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宴乐 (下)(1 / 1)
立在碎石小径上等候的秋蓉一见谭琬苍白无血的脸,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扶住她虚弱的身子,一边向候在远处轿子旁的小太监招手。小太监赶忙把轿子抬了过来,帮着将谭琬扶上轿辇。
一路上小轿子颠颠簸簸,木头杆子与轿辇接榫处咿咿呀呀,昏暗的轿子裡眼前仅能见满室暗红,红色锦缎铺成的门帘随着轿子晃动偶尔露出些微缝隙时,才得有一点点光线透进来。
谭琬觉得好累,好疲倦,忍不住将头轻轻倚在轿子内壁上。
当年,进宫参加拣秀的轿子也是这般摇晃,轿子内也是这般昏暗几乎无光。
她从未曾想过她的命运会走向这片重重牢狱般的宫牆裡,她本是纯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何叹一个回眸,一弯盈笑,却使她原该灿烂如花的命运从此走向了阴冷萧索的宫帏之中。
只在那一夜,她未能如期赴约,身边的一切便全都变了。
皇帝岚州遇刺,方远哥被传为元族后裔、刺客之首,给皇军逮捕押入天牢;她的父亲岚州府府尹谭砚则被指治州不慎、怠忽职守导致皇帝出巡遇险,因而被革职入狱。
皇军包围谭家府邸抓走父亲时,她跪求皇军统领让她见皇帝一面。皇军统领允了,将她带到了皇帝跟前,可她还未开口替父亲和方远哥申冤求情,皇帝却一脸阴寒森冷地瞪着她,像是看到世间最憎恨的人一般。那刻她才恍然了悟,皇帝误以为她和方远哥都是一伙的逆谋乱党,任她如何解释也无用。
但皇帝并没有也将她关入天牢。
「想救妳的方远哥麽?」当时皇帝斜睨着她,朝她冷笑。
「那就进宫来吧,做朕的女人。」
她呆了呆,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是恨是怨。
皇帝手一挥,一旁的裕公公会意,清清嗓,朗声道:「凡我朝女子,年满十六,便可参与后宫拣选,时日无定,端看圣意。」
皇帝冷冷下令道:「传旨,十日之后,着毓秀宫举行择秀大典。」
说毕,他背过身不再看她。
两旁的禁卫兵见她怔怔跪坐地上动也不动,便将她给拖了出去。
她去了,十日后。
她穿着和寻常一样的服装,没有胭脂浓抹,没有珠光宝气,就如她第一次在清风崖遇见他时一样,一袭水青色画竹长衫,下衬靛蓝褶裙。
在凋栏画栋的毓秀宫裡,他高高在上,在一片奼紫嫣红中寻到了最朴素无华的自己,冷冷睥睨着她。
裕公公手拿金黄锦缎卷轴,高声宣布:「奉皇上圣旨,岚州谭氏女,贤淑婉约,兰芯蕙质,着封为正四品贵人。」顿了顿,继续道:「谭氏性情温仁,侍人忠贞不二,圣上特赐封号『贞』,奖其坚贞不移。」
裕公公说到此处时,高高的金凋龙椅上,皇帝阴森的嘴角微微上扬,浮现一抹轻蔑冰寒的笑。
多麽讽刺的封号。他是在嘲讽她羞辱她,为了救骆方远愿意委身于他。在他眼裡,她还真是贞洁烈女啊。
轿辇停下,红绸门帘掀起,秋蓉上前搀扶谭琬下了轿。
谭琬抬起头,怔怔望着宝延宫正殿前金碧辉煌的匾额,眼前慢慢浮现了当年第一次踏入宝延宫,第一次踏进长泰殿的情景。
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飘零无依的感觉。
进宫初日,皇帝便翻了她的牌子。
