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愁非仇（1 / 1）

玉枢红篱外，风依旧微微地拂着积雪，在天边铺卷开一条霜河。

萧清愁双手藏在狐氅中，立在亭沿，身子微微前倾，看着远处绵延的山峦。

倏地，他轻吐一口气，和声道：“出来吧。”

“呀”的一声，一面锦帘被人骤地拉了起来。

随着帘外暗香一起进了亭来的，是萧远山。

“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在外面呀？”萧远山扭着腰儿闪进亭内，两眼一眯、丁香小舌一吐，手擎一柄银壶向萧清愁晃了晃：“我是送酒来的。我听人说公子你回来了，就来找你——正巧遇见要来送酒的仙儿，这才知道庄主设了庆功宴款待公子呢——公子公子，你是不是已经杀了那个秋派的家长了呀？”萧远山眉眼盈盈，一双娥眉恰似亭外绵延远山：“公子你真了不起，才这些时候，你便……啊！”

一声惊叫，萧远山手中的银壶跌落在地上，满壶甘醴撒了一地。她一脸错愕，目光犹疑着移向萧清愁：“公子……这是……怎……”

“我杀了萧清流。”萧清愁转过身，眸光淡淡自萧远山脸上扫过，停在她的左手上，又转回了萧清流的尸体：“萧门春派家长腰牌应该在他身上，你拿去吧。”

“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萧远山不解。她深吸几口气，走向萧酬，伸出双手，试图拉住萧酬：“公子，这里风大，你体虚畏寒，不如先将帘子放下如何？”

不料萧清愁淡淡一笑，柔声道：“远山，你杀不了我的。”

萧远山霎时顿住了。

“公子……”半晌，她停在原地，一脸僵硬地扯出一个笑来：“你在说什么呢，远山不明白……”

“远山，你瞒不了我。”萧清愁满目哀愁，却旋即化为淡然，萧远山却感到他身周惆怅随风抖动着：“因为这毒还是当日我替你改的。沃蝎方与阎罗百笑，不是么？”

“公……”萧远山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低下头，笑了起来。

“萧清愁，萧家不世出的天才，名不虚传。”

她突然抬起头来，神色却是全然不同于平日乖顺可爱的另一副模样。她挺起胸膛，目光冰冷：“我自问没有破绽。”

萧清愁苦涩地笑了起来。

“你的破绽就在于，你演得太逼真。”他转过身不再看萧远山：“以萧清流之谨慎多疑，对这种要摸清我底细、顺便还要监视我一举一动的事，不会随便指派门人前来——何况，还是你……还是这样一个不谙世故、甚至不甚听话的姑娘……”他长叹一口气：“所以我知道，你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你也许是萧清流的心腹，或者，更加厉害一些。”

萧远山突然笑着闭上眼，摇了摇头：“我只能说，你的心思之缜密丝毫不逊于萧清流。”她双手环胸，靠在了一旁的亭柱上：“还有什么？”

“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你不想一辈子只做萧远山。”萧清愁阖眼，仰起头，有风卷着他柔软的发丝从他脸上拂过：“你有野心，而且绝不小。有如此野心之人竟然屈居萧清流手下——还能够被嫉才的萧清流引为心腹，这等心机……绝对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你一直寻我教你毒术，怕就是在想有朝一日将萧清流拉下家长的位置吧……所以，那日我先告诉你应以蝎虎易去黄尾蝎，你仍不罢休……是因为你早已想到这个方法了吧……你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再后面的那一部分。”萧清愁睁开了眼，瘦削的背影紧绷着，似乎在下一刻就要飘下玉枢红篱，与天地化作一体：“可是，你拿给我的毒是沃蝎和阎罗百笑。这两味毒，又岂是一个远字辈门人能拿到的……”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叹息，带着惨白的颜色，怅然飘散在风中：

“所以，你不是萧远山。”

萧远山走向萧清愁，与他并肩站在亭畔，俯瞰着清明山庄。她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不同于从前的天真烂漫，竟隐约有几分霸道的气度。

“公子。”她突然抬头望向他的侧脸，“你说的都对。我不是萧远山。”她转回视线，下颔略抬，痴痴地笑了：“我是明字辈门人。萧明珊。至于心腹——如果萧清流没死，大概，总有一天，我会嫁给他。”

萧清愁没有说话，萧明珊也不再说话，亭中的气息一时竟又似是凝固了一般——只有风，时不时搅乱二人的发，将萧清愁身周的惆怅略略吹散。

“萧氏唯一排上明字辈的女人。”二人不知就这样相对无言地站了多久，萧清愁突然哑笑：“看来，方才萧清流举刃刺我之前的那一击掌，是在叫你催动埋伏。你啊——”

萧明珊依旧沉默，突然低声道：“我有一面面具。戴着面具的时候我一直是萧明珊。可是很多时候我还是想要摘下面具，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萧远山。”

“面具戴得太久，便摘不下来了。”萧清愁怅然道，“何况，你又怎么知道，你的面具，究竟是萧明珊……还是萧远山呢？”

萧明珊抽泣一般笑着，转过身，将一面面锦帘纷纷卷起。顿时清风自四面八方涌入，带进湿漉漉雪籽的感觉。她不看萧清流的尸首一眼，袖子一挥，径自坐在了萧清流坐过的上首位上，敛了所有神色，泰然道：“你杀了萧清流，照理我应该杀了你，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春派家长了。”

“所以？”萧清愁微笑，也走回了下首位，缓缓坐下。

萧明珊低头，沉默，突然抬头，深吸一口气，直直望着萧清愁，远山也似的眉下，一双杏眼神色决然：“留下来，做春派的家长吧。”

萧清愁微笑着摇头。

“为什么？”萧明珊的眸子迅速失了颜色，接着泛上一阵氤氲。

萧清愁笑了笑，起身，缓缓走向回廊：“好生保管着家长的腰牌吧。就当是我送你的礼……我知道，凭你，一统春秋两派是迟早的事。”

“不要走！”萧明珊的脸色终于维持不住了。霎时她突然疯一般冲向亭口萧清愁的背影，却在他身后几步停了下来，嘶声道：“不要走……我……”

萧清愁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略带些怜悯地、用他那双依旧带着惆怅的眼看着眼前这个不同于萧远山、也不同于萧明珊的女人，温声道：

“回去吧。让你倾心的不是我，而是我精心编织的一个谎言。”

语毕，他柔和而不带一丝犹豫地转身，迎着庭外的阳光，迈开了步子。

“公子……公子！”不知为何，此时萧明珊觉得她的双腿竟似有万钧重、以致于她只能看着萧清愁单薄如纸的身子愈行愈远。终于，她的眼眶中迸出两行泪，向着那人远去的身影大喊：“萧酬！”

远处的萧清愁略略顿了一顿，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他只是依旧迈着缓缓的步子，一步一步，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然而，他似乎对着什么笑了。

“萧酬愁已消，而今，却是谁都不复存了”

空寂的玉枢红篱的回廊，有一枝梅花探入。

花虽已谢去大半，却有一粒鹅黄的嫩芽，挂着晶莹的水珠，冒出了小小的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