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逸非意(1 / 1)
这日阳光甚好,一层金色的薄暖日光洒满天穹地面,以致结了冰晶的雪籽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射着明亮的、涟漪般流转着的光芒。
梅花大多已盛开,红红白白的一片,绿萼紫香相杂相衬,泼泼洒洒,开得好不热闹。旧时的暗香现今成了缭绕纠缠不休的清雅气味,沾衣附鬓,引得人稍抬衣袂,都是盈盈的满袖芬芳。
应是积雪消融,地上略有些潮湿,梅花上也挂着点点的水珠,似是沾了氤氲春雨般,以致花瓣更是柔软了几分。
萧清流一声令下,玉枢红篱被春派门人热热闹闹地装扮了起来。虽还是清隽非常,却已然少了当初那份冰冷的傲然,似与时节相伴、多了几分将到的春意。
玉枢红篱正中的一处廊亭,此时被层层厚锦帘与外界分隔了开来。亭中六角各置一高脚博山炉,袅袅地向外升腾着丝丝缕缕的青紫色沉水香烟。廊亭正中摆着偌大一张冰裂纹的理石圆桌,却只有一东一西两把座椅。
萧清流坐于上首位,敛眉阖眼,双手交叠着搁在毛皮垫上,许久没有出声。
一室的寂静掺杂着沉水香的香气,愈是沉重了几分,一时竟似凝固了一般。而萧清流全然似不以为意,半晌睁眼,看了看自己那双骨肉匀停的手,倏地笑了起来。
多少年,他就是用这双手,铲除了一个又一个挡在他前行道路上的障碍。可无论沾染上多少献血,只要洗一洗,他的手便又是这幅干净的模样。
桌上铺着一张毛皮垫,上面置着一壶酒。萧清流微笑着摩挲着盛酒的银壶,自斟一觞,饮下腹去。斯时却有一阵微凉的风搅乱了一室沉寂的香,轻轻地掠过他的两鬓。萧清流放下酒觞,见一张锦帘已然被侍婢微微掀起,一个人逆着光,立在廊亭外面,周身缭绕着在风中些微飘动的惆怅,神色莫辨。
萧酬。
萧清流挂上一个分寸拿捏得再准确不过、热络中又带着些许清高疏离的笑,迎上前去:“十一郎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早先十一郎来时萧某未能尽地主之谊,心下赧然。现如今十一郎成功刺杀了萧中意,萧某在此也偷个闲,将二宴合办。既是为十一郎你庆功,也算是补上早先的洗尘宴——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能承萧庄主如此美意,在下不胜荣幸。”萧酬微笑作揖道,“萧庄主如此客气,在下惶恐,怕是担不起如此恭维。”
“十一郎这是哪里的话。若是十一郎担不起,天下又有几人担得下?”萧清流大笑几声,躬身展臂:“萧某不识礼数,竟就站在这里与十一郎攀谈起来了——实是一心仰慕,还望勿怪——十一郎快请入席。”
萧酬淡淡一笑,欠身坐了下首位。他将随身带着的红铜手炉放在了桌上,复从怀中掏出刻有萧中意姓名的青竹筒,轻轻置于石桌正中的毛垫上,颔首道:“绝命押在此。还烦请萧庄主一验,在下回去也好交差。”
萧清流看也不看,只一扯毛垫,绝命押便滚下桌、摔了个粉碎:“七绝的行事,江湖上人尽皆知。如此还验,那便是萧某见外、对七绝不敬了。”
“如此则多谢萧庄主信任。”萧酬也不恼,温文道:“只是希望萧庄主尽快将余下的三千两白银补齐,以免在下不好交代。”
萧清流笑道:“这是当然。不过这可是特意为十一郎你办的庆功宴。只谈价钱、没有酒菜,这可不行。”旋即他两声阖掌,帘外骤地便走出一列侍婢来,迅速地收拾了一地绝命押青绿色的琉璃碎片,又将酒菜摆了满满一桌。
“十一郎请用。”萧清流执起玉箸,向萧酬碗中添了若干菜蔬。不料萧酬一笑,将面前玉碗端起,站起身来、躬身双手递了回来。萧清流脸色一滞:“十一郎这是何意?可是怀疑萧某在菜里做了手脚?”
