。
谭琬却忽站起身来,转身便要离开。
「妳去哪儿?」玄礽怒火骤燃,一道怒吼霎时在殿中爆裂开来。
「回来!」他一把捉住谭琬纤细的手腕,硬将她拉回了座椅上,一双炯亮的眼眸如赤焰般直直盯着她。
谭琬双眸睁大,神情半是惊怒半是慌乱,一双蛾眉紧锁,想是手上被掐得疼痛。
「皇上喝多了,我去唤裕公公进来。」谭琬迴避他的目光,语声微微颤抖,透露着一抹心慌。
玄礽却丝毫不想鬆手。微光烛影下,他迷濛眼中所见的谭琬,秀髮如云,肤若凝脂,朱唇娇红欲滴,低垂的眼眸纤柔朦胧,眼波却如星光晶亮耀眼。
他擒着谭琬手腕的手一使劲,谭琬便被他给硬拉了过去,她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便跌入他怀中。谭琬惊慌地想挣扎起身,玄礽却已先弯身下去阻挡她的去路,一手紧紧扣住谭琬纤腰,另一手则粗暴地捏住她的下颚,俯首便去吻她的嘴。
明明已喝了几瓶御酿陈汤下肚,谭琬柔软的唇瓣却似一罈香醇千万倍的美酒,那馥郁醉人的诱惑让玄礽失去理智,忘却呼息,直想要再探取更多。
可狂暴又纤细敏感的唇下,他感受到谭琬芬芳柔嫩的双唇并不顺服,掺杂着惊慌,正唔唔嗯嗯地在挣扎。她纤弱的手握拳搥打在玄礽身上,悬在半空的双足裹着高盆鞋朝他踢蹬,微薄的力道于他根本不痛不痒,可那坚决的抗拒却使他更加焦躁,捏住她下颚的手劲不禁越发用力起来。
忽然匡噹数个清脆声响自玄礽耳畔错落响起,原来谭琬挣扎挥舞的左手胡乱抓了身旁绣龙桌巾一角,想藉以使力挣脱,却反将整条桌巾连同酒樽酒壶一併扯了下来,啷啷噹噹碎了一地,两人也跟着重心不稳从椅上双双滚到了地上。
谭琬轻呼一声,两人在羊绒地毯上贴合滚了两圈,玄礽一个使劲,翻身将谭琬压制在下,眼明手快地捉住她两隻纤腕牢牢扣于地,低头朝谭琬又是勐烈强吻。
谭琬惊慌地不断偏头闪躲他狂暴的吻,纤巧的喉间发出细微低吟,这样的推拒却令他更加狂躁,佔慾更加强烈。
「皇上!发生甚麽……」两人正在僵持对峙,忽然殿门口却传来了裕公公急匆匆进房的脚步声。裕公公当是听见方才酒壶摔碎声而闻声赶来的。
玄礽正烦躁于谭琬坚决的抵抗,见不相干之人突来扰和,瞬间暴怒,抬头对已然知晓自己误闯寝殿的裕公公怒声咆啸:「谁让你进来了?」
裕公公吓得愣在原地,极度惊吓又不知所措地看着殿内一片凌乱中的玄礽和谭琬。
「滚出去!」
裕公公急忙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寝殿。
玄礽怒冲冲地看着裕公公离去,回头又低首去吻谭琬,顺着她雪白颈子而下强索幽芳,两手粗鲁地去解她衣领盘扣。
谭琬惊叫出声,脱离玄礽箝制的双手慌忙抓住玄礽宽大的掌,试图阻止他的暴行。她手上的指甲几乎要嵌进了玄礽的肉裡,玄礽眉头紧蹙,目光疼而凶烈,狠狠盯着身下的谭琬。
她从未如此激烈地反抗,原本苍白的双颊因为挣扎而变得胀红,可她越是挣扎,就越是激怒玄礽,玄礽的动作也越发粗暴起来。
「怎麽不像上次那样乖顺了?」玄礽凑近了她的脸,嘴角斜斜勾起一抹嘲讽冷笑。「妳的方远哥生死还操在朕的手裡,难道忘了麽?」
谭琬听了,明澈的双眸怔怔望了玄礽一眼,眼眶裡彷彿瞬间涌出泪水,目光却变得凌厉,甚至还掺了一丝玄礽无法理解的愤怒,手脚的挣扎非但没有缓下来,反而更加激烈地抵抗他,拚了命要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
她变了。
是因为知道骆方远难逃一死了麽?