旁人只当皇帝特别赏识她,破例初进宫便封了贵人,还赐了封号,进宫初晚便翻她牌子也就不足为奇了。宫裡太监宫女想着的,不过是日后该如何巴结她这位新主子。
那夜正值秋分,晚风徐凉,按宫规她卸去了身上所有衣物钗环,用厚毯裹住了光熘的身子,让两名太监扛着去了皇帝的长泰殿。
一至长泰殿御寝,身上厚毯便让人褪去,由宫女搀扶着她□□地躺在金黄丝绸铺成的御榻上,再用金丝绣龙锦被盖住身体。
宫女们尽数退下后,她静静闭上双目,心静如止水,冷若冰泉。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殿内忽有了另一个人的气息,比她沉重,却同她冰冷。
她知道,是他来了。
她依旧闭着眼,表情平静而冰冷。
她也感觉得到,皇帝同样面无表情,一张有着深邃五官的脸严肃而萧瑟,正冷冷地看着她。
「睁开眼。」他低沉的嗓音响起,用她陌生的声音命令着她。
她听命地张开双眼,脸却微微别过去向着裡床,不与他的视线有任何交集。
这世间上最遥远的距离。
他和她的人如此接近,心,却如此遥远,并且冰寒彻骨。
他脱去身上衣物,跨在她光洁的胴体上方,用最生硬冰冷、丝毫无半分情感的方式佔去了她的身子。那最羞耻痛苦的时分极其短暂,除了双腿,他几乎没碰她身体的其他一处,甚至连她的手都没碰。
完事后,他拉过锦被盖住她的身体,穿上衣衫后便离开了御寝,一句话也没说,独留下她一人在龙榻上躺了一夜。隔日天明,才让太监宫女们将她送回宝延宫。
自始至终,她都未看过他一眼。
而那天后,皇帝再也没碰过她。
谭琬回到了寝房裡,让秋蓉退下,独自一人呆呆坐在床榻上。
她轻轻往榻上倒了下去,侧头趴在柔软的丝质被褥上,眼前的风景变也横着翻了过去。就如同她现在过着的,颠三倒四的人生。
皇帝虽再也没翻她牌子,却时时刻刻传她随侍在侧,彷彿她是他的贴身宫女。每日清早不到寅时,她便得到长泰殿候着,伺候他晨起用膳,更衣上朝;皇帝下了朝,她得进书房替他奉茶磨墨;午膳他若未同太后皇后共进,她便也得在一旁侍候,直至伺候他午睡片刻,起身前往武场练武完后,她才短暂地被允许回到宝延宫歇息梳洗。然而戌时一到,她便又被唤去长泰殿伺候皇帝更衣就寝,直待皇帝睡着后方能离开,回到自己的宝延宫睡下。翌日,再重複同样的作息,周而復始。
一年多了,她和他维持着这样奇异的生活模式,几乎少有变化。可他强迫她与其日夜相伴,却阻绝了其他后宫妃嫔获得宠幸的机会。
祖史上从未有妃嫔这般与皇帝如影随形,也许只有昏君,才会这样日日带着宠妾不离身,甚至在进宫不足半年便再晋封她正三品嫔位。这也是为何太后如此厌恶她、总要找机会刁难责罚她的缘故。
可她知道,皇帝之所以传她贴身服侍在侧,不过是为了折磨她消遣她嘲讽她,日日将她栓在身边,以此证明自己拥有她的全部一切。包括她因此遭太后及其他后宫嫔妾嫉妒忌恨,不时得受讥讽劳形之苦,都是在皇帝的默许容忍之下。
这麽多日子以来,两人虽朝夕相处,实际上却极少对话。有的,多半是皇帝短短的命令,而她通常只是沉默的听命行事,连句应诺的话也不愿说。
刚开始的时候,谭琬极度抗拒受他摆布牵制,她得忍受他的蛮横霸道,还必须遭受其他妃嫔的冷嘲热讽、中伤排挤;日子久了,伤痕累累过了,则变成是绝望和麻木取代了愤怒怨恨。这座皇宫就像座牢狱,她时时得如履薄冰,精神与身形的折磨压迫令她痛苦万分,几乎窒息。她常常想,她这麽活着,到底是为了甚麽?