“不敢。”萧清流未接碗,萧酬便一直端着碗,躬身立着:“主人未动,在下又怎敢僭越?况且在下于庄中这几天,尽得庄主恩惠,又苦无以为报,姑且先以这一碗聊表心意,还望萧庄主莫要嫌弃才是。”
萧清流暗哂一声,接过碗,脸上依旧挂着笑:“十一郎客气。萧某不过做了些分内之事,怎敢当十一郎斯言……十一郎莫不是在挖苦萧某不通礼节招待不周?”他放下碗,笑了一会:“哈哈,开个玩笑,十一郎莫要在意。依我看,这庆功宴只你我二人闷得很,何不唤歌儿舞女入内、给十一郎助助兴?”
“歌舞声色劳心劳形,虽是赏心悦目,只可惜早几年前郎中便已吩咐过在下,不宜浸淫声色,否则在下这条本来就不长的命更短。所以,怕是要拂了庄主好意了。”萧酬向萧清流颔首微笑,声音低而缓:“亭中无人,反倒清静。若萧庄主觉得沉闷,不妨与在下共研些许制毒之技?”
萧清流闻言仰面大笑,一双眼却似无波古井,甚至还透着些逼人的寒意:“十一郎用毒之技精妙绝伦。萧某一介庸人,若在十一郎面前卖弄,那不过是跳梁小丑班门弄斧、徒增笑柄而已。”
萧酬也跟着笑了起来:“萧庄主过谦了。若您堂堂萧氏春派大家长也只算是跳梁小丑,在下岂不就是鼓上之虱?”他看着自己尖而细的指尖:“不过是素闻萧庄主善毒,却不知萧庄主更爱以何物入毒而已。”
萧清流闻言一展眉,旋即笑道:“既如此,那萧某只得如实交代了?”他顿了一刻,复以清朗声音徐徐道:“蝎尾蛇毒一厘能致数人死命,毒性再烈无比,故以萧某之拙见,天下毒之至宝应属蛇蝎等毒虫之属。不知十一郎高见?”
萧酬闻言,一点一点敛去了脸上淡淡的微笑:“在下之所想稍有异于庄主。” 他反复伸展着枯瘦的手指,最终取成一拳,缩回狐氅袖中:“在下以为,天下草木,方位至毒之物。”
“哦?”萧清流挑起一丝玩味,斜睨萧酬,倾身上前:“此话怎讲?”
萧酬以拳抵桌,缓缓起身,踱步至亭沿,背对萧清流,伸手将面前锦帘掀开了一角。一枝白梅挂着雪水探入亭内,风顺着梅枝吹入,将他鬓边碎发与身周惆怅一并撩动起来:“蛇蝎之毒多能为草木所克,而草木之毒却非蛇蝎可解。”
他低头垂眸望着亭外的山色雪景,神色清寥:“何况,草木身不能行,天下死于草木之人却不胜枚举——此岂非远胜于蛇蝎?”
“十一郎此言差矣。”萧清流长吐一口气,右手隐入袖中:“草木不过是经人之手,为人制成毒物罢了。害人性命,又怎会是草木本心?”
“呵呵,萧庄主此言有理。”萧酬背对着萧清流的身子突然猛地一抽。他低低地笑着,声音不同于平日的温雅,细听来,戚烈之中竟透着些阴森。他突然转过头来,一手仍然掀着锦帘。风裹挟着他的发丝上下翻飞,映衬着他惨白的脸:“如此说来……世间至毒,是否是……”
他倏地裂开了一个森森的笑:
“人心?”
说话间,他那双清淡的眸忽地迸射出了一股锐利的、较初开锋的利刃更为逼人的光芒,直射向萧清流:“不知庄主以为?”
萧清流再也无意维护二人间那层脆弱的平静,冷笑一声,拂袖立起:“萧清愁。”
“不错。”
萧清愁收回手,转身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垮下双肩,嗤道:“还要多谢你肯陪我演完之前这一出戏?”
“分内之事,只要你如十年前一般乖乖去死,我大可既往不咎。”萧清流眯起双眼,不待语毕,右手五指突弹出袖,霎时一股铅灰色中泛着诡异的绯红、仿佛带着死气的粉末霎时间便弥漫一室,将萧清愁单薄的身子全部笼罩了起来。
这股粉末,透着浓浓的死气与冰冷,仿佛四下沾染之处,生气尽没,唯余一派浓稠的死寂——三千世界尽不能免,何况一个病骨支离的萧清愁?
