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斗蝶 (上)(1 / 1)
巳初一刻,金光灿烂的朝阳照进祥龄宫偏殿华贵寝房裡,在五彩斑斓的彩锦绣花地毯上映出镂花窗格的明黄印子。
黄花梨木凋花妆台前,纪兰桂一隻白嫩玉手拿着螺黛,正仔细对镜画眉。昏黄铜镜裡,纪兰桂双腮嫣红,朱唇娇豔,明眸顾盼下波光流转,神色妩媚,一脸春风得意。
一双柳眉尚未妆点完妥,她轻轻打了口呵欠,颊上却隐隐浮起娇羞的微笑。虽已日上三竿,经了一夜春宵,浑身却还是温鬆软绵,使不上丁点儿劲。
「小主,可以用早膳了。」寝房门口,锦鹊立在帘幕旁恭敬禀道。
「嗯,知道了。」纪兰桂转过头应声,她顶上乌黑髮髻中央的双蝶戏牡丹珊瑚簪闪过流波,艳红的色泽饱满透亮,髮髻两旁簪的一对鎏金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在朝日下莹莹发光。
小圆餐桌上摆了一组缃黄绘花碟盘杯碗,分别盛着精緻菜餚,和温热软煳的松子仁粥。
纪兰桂姗姗用起膳来,锦鹊候在一旁,轻声道:「小主因侍寝所以起得晚,已经让翠珠去凤鸾宫禀报了。」
「嗯。」纪兰桂用镶银象牙箸夹了一块酪奶糕,明亮的眸子波光轻转。「皇后娘娘怎麽说?」
锦鹊微微笑道:「皇后娘娘说了,小主聪慧可人,能使龙颜欣悦,乃后宫大喜之事,故许小主今日依然可免例行请安,好生在祥龄宫歇息便是。」
纪兰桂闻言一笑,俯首饮了口温粥。
「多谢皇后娘娘体谅。」
自从前几日皇帝翻了她牌子,接连多日下来皇帝夜夜都留宿祥龄宫偏殿,这还是皇帝近两年来第一次如此频繁地宠幸后宫嫔妾,别说宓嫔了,就连皇后怕也要忌她三分。想到此处,纪兰桂不由得回想起昨夜云雨欢景,双颊不禁又绯红起来。
「皇后娘娘慧眼,小主确实聪慧机敏。」锦鹊替她在缃黄茶盅裡注了温茶,轻阖上杯盖,递到她面前。
纪兰桂接过茶盅,盈盈巧笑:「妳这麽说可是在笑话本宫了,」啜了一口茶漱洗皓齿,纪兰桂明潋的目光移到锦鹊身上。
「还不得多谢妳的好手艺,才能吸引得住皇上目光。」
锦鹊微微欠身一福,浅笑道:「若非小主的计策,锦鹊不起眼的绣工又何能入得了皇上之眼?」
那日迎春园赠与皇帝的香囊原出自锦鹊之手,听说锦鹊姨母曾为御绣房首席绣女,因而传得其一手绝妙绣工,锦鹊又心慧手巧,绣工益发出彩精进。纪兰桂便是见了锦鹊绣艺,心生一计,方得以香囊藏字吸引皇帝注意。
「不说这个了,」纪兰桂放下茶盅,掏出丝帕轻拭唇角。「妳记得叮嘱小膳房炖煮银耳羹时多上点儿心,得细火慢熬方能细软滑顺。」
锦鹊应诺:「知道了。」
纪兰桂拣起桌上锦盒裡的金纍丝镶珠护指,仔细戴在两手葱段似的玉指上,护指套上的珍珠宝玉在朝阳闪闪发光。停了一会儿,纪兰桂忽想起甚麽似的,开口閒话道:「话说起来,这贞嫔倒也还真是不简单。」
想起这几日皇帝虽夜夜与她共寝,可每日清早寅初一到,皇帝便迳自离开温香暖帐,也不让她伺候梳洗,独自回到长泰殿让早就候在那儿的贞嫔服侍更衣。
