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晨露 (上)(1 / 1)
四面环罩的黄绸床帏中,躺在宽大金黄龙榻上的玄礽翻了个身,依旧阖眼未起。
耳畔传来了细微的窸窣声,比往常听得稍嫌笨重了些。玄礽于是睁开眼,看见外头一团微弱的烛光隔着金黄床帏朦胧亮起,将立于龙榻旁的人的影子投到了帏幕上。
玄礽瞥了一眼那人影,又阖上双目。
「贞嫔呢?」他淡淡问。
「回皇上,」床帏上多了一个人影,外头传来裕公公的声音。「贞嫔娘娘一早就跟着太后娘娘上昭元寺去了。」
玄礽眉头微皱:「太后娘娘怎会突然去昭元寺?」
裕公公恭敬禀道:「回皇上,太后娘娘慈厚悲悯,听说近日南方瘟疫肆虐,便决定去昭元寺替百姓祈福,护佑天下苍生,祈求瘟疫早日缓解退散。」
玄礽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从龙榻上坐起,伸手拉开金黄床帏。
眼前两排御前宫女屈膝跪了一地,最前头的捧着盛满淨水的黄金凋龙洗盆,另一名则捧着漱洗牙盐,后头有的拿着锦帕有的拿着衣衫鞋袜,各个低头俯首垂目。
玄礽目光飘向了其中一名宫女手裡一盏紫陶茶盅,有些发怔。裕公公眼尖地上前跪膝替玄礽穿上龙履,玄礽便站起身往那宫女走去。
他轻轻打开紫陶杯盖,瞅了一眼杯裡盪漾的清澈波光。鼻间细闻,那清沁淡薄的露水茶香,细腻微妙,一如往昔。伸手轻触了茶盅杯体,还是温热的。
她才刚走。
她每日清晨亲手煮的露水青茶尚存着馀温。她今日依旧记得替他煮茶。
玄礽有些依恋的抚了抚茶盅。
手暖,心也暖了。
玄礽一早寒霜似的脸终于稍稍缓了下来,裕公公见状,立即示意宫女们开始侍候玄礽盥洗更衣。
初夏五更天,淡金晨光轻轻洒落在太平殿朱红凋砌的簷柱下,正殿入口,一双偌大的金漆镂花窗格门扇敞开,殿内宽敞挑高,庄严肃穆,数十坪乌玉石地上按品阶排排站了百名朝官,拱着朝殿中央镂金凋龙台阶上磐龙御座而立。
一双青铜朱鹤香炉中央,玄礽身着明黄刺绣滚龙朝服,头戴金镶东珠朝帽,颈挂东珠朝珠,沉稳威严地坐在龙椅上与满朝百官议政。
自先帝前朝数起剿元之役,及□□年前边城抵御异族入侵战事之后,这几年来重大兵事少有,国内百废待举,前些年始推行的各项水利农工建设已渐有成效,多数工程皆得依计画进行,惟当前最要紧的朝事便是南方暴雨酿灾、溽暑滋生瘟疫一事,最令朝臣忧心头疼。数名治水和医事重臣连番上奏,多次辩议,研商了近一个时辰方有了决议,暂且批准依此操办。
「众卿可还有要议之事?」一连审议了好几个案子,不知不觉殿门外的日阳已昇至正中央,玄礽缓缓放下手中批完的最后一道摺子。
「启禀皇上,臣还有一事禀报。」说话的是纪广泰,前先日子才因镇守边防有功升了骠骑将军,恩赐回京任职。
玄礽目光循声落到了纪广泰身上。此人身形壮硕,面相粗犷,脸缘生满虯髯鬍渣,实为武将粗人一个,与这凋栏精緻的金华朝殿气质颇不相符。若非仰仗与太后有远房姻亲之故,加上世袭祖产丰饶,断不能容于朝堂之上。
不过,此人因只知打杀,确实骁勇善战,倒还是有几分可用之处。这也是为何玄礽明知是太后刻意暗地安排,仍顺太后之意将纪贵人选入后宫的原因。
「说吧。」玄礽淡淡允了,拿起桌上薄胎青花瓷杯啜了口温茶。
纪广泰清清喉咙,粗咧粗气地大声禀道:「启禀皇上,微臣昨日获报,在我朝西北一带疑有元族馀孽出没,恐伺机对京城朝廷有不利□□。」
玄礽手中茶盏骤然停在唇边,殿内肃静无声,他脑中却宛若有了一声轰然巨响。
「皇上迟迟未将刑狱中的逆贼首脑问斩定谳,无非是想以之引诱其他馀党自投罗网,如今元族馀党总算再次现形,微臣佩服皇上英明无双。」