于是就见一枝探入亭内的白梅在沾到粉末的霎时,迅速地变成了胭脂的颜色,旋即,一霎间化为了齑粉,簌簌跌下枝头;而梅枝紧随其后、由原先秀影亭亭傲骨铮铮的样子化为了一地焦枯碎片。
这股灰色的粉末有一个诗意的名字。人面桃花。
萧清流四大杀招中最烈的一招。
萧清流动了十二分的杀意。他要眼前这个病弱的男人死。既然十年前他没有死,那么这次,他必须再死一次。
“没有这么容易让你逃脱。”萧清流勾起一个傲然的笑。
他毕竟是清明山庄的庄主、是整个萧氏春派的大家长。
正此时,却见锦帘一角被一条细瘦的手臂撩了开来。一股清风拥入,渐渐吹散了弥漫一室的粉末。
“人面桃花?”萧清愁垂眸,收回手掸了掸狐氅,淡淡道:“不过如此。”
“你……”萧清流大惊,旋即面色一沉,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今日请你来,只安排了这一道人面桃花?”
“还有博山炉里燃的夜雨连灯、锦帘金丝中封入的夕照,以及……碗外壁上的雪狼爪。”萧清愁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萧清流一眼,施施然坐回下首:“萧庄主名扬江湖的四大杀招,竟也有同时用上的一天?”
萧清流眉眼一压,咬牙恨道:“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可惊讶的。”萧清愁微笑着望着萧清流,倏地眉梢一挑,语音上扬,竟带了些戏谑意味:“我制浮生若梦,总览了萧家所有毒方。因此浮生若梦几乎可以算是以整个萧家所有□□制成的。十年前我‘自作自受’中了这毒,虽然有老大为我刮骨剥皮以清毒,但是这毒,终究还是清不干净的。”话语及此,他仰头大笑起来:“也幸亏如此,我的身子习惯了浮生若梦……所以……整个萧家的毒,从此对我无用。”他讪然一笑,讥诮地睥睨着脸色铁青的萧清流:“萧庄主,你终究没有能够脱离以往的那些毒方。”
萧清流只觉有一股寒流顺着他的脊背缓缓攀上天顶,又闻萧清愁道:“你可知我为何名为‘萧酬’?”
萧清流说不出话,不过萧清愁似乎也没有在等待他的回答。他拎起置在桌上的、将要凉透的熏炉,用尖细的手指将上面的每一道花纹都细细地摩挲过去,垂眸道:“萧清愁死,萧酬生——只因从十年前的那天开始,你我之间,此仇不复轻。”
“那首诗,你是故意写给我看的吧。”萧清流突然镇定了下来,掏出袖中填满隽秀字迹的字纸,一字一句读道:“寒泉濯华景,思怀绪眉城。十载音容寂,几点草木灯。”他放下纸条,自嘲般笑了笑:“寒泉濯华景,思怀绪眉城……如今想来,你还真是明目张胆。前半句字字联‘清’,后半句字字承‘愁’——你就这么想要告诉我,你回来了?”
“不过十载年光,清明山庄里的一草一木却都不同了。只可惜你直到现在才想到。”萧清愁一耸肩,“不过你早就怀疑我是萧清愁了吧。或者,无论我是不是,今天我都得死。”
“不错。无论是否用毒或是怎样——”萧清流冷笑,骤地一拍掌——旋即他脸色一紧,又自桌下抽出一柄三尺余长的匕首来,猛地刺向萧清愁,喝道:“你都要死在我手下——”
萧清愁没有动。
他依旧微微笑着,眼神清寥中带着些许怜悯。
只闻“当啷”一声。匕首落地。
萧清流倒下了。
一股又一股紫黑的血自他的口鼻中涌出,染黑了他湖青色的前襟与浅灰的青石地板。
“为……什么……你……”
萧清流伏在地上,蠕动着手指,艰难地抠着地面,却始终瞪着眼,不甘地刺着萧清愁:“你……用了……”
“我方才说过,草木身不能行,却能致人死命——”萧清愁不再理会萧清流,戚然道:“草木无心害人,人心却使草木成至毒之物。我所用的……不是毒,而是心。至毒的人心。”
“草木清愁。”
他缓缓落步,停在了萧清流眼前,俯视着他:“你该记住这个名字。是它要了你的命。”
“就是你身周隐隐的那些……我还以为……”萧清流苦笑,任命一般闭上眼,却感觉萧清流的脚步绕过了自己,缓缓向后方延伸:“大多草木本身无毒,然而一旦遇上毒引,则至纯之草木即为至毒之物。草木清愁即是如此。我以十载年光制成此毒,没有用过任何一味毒草。催发毒性、致人死地,一切凭的全是我的怅、我的愁、我的怨、我的心——草木无心,人心为之。”
他的声音突然急剧冰冷下来,直刺萧清流的骨髓:
“我本无心,汝心为之。”
“汝本无心……我……心……为之……”
萧清流翕动着嘴唇,忽然释然一笑,任命般闭了眼:
“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