「听说她父亲曾因罪入狱,她以罪臣之女身分入宫,竟还能升至嫔位,真不知使了甚麽狐媚妖术,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一想到贞嫔依旧整日伴在皇帝身侧,地位丝毫不受皇帝连日留宿祥龄宫影响,纪兰桂忍不住啐道。
正收拾茶碗的锦鹊听了,却默不作声,宛若未闻。
纪兰桂柳眉轻挑,故意对着锦鹊又道:「妳入宫多年,这当中缘故想必十分清楚了?」
锦鹊停下手,抬眼朝纪兰桂微笑:「小主既已试着打探贞嫔娘娘母家,难道就不知道,皇上曾经下旨严禁宫人议论贞嫔娘娘家世麽?」
纪兰桂面露一丝心虚,倒还是勉强维持原有的雍容姿态。
锦鹊好整以暇地继续收拾餐桌,轻声道:「小主若是好奇贞嫔娘娘为何能以罪臣之女入宫,又得在短短数月间晋封嫔位,不如改问宫裡其他娘娘。」
「宫人不得议论,各宫娘娘却无此严令。」
纪兰桂双眸发亮,心下已开始寻思该如何从其他嫔妾口裡套出贞嫔底细。这锦鹊讨厌归讨厌,可倒真是可用之人。
「不过,」锦鹊收妥了杯盘,临走前又补充道:「只怕各宫娘娘未必肯说。」
夏日午后,沉穆的慈寿宫前一片宁静恬然,正殿门口处赭色凋福禄寿门扇敞开,一对蓊鬱青翠的赤松盆景立于两旁,简朴却不失华贵雍容。
纪兰桂身着一袭桃红地绣百蝶穿花锦袍,足踩水红丝缎高盆鞋立在慈寿宫门外,身边还跟了翠珠。
「纪贵人吉祥。」慈寿宫内殿一连几声珠落喀答响,玛瑙珠帘后缓缓走出一名中年妇人。「娘娘来的不巧,太后娘娘尚在闭目养神,娘娘恐怕得先请回了。」
「好吧,」纪兰桂恭敬欠身一笑,心下有些失望,她原先算过时辰,估计太后应当已午睡起,这才过来请安的。「有劳齐嬷嬷了。」
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内殿裡传来一声轻唤:「外头是纪贵人麽?」
齐嬷嬷恭敬回禀:「回太后娘娘,是纪贵人。」
「让她进来吧。」
齐嬷嬷应诺,微笑领着纪兰桂入了慈寿宫。
两名宫女轻轻撩起内殿门口一排圆润沉甸的玛瑙珠帘,现出一条宽敞通道,珠帘喀啦喀啦清脆响着。
还未踏入内殿,只闻一阵清淡高雅檀香扑鼻而至,待步入殿中,一室紫檀木凋花螺钿摆设迎面而至,正心紫檀炕床旁两侧架了两座紫檀镶翠玉山水屏风,色泽鲜绿浓豔,阔气华贵非常。四方云龙纹樑柱上绣金丝绛紫锦缎帷幕倚柱垂下,屋央一只掐丝珐琅螭耳炉裡正点着沉木薰香,丝缕白烟袅袅自炉中悠然升起,瞬忽又消隐无踪。
殿中央紫檀凋花炕床上倚坐着一名衣着华贵的老妇人,灰白髮上饰着祖母绿点翠凤钗,年岁虽长,垂老的面颊倒还是圆润光滑,光彩照人。只见她手拿一串琥珀佛珠,正双目轻闭,口中喃喃念着佛经。
纪兰桂机敏地立在一旁,悄然不作声。
过了半晌,老妇人才缓缓张开眼,朝着纪兰桂慈祥笑道:「纪贵人久候了。」
纪兰桂这才欠身上前,甜笑行礼拜道:「太后娘娘吉祥,臣妾向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挥挥手,笑道:「免礼免礼,哀家方才在诵经,倒让妳白站了好一会儿。」边说着,边伸手去拉纪兰桂的手。