玄礽怔怔听着纪广泰自作聪明的矫作谄媚,面色逐渐转趋阴冷。
纪广泰滔滔不绝地接着道:「微臣斗胆向皇上请旨,让微臣带领五百名皇军前往西北,一举剿杀元族馀孽,永除后患。」
好个无战不欢,无杀不乐之人。
玄礽放下瓷杯,冰寒的嘴角微微上扬,如猎鹰般的双眼炯炯锐利起来。
「准奏。」
纪广泰一脸毫无掩饰的得意欢欣,乐得拜下身:「臣领旨,谢陛下。」
正午时分,炽烈阳光照耀在赭红的宫牆上,光白得扎眼。
从议政的太平殿出来便是一片空荡辽阔的青石广场,出了皇城前院宫门,弯进笔直稍窄的甬道后,才会通往后宫各殿居所。玄礽乘在御辇上,两名侍从举着两支巨大流苏华盖侍奉在后,缓缓朝后宫城门走去。
裕公公紧跟在御辇一旁行走,边悄悄拭着额上汗珠。他暗暗瞄了一眼御辇上的玄礽,只见炎炎烈日下,玄礽脸色却是冰寒如霜。
就快行至后宫城门,裕公公恭敬请示道:「皇上,今日午膳可要与和嫔娘娘共进?」
太后皇后等人皆不在宫中,馀下后宫妃嫔就数和嫔位份最高。
玄礽面色沉鬱,淡淡道:「不了,在长泰殿用膳即可。」
裕公公应诺,引领抬辇轿伕通过宫门,往皇帝寝宫长泰殿走去。
金灿日光照拂在小石道旁蓊蓊绿树上,碧翠油绿的叶片闪耀着刺眼光芒,瞬间的强光让眼前一切忽变得朦胧模煳,御辇上的玄礽眯起眼,彷彿随着那迷濛梦幻的景象跌入了尘封已久的回忆之中。
两年多前的春天,在岚州,他第一次遇见谭琬。
岚州北端有座雾绵山,峰度极高,山阳面朝北方,恰能清楚远眺国境北方边陲,加上山阴环有峡谷,地势易守难攻,经与朝臣商议多次后,决定在此处兴建一座皇军军哨碉堡,得以及时观察北方边境动态,更能强化国土北方军事布局。
为求谨慎,玄礽先率同军机大臣与碉堡建造臣工来到岚州雾绵山实地勘查,以确认未来碉堡位置与功用成效。
初春的岚州景色极其优美,和皇城或行宫裡人造矫作的庭园花苑不同,四处皆是不假凋琢的自然景观,无论是峭壁岩窟或是平原绿野,壮阔溪瀑或是涓涓细流,都是那样无拘无束,自由不受压抑。雾绵山上生有百年梅林,云岚缭绕之中,只见枯藁无叶的树桠上开满了白红粉各色梅花,点缀在苍鬱松柏之间,甚是美丽如画。
一日午后,他与众臣登上雾绵山山坳勘验完地势,便独自沿着山路漫步而下,想不受打扰地静静欣赏难得景致。拐过一道山弯,便是山阴处的崖壁。听说此地清风崖乃观赏峡谷溪流最佳之所,玄礽抱着期待散步前往,心情轻畅,一路饱览林谷景致雄伟,没过多久,却隐隐听见山林中传来一曲清澈醇厚的箫声。
那箫声婉转悠扬,不似寻常箫音低沉萧瑟,听来竟有一股舒坦温暖之感。
玄礽自幼喜爱音律,虽不善乐器,听辨音曲秉赋却是极好,不自觉便被这山中箫音所吸引,迈步去寻乐音源头。
山路高低起伏不定,玄礽行于其间却不觉烦躁疲累,听得箫音越来越近,心中竟愈加喜悦。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寻觅,玄礽终于找到了箫音来自何方。
那箫声原来自清风崖尽头,一座简朴小亭裡,正有一个纤细人影伫立其中,对着崖端峡谷吹着碧箫。
寻得了吹箫之人,玄礽反倒有些迟疑,怀着戒备悄然无声地走近崖边小亭。
小亭裡的人影越来越清晰,玄礽定睛一瞧,那原竟是一名少女背影。
只见那少女身形纤盈,乌黑秀髮辫髮在后,上身一袭水青色画竹长衫,下着靛蓝褶裙,衬着背景一片苍翠山峦,极为清雅怡人。
按理,本次玄礽微服出访虽是暗地进行,但预定建造皇军碉堡的雾绵山早已先行封山管制,更何况现下御驾亲临戒备更加森严,閒杂人等完全不得进入山中,这清风崖接近碉堡造所,怎会有一民间女子在此泰然自若地吹箫自娱?
