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宴乐 (上)(1 / 1)
仲春清早,当谭琬睁开眼睛时,那感觉像是从沉溺千年的梦中惊醒一般,恍若隔世。
寝房内昏暗朦胧,仅有一缕幽微光线透过白纱窗櫺照进屋内,四下寂静无声,悄然死绝地教人心慌害怕。谭琬躺在床榻上,一双黑目呆呆凝望床顶上繁複精緻的凋花格样。
呆了许久,谭琬还是听不见一丝声响,无论是一声鸟鸣,或是一声蝉叫。自始至终,只有自己那缕轻到不能再轻的微弱鼻息。
其实整座宝延宫一直都是这样沉寂荒芜的。
谭琬从床榻上起身,目光瞥向桃木绘花柜架上一只镶嵌珐琅西洋钟。此刻原来还不过寅时。
天方鱼肚白,虽是春天,清晨却还是寒凉料峭,谭琬拿了挂在绣花屏风上的长衫披在肩上,静静环视这一方不过几尺的天地。
这儿虽是自己住了快两年的寝宫,可眼前看似熟悉的一切却又是那麽陌生。
「小主?您怎麽起来了?」
在外头守夜的秋蓉似乎是听到她的走动声,睡眼惺忪地探了进来,面露惊讶。
谭琬没有答话,只是怔怔凝看一室幽冥清浅,彷彿连秋蓉说的这番话也十分陌生。
若是在平日,此时此刻醒来又怎会是早呢?
「我去给小主打洗脸水。」秋蓉揉揉眼,精神醒了些,便又往外头去了。
谭琬起身推开白纱窗櫺,苍穹依旧是灰濛濛的沉鬱,仅有东方一抹淡淡稀白亮光在云层上映出朦胧光影。
她一张苍白清瘦的脸,恰如那黯淡无彩的薄云,轻飘飘又无生气。
「小主今日精神恢復许多,气色也好些了,皇上知道了肯定高兴。」镂花螺钿妆台前,秋蓉小巧的身影立在谭琬身后仔细替她梳头,心情看来很好。
「这几日小主发着高热昏沉沉的所以不知道,皇上人虽然没来,每日却总要差裕公公来问小主身子好些没有。」
温质玉篦慢慢梳过谭琬一头乌亮柔软的长髮,谭琬看着铜镜裡的自己,脸上丝毫没有喜色。
自从那天在迎春园裡喝了太后赏的梅酒,她天生对酒水过敏的体质便开始极尽折磨着她,接连好几天她整日发着高热,浑身因红疹痛麻难当,一日当中多半时辰都在沉沉昏睡,少有清醒时分,她几乎都要忘了宫裡白天黑夜是甚麽模样。
可就在她数日来的高热总算退去以后,今日清晨她却在此刻醒了,如同往日。
她黯然明白,原来她的身体与意志,都还是为他所控制的。
「今日是初几了?」谭琬看着窗櫺外渐渐昇起的朝阳,淡淡问。
「回小主,今日已是初九了。」秋蓉笑答,轻巧俐落地将谭琬的秀髮挽上一只白玉扁方。
谭琬怔了怔,喃喃道:「初九,是乐平公主生辰。」
秋蓉点头道:「小主记性真好,这几日为了办公主的生辰宴,宫人们都忙得不可开交呢。」
谭琬看着铜镜裡,秋蓉弯下身来在自己梳盘整齐的髮髻上头,仔细簪了几只素雅珠花。耳裡,彷彿已隐隐听见深宫远处的太监宫女们,正忙不迭地来回张罗着大公主的生辰宴会。
难得一个无事的早晨,谭琬反不知道该如何度过。秋蓉伺候谭琬梳洗用膳后便去做例行活儿,临走前还劝了谭琬遵照太医嘱咐的好生休息。
谭琬却没有回到寝房裡歇着,独自一人坐在宝延宫正殿裡,呆呆凝看敞开的大门外,金白璀璨的阳光洒落进来,在锦织地毯上照了一片晶光闪耀,对比未被阳光照拂的暗处,清楚分明地划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光明璀璨,一个晦涩幽暗。
整座宝延宫原来从一早就是这麽寂静,空荡荡的,甚麽也没有,正如谭琬的心。这麽坐着不知过了多久,殿外隐约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鸟鸣,谭琬循声去寻,足下踩着高盆鞋,轻步走出了正殿。
殿外院落裡,两旁尽是绿丛碧叶,不见一花一蕊。几隻娇巧的雀鸟盘踞在屋顶琉璃砖瓦上,相互啄着彼此的毛羽,不时振翅抖动羽上尘埃。谭琬仰首看着鸟儿,伸出一隻玉白似的纤手挡在眼前,遮住洒落在宝延宫庭院裡略嫌刺眼的阳光。
琉璃屋瓦后头,一幢又一幢巍然殿阁叠起的围障外,便是一片空旷无际的蓝天,几缕浅白薄云悠然飘浮其中。
谭琬这才觉得,彷彿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好好看着碧蓝天空了。彷彿好久好久,未曾浸沐在这样温柔和煦的阳光裡。
微风轻起,屋簷上的鸟儿纷纷随风飞去,自由无拘,毫无眷恋。
庭院裡又恢復了宁静,谭琬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空荡的屋簷上,凝聚于那与天际相接之处,她一双清澈眼眸裡含着淡淡的清冷与哀愁。
方远哥,你好麽?