「来,坐到哀家身边。」太后亲暱地招呼纪兰桂,让她在面前的炕上对坐下来。
「这宫裡啊,就属妳最有孝心,请安最勤。」
纪兰桂连忙谦和一笑:「太后娘娘夸奖了,各宫姊妹都是一样孝勤哪。」她明媚的眼波流转,接着道:「臣妾听说,皇后娘娘和宓嫔娘娘平日虽忙,但日日必来向太后娘娘请安,从无怠慢;臣妾也听说,前些日子和嫔姊姊常来慈寿宫弹琴给太后娘娘解闷呢。太后娘娘慈善,对臣妾等人宽厚慈爱,必然有儿女福气,福寿满堂。」
太后呵呵笑了开怀:「瞧妳心眼儿好,嘴巴甜,人又生得如花娇美,无怪皇帝这几日都留宿祥龄宫,哀家可是比谁都欢喜呀。」
纪兰桂脸上一红,羞涩娇嗔:「太后娘娘。」
她扭过头去,朝随侍在侧的翠珠使了眼色,翠珠立刻将手上的朱漆食盒呈到太后面前。
「这是甚麽?」太后问。
纪兰桂打开食盒,笑吟吟道:「近日暑热难耐,臣妾听闻太后娘娘午后常觉鬱结胸闷,食慾不振,便让小膳房做了绿豆银耳羹和甜梅凉糕,来给太后娘娘消暑解热,添添食慾。」
说着,从食盒裡拿出了一只青碧汤盅,和一盘晶莹半透的甜梅凉糕。
太后面色大悦,轻拍了拍她玉白的手:「难得妳如此孝心,哀家可真没白疼妳。」
纪兰桂服侍着太后用点心,两人说说笑笑了一会儿,外头齐嬷嬷捧着一本书册走了进来。
「太后娘娘,贞嫔娘娘已抄写好佛经第六卷,还请娘娘过目。」齐嬷嬷将手中书册呈给了太后。
听到贞嫔二字,太后原先慈暖的笑容瞬即冷了下来,瞥了那书册一眼,微微皱眉道:「先搁在那儿吧。」
齐嬷嬷应诺将书册置于一旁茶几上,便又退下了。
纪兰桂微微惊讶道:「贞姊姊也在慈寿宫麽?」见太后并无否定,便笑道:「臣妾有好些日子没见着贞姊姊,倒在太后娘娘这儿碰着了,臣妾正好去和姊姊打声招呼,说说话。」
「甭去,」太后却阻止她,「她在给哀家抄经书,需心静,不用睬她。」
纪兰桂笑道:「贞姊姊好定力,要是换了臣妾,一来怕闷二来贪玩,一本经书肯定十天半个月也抄写不完,就是抄完了,字也七丑八怪的。」
一席话惹得太后又给逗笑了,太后吃了几口绿豆银耳羹,搁下羹匙道:「别提她了,这会儿妳来的正好,等下韦太医要来替哀家诊脉,顺便也让他给妳瞧瞧,抓些方子补补身体,哀家可期待再添皇孙。」
纪兰桂含羞诺了,心中暗喜,说了一下午话,总算是达成此行目的。
两人又閒聊几许,不一会儿韦太医便来给太后请脉。那韦太医乃宫中御医之首,医术绝妙高明,用药精准见效,纪兰桂早就想让他替自己调理身子好怀上皇嗣,只是各宫负责太医皆是御医院所配,韦太医既作为太后专属御医,她便苦无机会与之接触。按太后嘱咐,韦太医也给纪兰桂把了脉,开了几帖调理方子,期能助其早日有孕。
离开慈寿宫前,纪兰桂心念一转,佯称要去和贞嫔打声招呼,齐嬷嬷便领着她和翠珠来到慈寿宫南侧一处佛堂。
纪兰桂谢过齐嬷嬷,齐嬷嬷知趣,向纪兰桂颔首致礼便先行离去。
夏日午后本就寂静,慈寿宫南侧一带遍植竹林,殿阁稀少,宫人走动不多,便更加清静沉寂了。纪兰桂望了望四周苍鬱竹林,沿着竹林小径轻步行走,足下高盆鞋落在青石地上喀出叩咑声响,即便纪兰桂再如何放轻脚步,一片极端寂静中依旧显得格外突出。