玄礽眉头微皱,警戒又好奇地再往小亭踏近几步。
未料,那少女似是听见了他踩在碎石路上的脚步声,乍然停止吹奏,蓦然回过首来。
那一双清澈如黑玉般水灵的眼眸,恰巧对上了玄礽深邃冰冷的双目。
玄礽不觉一怔。
倒不是那少女生得多麽花容月貌、倾城倾人,而是她纯真清秀的容颜上,一络乌黑浏海垂复额前,年纪看来不过及笄,神情却是相当镇定,仅稍有几许惊讶之色。
还未等玄礽开口,那少女眨了眨眼睛,竟先转过身来开口道:「你是谁?怎能进入这皇家禁地?」
玄礽心中暗觉好笑,尚在思忖如何答复,那少女却又先顾自点头笑道:「我知道了,您该是此次皇上御驾亲临随军而来的兵卫大人吧?」
可笑,这小小女子竟将当朝天子错认为一个普通兵卫,还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玄礽忍住讪笑和心中不满,将错就错朝少女拱手行礼:「不错,敢问姑娘是何许人士?」
那少女露齿一笑,那笑靥清纯无暇,犹如晨露梨花,玄礽不禁又是一怔。
只见她欠身行了礼,笑道:「也难怪您认不得小女,小女是岚州府尹谭砚的女儿,因为常随家父来此处游玩,平常驻守在这儿的军官大人们都识得小女。」
原来是谭砚的女儿,方才勘验造堡之所时还见过面,言行中观察得出他性格庄重严谨,行事审慎耿介,不想他原还有一个如此顽皮贪玩的女儿。
「原来是谭大人府上小姐,初次见面,希望未让小姐受惊。」玄礽努力揣摩一般人的说话方式,却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要这麽假装下去。
那少女摇头轻笑:「大人言重,倒是大人别见怪小女方才出言不敬,也别向我爹爹告状去。」说完,一双水灵无邪的眼睛含笑望着他。
玄礽不禁莞尔一笑,颔首同意,心中某个紧绷之处不知不觉轻鬆下来。
「对了,小姐平时就会在这儿吹箫麽?」玄礽好奇问。
少女脸上微微一红,彷彿这才想起他一直在她身后偷听她吹箫一事,随即又恢復自然神情,点头道:「是,清风崖这儿风景好,寻常人烟也少,又有山谷迴绕,衬得美景,在此吹箫更能感觉箫音之阔之美,自娱之外,亦能静心体悟箫声之髓。」
玄礽知道此乃真正奏乐高手方能说出的一番话来,除了惊喜,心中更是油然起敬,琢磨了一会儿少女之言,復道:「方才听小姐所吹奏的春山独行,确实不同于平日所听的凡俗之音,其曲所想表达的幽静自得之意在小姐箫音中更上一层楼。」
那少女微微一惊,讶然道:「大人原来也知此曲?也懂吹箫?」
玄礽笑答:「此曲确实懂得,但吹奏箫却是门外汉了。」顿了顿,又看着少女手中那支湛蓝澄碧的玉箫,道:「不过,小姐这支玉箫倒是十分特殊,不仅用稀世蓝玉髓打造,其音色清亮却又质温,不同于寻常玉箫,极是罕见。」
那少女听他称赞此箫,清秀的脸上漾起笑容:「大人果真懂箫,此物能得大人知音,也是它的福气了。」
玄礽见她误以为自己只是夸赞乐器上好,忍不住脱口笑道:「玉箫虽好,却也要吹奏之人技法精湛高超,方能显出其优越本性,换句话说,是此箫有幸遇了小姐这等奏箫高手,才不负造箫人之苦心。」
那少女听了脸一红,腼腆地笑了笑。
两人立于亭中迎着清风,閒谈静赏崖下壮阔雄伟的峡谷溪流之景,期间少女又间歇吹了几首优美曲子,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远处云霞已被染成艳丽红橘。
算算时间自己也该回御营裡了,虽说不远处皆有御前侍卫就近随侍,可也得回营知会及统领其他臣工。
临走前他才忽然想起,转首向那少女问道:「对了,不知能否请教小姐芳名?」
夕霞映在那少女白皙粉颊上,朦胧又美丽,只见她微笑答道:「小女单名一个『琬』字,琬圭之琬,期为美玉。」
美玉之寓,婉洁高清,恰如其声,恰如其性,秀而不豔,雅而不俗。玄礽不知为何脑海瞬间浮出了这麽段话,只觉得彷彿天下间再寻不出其他更高雅恰当之名来配眼前这名清丽绝俗的少女。
「敢问大人尊姓大名?」谭琬也问起了他的名字。
「玄……」玄礽差一点脱口而出,连忙及时改道:「暄,我姓李,单名一个『暄』字,春暖之暄。小姐直接称呼我李暄便可,不必拘礼。」
两人就此道别于夕日崖亭,留下一日午后美好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