而皇帝,一切都看在眼裡,却只是冷笑着威胁恫吓她。
「不准寻死,不许伤害自己,像个正常人在宫裡好好活着过日子。」
「别忘了,牢裡的人是生是死还指望着妳呢。」
父亲在一年前因为查无谋逆证据从牢裡被放了出来,虽不能再復官职,倒也还能过上寻常老百姓平静的日子。
但骆方远却不同了。刑部上书骆方远是被先帝灭族的元族后裔,早已策画谋反多年,应即刻问斩于市。
皇帝却迟迟未批准定谳,她知道,他是故意在用方远哥的性命胁迫她。
方远哥怎麽会是元族后裔?她与方远哥自幼就熟识,家世清白,书香门第,怎会和早已灭亡的元族扯上关係?
皇帝口口声声说方远哥是刺客,又咬定她参与行刺一事,究竟是何凭何据?
他从不答允她去牢裡探望骆方远,不让她去向方远哥求证他是否真是逆党,却始终拿着方远哥的性命做要胁。直至今日她依然不明白,当年那一晚究竟发生了甚麽事?方远哥莫名成了逆贼,而她莫名成了逆贼的同伙。她时常想着,会不会一切都只是个骗局?方远哥根本就是清白无辜的,甚麽元族后裔、逆贼谋反,都只是源于皇帝一人的自私,因她当年未能赴约,进而恼羞成怒将她禁锢在皇宫裡的一个骗局?
夜幕笼罩苍穹,这几日天候出奇得好,天空清澈如水,就连夜裡也不见云层遮蔽,繁星与明月高挂无碍。晚膳时谭琬没甚麽胃口,仅喝了几口清粥,便早早前去梳洗沐浴毕,合着寝衣倚在窗台旁发愣。她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眸望着不见五指的天际,沉静目光裡含着淡淡忧愁。
「小主您看到没有?」一旁的秋蓉兴奋地在窗边张头望远,伸手往天空指来指去。「祥龄宫那边正放的烟火,好漂亮呀。」
耳畔不断传来隐隐如爆竹与闷雷交杂的声音,远远高高的天空中,间歇出现着一小团一小团晶光灿烂的七彩光焰,谭琬却不怎麽留心。
为庆祝乐平公主生辰,内务府特意今晚在祥龄宫施放洋人进贡的烟火,并邀请各宫娘娘一道观赏同乐。谭琬以身体微恙推却了,一整日赴宴令她体力不堪负荷。
「小主,您要歇息了麽?」秋蓉有些讶异地看着谭琬离开窗台,轻步往寝房走去。
谭琬轻轻嗯了一声,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慢慢解下髮髻。
今日乐平公主生辰,皇帝顾及宓嫔的感受,今晚必当会留宿在祥龄宫。况且,她已经因病不去长泰殿好些时日。
久了,他也该习惯没有她的日子。
谭琬看着镜裡了无生息的自己,沉默地梳理垂落在胸前的柔黑长髮。
才过没一会儿,秋蓉却忽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小主,裕公公来了……」
谭琬手中玉篦停在半空,苍白的脸慢慢暗了下来。
「贞嫔娘娘吉祥。」裕公公的声音隔着帷幕,不冷不暖地从正殿大厅裡传进寝房来。
「传皇上谕旨,贞嫔娘娘身子既已痊癒,还请娘娘按例移往长泰殿侍候。」
谭琬怔怔听着,眼前忽浮现白天午后她刚从福裕阁出来时,皇帝远远隔着纪贵人盯着她看的眼神。那目光沉如陨石,坚若磐岩,清冷寒冽中却藏着无止无尽的执念执着。
该来的,挡不了;该受的,躲不掉。
她早知自己如何也逃不了的。
谭琬淡淡一笑,神情凄凉苦涩。
「知道了,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