所以她毋需再受他牵制、假惺惺地迎合他?
一股悲愤妒恨涌上玄礽心头,彷彿一切都豁出去似的,他不剩一丝怜惜地扯开谭琬的衣衫,粗暴地剥去她的所有,一声声惊心动魄的丝帛撕裂声在空荡寝殿中响起,编织精緻的盘扣一颗颗轻砰砰滚落在羊绒地毯上。
在这疯狂又痛苦的时光裡,玄礽好像甚麽也看不见,甚麽也听不见,他没有看见谭琬的脸,没有听见谭琬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彷彿身陷在黑暗无尽的海底,被妒忌痴迷的狂浪不断地甩捲翻腾,嘴裡嚐到的是人间至苦至涩的味道,心裡像是被一道又一道无形的浪花冲蚀割伤。
直到一波震天撼地的风暴陡然结束,他心底的浪突然平息了,玄礽彷彿才恍恍惚惚回到了真实世界。
他还没看清楚眼前的一切,耳裡便已先听见了谭琬细微的抽泣声。
玄礽慌忙定睛一看,只见身下仰躺的谭琬衣衫凌乱不堪,全身上下几近□□,她纤瘦的双颊胀红,目光涣散无神,脸上佈满晶莹泪痕。
他做了甚麽?他刚刚究竟做了甚麽?
「对……对不起……琬儿……」玄礽喃喃呓语,酒精的作用早已全然散去。
「朕……朕…对不起……对不起…」忽然他的眼前变得朦胧,后悔莫及的泪水不住滴落。
他又伤了她。
伤了她的身体,伤了她的心。
他忽然不知道该怎麽办,像个孩子般慌张无措起来。
「朕这就去叫秋蓉过来……去叫秋蓉过来……」玄礽不敢再碰触谭琬的目光,双手发颤地拾起身旁残存的布帛复盖住谭琬坦裸的身子,小心翼翼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轻轻让她躺在自己的龙榻上。
他拉合床帏,慌张地命令裕公公去传秋蓉过来后,才颤颤巍巍地走回圆桌,在一片凌乱狼藉的圆桌旁,犹如丧家之犬般呆呆坐了下来,双手重重掩住了面。
玄礽再也不让谭琬伺候起居了。
中秋过后,长泰殿就如与世隔绝般,再不见后宫任一妃嫔出入,灰苍苍的殿阁裡少了人烟,秋日飒风之下显得更加萧索孤寂,失了温度。
宝延宫自中秋后便一直称病,谢绝所有人探访,包括玄礽。
裕公公探了消息,听说谭琬在宝延宫几乎绝食,镇日卧床不能起身。
玄礽心裡着急,又不敢直接硬闯宝延宫,深怕再度刺激谭琬,只得一再派裕公公前往关心讯问。
据裕公公转述,床榻上气若游丝的谭琬见了裕公公,仅冷冷一笑,让他告诉玄礽,她为了旁人是绝不会伤了自己的。
这短短一句话,却让玄礽的心寒至了谷底。
十数日过去了,玄礽和谭琬一面也没见着。
金风吹起,□□盛开,秋凉后的宫裡很快又迎来了九九重阳。与民间习俗无不相同,宫裡登高祭祖配茱萸样样不少,福裕阁也设了重阳敬老宴,宴请今朝与先朝太妃太嫔及各脉叔伯辈亲王,以示今主隆恩。
太后自是重阳宴之主,坐受各方朝拜祝仰。
皇后同玄礽向太后敬酒后,便由宓嫔领着后宫众嫔妾群起向太后恭贺。玄礽清冷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毕竟是宫中大节,当朝首重孝道,多日不出宝延宫门的谭琬终究还是出现在后宫女眷行列之中,只是位列最末,一点儿也不醒目。
玄礽的目光却是从头至尾目不转睛的跟随谭琬,看着她愈来愈憔悴的面容,愈来愈无生息的神情,他心底不禁又再憎恨了一次自己,常年的内疚已将他心神啃蚀得残缺败坏。
「臣妾祝贺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星辉宝婺,天护慈萱。」
众人持杯盈盈下拜,侧过身去将重阳菊花酒饮尽为贺。
谭琬自然是以茶代酒的。玄礽看着她垂眸饮完了清茶,正要随众人起身时,蛾眉忽微微一蹙。
接着她手中瓷杯一滑,在筵席上发出了清脆声响。
谭琬便在玄礽眼前软软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