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草木心(1 / 1)
又到三月艳阳春,杨柳枝上叶青青,碧丛鸣黄莺。
当扬州满城的雪已尽数悄然消融作溶溶春水,遍满枝头的杨花春梦随风流淌进二十四桥明月下的瘦西湖,略有些凛冽的朔风也终于化作了穿杨柳拂海棠的绕指轻柔。
斯夜,依旧是夜。不过是春日的夜。
盗跖依旧穿着他破败落拓的大袍子,如一只羽毛灰败的乌鸦般,行走在扬州城的重重屋宇之上,直到他登上一处酒馆高高勾起的飞檐,脚下展开一片墨影盈盈的瘦西湖。
瘦西湖名中带“瘦”,自是比不上钱塘西子旖旎明丽,更难及十里秦淮的无边风月。然而满塘烟柳轻絮新月影、细看来,却是别一番风味。
紫蓝的夜幕沉沉落下,几星绯色的灯影开始在风中缓缓摇曳。瘦西湖上一艘艘画舫,纷纷挂上了圆而扁的红灯,和着天幕上镶嵌的一钩白白的新月,荡呀荡呀,漾碎在瘦西湖的一池墨玉般的湖水中。
盗跖立在湖畔酒馆的酒旗杆子上,左顾右盼,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一艘艘画舫剪开瘦西湖墨色的沉厚湖水,放任春日那和暖不少然而依旧料峭的夜风轻飘飘地鼓着他的衣衫。
突然,他咧嘴一笑,大脚轻轻一提,便脱笼之鹄般自酒馆上纵下,临着地,不知他怎么一动作,就见他整个身子平平贴地飞出,直掠出湖面,他方又伸脚,“啪啪啪”几下踩水,一翻身落进一艘小小的、船头挂着一只素白灯笼的舴艋小舟。
盗跖笑意更甚,伸手一把掀开舱门上的竹帘,躬身钻进舱内,扯开他的公鸭嗓,笑道:“春夜和月行舟,此等乐事,如何不叫我?”
“岑四爷当是说过,此等附庸风雅之事,你这般豁达逍遥之人不适做。”舱内一竹几,几上一壶茶,几畔两蒲团。一个瘦削男子,周身四散着浅淡无色的、近乎于透明的惆怅,执着一只青瓷莲花盏,向盗跖一敬:“何况,四爷这还不是来了?”
“十一郎此言差矣啊,不知我也是很愿意装装斯文的嘛。不过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这个萧酬果真还是从前的那个萧酬。”盗跖大剌剌盘腿在另一张蒲团上坐下,“不过现在,怕是得叫你原名了吧?萧、清、愁?”
“亏是四爷记得那名字,在下不胜惶恐。只可惜萧清愁十年前已死,萧酬亦不复,现下在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谁了——况且,何必非要做什么萧酬萧清愁?谁都不做、潇潇洒洒活他一回似乎也不错。”他微微一笑,从一旁架上取了一枚新盏,为盗跖斟上茶:“这茶是从甄小气手里挖过来的,可着实费人一番功夫。何况茶为草木之心,饮茶便可尽知草木之轻愁薄欢——四爷不妨尝尝?”
“如此说来,我喝着这茶,倒还多亏得什么清愁萧酬都不复了。”盗跖笑道,“九嶷山庄甄捐袂的抠门可是天下闻名,也亏得你有这本事能从这铁母鸡身上拔下毛来。看来你的身子是好了不少啊。大仇得报的滋味看来不错?”
萧十一淡淡一笑:“心结已解,身子安有不好的道理?至于仇……”他又抬手,向一旁正煮着的茶汤中撒了些盐末:“一个杀手何来仇恨可言?在下不过花了三千两白银雇自己杀了一个人而已。”他温和地搅着茶汤:“不过以在下之见,四爷的神气似也欢快许多啊。”
“哈,就等你问这个呢。”盗跖拊掌大笑道,“如你所料,松浦口的案结了。因为牛僧孺李德裕二位皆逃脱不了干系,所以他二人都找了替罪羊来。不是最好的结果,也聊胜于无嘛。获罪的是一个朝请大夫和一个游击将军,两个都是散官,就算被除去了也对他们党内构不成影响。虽然不管怎么看他们都不是泥塘里的大鱼,不过你想,除了牛僧孺李德裕,上面还有王守澄仇士良这些老宦官压着。也许这……大概也是能够稍稍告慰席家人和秦兄一二的……对了,想不想听听萧家的事?”
萧十一低头,沉默许久,方淡淡笑道:“四爷但说无妨,在下洗耳恭听。”
“不是我说,十一郎,看开些。”盗跖拍拍萧十一依旧单薄硌人的肩,“不过七绝的消息决计比我灵通。你似乎都知道了,还要我说吗?”
“我没有去找过安十九,心之所想全为臆测,故没听四爷说过也不作数。”萧十一低头喝茶,“四爷不妨说说,她……”他猛地一顿,窒了半晌气息,方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叹出道:“萧家,应是春秋二脉同归一流了吧。”
“不错。”盗跖单手撑着头,歪在竹几上:“萧清流死了,萧清逸疯了,两大清字辈人物都倒了,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会没有人凑上来?有一个女人,在萧清流死后,以较当年萧清流更加狠辣的手段、先是迅速统一了春派,又趁萧中意尸骨未寒、秋派群龙无首,将春秋二派重新合并。自然嘛,这一轮的大家长非她莫属。这可是萧家的第一个女家长啊!现在萧家合并的消息好像还被她封锁着,不过再过两天,她大概就会正式当着全江湖的面掌管萧家了。不知到时又会有怎一股风浪刮起来呢。”他眯起眼神秘一笑:“可是十一郎啊,有一点她做的可真是奇怪——你可知道她叫什么?”
“萧远……萧清珊。”萧十一微笑。他低着头,额前柔软的碎发遮住了他的脸孔,以致盗跖看不见他的眼神,只觉得他身周空明的惆怅缓缓流动着,与舱外流水相互交织成一首惆怅的歌。
“是萧远山。眉似远山的远山。”盗跖伸手将舱壁上的木格窗推开一丝缝隙,钻进舱里的风带着些微凉,轻轻扑打着他和萧清愁的衣袂:“一个远字辈家长……听说她本是明字辈,不知为何,在她执掌春派之后,她又将名字改作了远字辈……”半晌没听见萧清愁搭腔,盗跖不由得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此时却见萧十一蓦地抬首,将盗跖面前那盏早已凉透、一滴未动的茶倒进陶瓮里,又为他斟上满满一杯茶,微微笑道:
“今年的新茶。雨前龙井。”
盗跖低头,这才见一枚细细的月牙、透过半开的窗,在青绿的茶汤中溶溶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