终究是大病初癒,谭琬在门口站了许久,觉得身子有些疲惫发晕,只好扶着漆红木门慢慢走回殿内。
进了寝房,重重锦绣绸帐垂挂其中,视线瞬即暗了下来,屋内四方摆着的桃木凋花傢饰显得幽暗晦涩。失了阳光照拂,谭琬不禁觉得房内有些阴寒,便想去衣柜裡取出秋蓉才刚收起薄衫的披上。
才刚拉开沉甸甸的衣柜木门,忽然一个东西,毫无防备地映入谭琬眼帘。
平日取衣收衣这些事都是秋蓉在做,日子久了,人又时常不在,原本习以为常的东西便悄悄被掩盖起来,直待像如今这般偶然的巧合才得以被挖掘。
那像日日思念的温暖那般扎眼,又像一个被遗忘许久,却又始终惦在心上那般熟悉又陌生。
谭琬怔怔看着橱柜裡一只狭长的宝蓝绣纹锦盒,低垂的眼眸裡柔波轻动,思绪紊若千丝万缕。
寂寞无声的房内,她耳裡彷彿隐隐听见了一声醇厚悠扬的乐音,如高山流水,擘划出眼前一片清波盪漾,悠远心旷。
谭琬盯着锦盒半晌,终于还是伸手取出锦盒,拿到桌旁坐了下来。
她一双纤细的手轻轻抚摸锦盒外部,宛若对待一名多年不见老友般温柔,清瘦的脸庞浮起淡淡微笑。解开扣环打开锦盒,那盒裡装的,原来是一隻精巧莹润的蓝玉箫。
谭琬拿起玉箫,玉箫末端繫着的浅粉穗子落了下来,在空中轻轻摆动。
上好的蓝玉髓石经岚州府顶尖的製箫师精凿而成,多年来外表依旧如昔,丝毫未见损坏,澄碧湛蓝的玉色质地夺人眼目,手持触感冰润坚实。
谭琬将玉箫凑近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柔和的箫声如细水般缓缓流出,音色清澈却又醇厚,明亮却又内敛,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跃然耳畔,彷彿这一室死气沉沉的摆饰都活了起来。
而从前的种种回忆,也同细水般的箫音潺潺流进了谭琬心裡。
岚州府府尹衙中,她轻倚在后院小亭裡,对着夜空中一轮银白明月吹着婵娟霓裳曲;小亭中央,骆方远盘膝而坐,十指流畅如风般抚着膝上古琴,望月相伴。时地如幻影转换飞逝,她此刻来到了州界边缘的玉灵峰上,一片磅礡汹涌云海中,她立于陡峭崖边,悠悠吹奏起青山碧水行,一旁的骆方远则含着洞箫,与她双箫合奏。
方远哥精通音律,更擅数种乐器,造诣极高无人能及,却老说她玉箫吹得比自己好上数倍。
所以他特意寻来了稀有的蓝玉髓,替她打造了一隻世间绝无仅有蓝玉箫。
谭琬怔怔吹着玉箫,十隻雪白手指放在湛蓝玉箫上显得格外分明,熟练的指法无经思考,自然而然地奏起一曲幽柔悲婉的乐音。
直到一曲吹毕,谭琬有些恍惚地从尘封的记忆裡回神,目光不经意飘过寝房门口,才看到秋蓉不知何时已进到殿中,怯怯立在锦缎帘幕旁,手中还围抱着一只盛了被褥的洗衣木桶,模样有些痴傻。
「小主恕罪,奴婢不是有意要偷听小主吹箫。」秋蓉一见谭琬注意到自己,有些紧张地跪了下来。
谭琬淡淡笑道:「箫声无形,何来偷听之有?妳起来吧。」
「多谢小主。」秋蓉转颜为笑,从地上爬起。
谭琬将手中玉箫放回锦盒,轻声问:「妳懂得吹箫?」方才见秋蓉一脸痴醉,彷彿对乐曲箫声甚为入迷。
秋蓉摇摇头答道:「奴婢鲁钝,哪懂得吹箫呢?奴婢只是路过前院时听见屋裡有箫声,觉得箫音极为动人,才不知不觉走进殿裡,惊了小主。」
顿了顿,秋蓉又道:「小主既擅吹萧,为何奴婢却从未听小主吹过呢?」
谭琬淡淡一笑,神情苍凉忧戚,没有回答。
本来她进宫后就鲜少吹箫,先前服侍她的宫女莲玉或许还有听过一两次,可她平日待在宝延宫的时辰实在过少,秋蓉又是半年前才替换莲玉拨进宝延宫的,自然未曾听她吹奏过。
秋蓉见谭琬不说话,也不以为意,似乎已经习惯谭琬素来沉默寡言的性子,这点倒是和先前总巴着讨好她的莲玉不同。谭琬将装着玉箫的锦盒放回橱柜时,便听见秋蓉用天生略显空薄的声音说起话来:「对了小主,方才祥龄宫祺公公差人来问,今日正午乐平公主生辰宴小主可要前去同庆?」
「可奴婢担心小主身子刚好,是不是待在宫裡歇着比较好?」秋蓉重新拿起木桶,眼神流露担忧。
谭琬阖上衣柜,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笑:「不,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