走不过几十步,便见一座佛堂坐立小径尽头。佛堂正门口门扉敞开,堂内中央高大的檀木佛坛上供奉着一座庄严慈穆的玉凋佛像,方正佛桌上一钵紫金香炉袅袅燃着香,两旁摆了几碟淡香素花,和几支晃晃闪着微弱烛光的红烛。
佛坛底下,只见一个纤细的女子身影背对着纪兰桂,宛如行僧般沉定,静静地跪在坛前软垫上,虔心抄写佛经。那女子一身水蓝,衬于暗堂绿林中彷若隔世仙人,清雅绝俗,不染一尘。
纪兰桂立在佛堂外,并无出声,只瞧着贞嫔的背影好一会儿。
思躇片刻,纪兰桂方才淡淡道:「咱们还是走吧。」
翠珠不明所以,应诺一声便随纪兰桂转身离开佛堂。
一路上又是一声声高盆鞋磕碰石地之声,只是此刻竹林间起了微风,竹叶间不时沙沙作响,鞋声倒不似先前那般刺耳了。纪兰桂边走边想,方才也不知怎麽的,本有满肚得意话语,必能锉锉贞嫔锐气,可见了贞嫔跪在佛堂裡一副与世无争的背影,却又甚麽话也想不起来了。
正惋惜自己错失良机,不知不觉青石小径上彷彿多了一个高盆鞋声。
「纪贵人?」一个轻婉的女子声音自后方传来,语带迟疑。
纪兰桂回过头,却见方才犹在佛堂的贞嫔正疾步朝自己走了过来,苍白的脸上神情有些仓皇。
「哟,是贞姊姊。」纪兰桂有些讶异,倒未想到素来寡言的贞嫔竟会主动追来与她说话,欠身行礼微笑道:「贞姊姊吉祥,方才妹妹听说姊姊在佛堂抄经,本想前来与姊姊说说话,可见着姊姊如此专心致志,便不敢打扰姊姊,没想到还是惊扰姊姊了,真是对不住。」
贞嫔脸色青白,看似比前些日子又更清瘦了些,勉强挤了笑容:「没事儿,贵人不必放在心上。」
纪兰桂笑道:「早知姊姊心胸宽大,妹妹可就放心了。」
贞嫔脸上僵硬一笑,苍白的双唇微启,似乎想说些甚麽,却欲言又止。
纪兰桂心下更觉奇怪,眼波一转,便向贞嫔亲暱笑道:「方才见姊姊这麽急着追过来,可是有甚麽要紧事要和妹妹说麽?」
贞嫔明澈的双眸似乎含着朦胧水气,在幽静的竹林间莹莹发光,她垂下首,犹疑了一会儿才终于轻声道:「听说……您的父亲骠骑将军大人,正领兵前往西北讨伐元族馀党。」
纪兰桂点头道:「确实如此,家父半月前便已领旨出城了。」
贞嫔听了,脸色彷彿更加苍白,接着问:「那麽,贵人是否有将军大人从西北捎来的战事消息呢?已经找到其他元族党羽的下落了麽?」
纪兰桂心中暗暗起疑,本来后宫就不应干政,平时不涉宫事的贞嫔忽然打探起围剿元族一事更是不寻常。她想起锦鹊说过皇帝曾禁止宫人议论贞嫔母家一事,莫非,贞嫔与元族有关?
心下暗自琢磨,纪兰桂表面依旧装若无事笑道:「这些动刀弄武的战事,家父倒是不曾和我说的,可惜帮不了姊姊了。」
贞嫔神色有些失望,勉强一笑向她道别,独自一人清冷地走回佛堂。
纪兰桂望着贞嫔纤瘦的背影,心裡满腹好奇和疑惑,隐隐感到贞嫔一定藏了甚麽秘密,而这秘密,说不准便是能让贞嫔圣宠不再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