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会高山(1 / 1)
“东西,带来了么?”
萧清流的声音依旧是沉稳而时时透着波澜不惊的。他背手立在玉枢红篱的浮阑旁,沉吟道:“你说说看,十九天过去了,他想要干什么?都干了些什么?”
“也许他一直在寻找杀死萧中意的机会——他今早离开了清明山庄——去了哪里,我想你不至于和萧清逸一样堂而皇之地去询问一个小小远字辈弟子;至于笔迹,我看过了,和十年前的那个人不同。而且……以萧远山平日看来的种种,他惯用的是左手,而不是当年那个人惯用的右手。”女人戴着面具,在萧清流身后缓缓打开一张纸条:“只是不知这首诗……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算了,你且先看看这诗。”
“寒泉濯华景,思怀绪眉城。十载音容寂,几点草木灯。”萧清流接过字纸,细细读来,忽脸色阴沉道:“十载……他是在影射十年前的一脉绝吗?”
女子以食指指节托住下颔,缓缓道:“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也可能是你多虑了。”她面具后的脸上不知挂着什么表情,“你总是想太多。奉劝你一句,凭空给自己多造出几个敌人不是什么好事情——尤其是不好对付的人。”
萧清流闻言冷笑,却未回答。他看着匍匐在他脚下的清明山庄,沉默许久,忽然猛地抓紧了阑干,指节隐隐泛白:“且通知下人,午时在玉枢红篱璇玑阁设宴招待七绝十一郎。理由……就说酬谢十一郎顺利完成任务。”
“你……”女子突然拔高了声音,“我说了!一切都有可能只是你多虑了!”
“多虑?”萧清流转回头看了女子一眼,冷笑道:“如果我不多虑,我又怎能爬上今天我所在的这个位置、让整个春派臣服在我的脚下!”
女子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过于激扬。她太过于压抑以至于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些颤抖:“萧十一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柔弱可欺。”
“如此说来当年的萧清愁岂不是更难对付?可是他死了。我还活着。”萧清流冷然大笑,双手紧扣木质扶阑,双目带着逼人的锐气和一种莫名的耀眼的光:“他输了!如今我是萧家的家长而他不是!我能够站在这里看我的整个萧家,而他只配在山脚做他的孤魂野鬼!”
女子叹了口气,妥协般转过身去:“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会单独请他赴宴,座中仅我二人。你事先将璇玑阁内一切布置妥当。带人埋伏于屋内,等我手势,见机行事。”萧清流眯起了眼,眼中透出狡黠而残忍的光,一如十年前、“一脉绝”的前夜——他对着呼啸而过的、夹杂着雪片的风冷冷开口,一字一句道:“既然十年前他被我杀了还能借尸还魂活过来,那么不管而今他是谁,我便再杀他一次、教他形神俱灭无处附身。”
女子摇了摇头,转身,突然一笑:“如此,我会照做,只愿你不要后悔。”
萧酬回到清明山庄时,日已近上中天。他没有直接将一副完整的绝命押交给萧清流,而是闭着眼睛,凭着依稀的记忆来到了他接到任务以来涉足清明山庄的第一个地方
——萧清逸的住处。
萧清逸白日受了萧远山的一番抢白,爱逞口舌之快的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口,只忿忿地回了住处,“哐”一声摔了门,趴在榻上生闷气。
自他成为清字辈以来,似乎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一直以来,似乎那个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总是自己。
那小时候呢?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个人。
似乎,从小到大,他那个大了他三岁的兄长脾气好得离谱、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相反地,自己竟不知对他发过多少次脾气。
那个人的性子,真是好到无以复加。
但是萧清逸知道,那个人并不是没有脾气——他不是没有见过那个人的厉害。但是就是因为他太过厉害,才会将自己的光芒完全掩盖在他的阴影之下,不是么?
但是,那个人毕竟是……
“你已经是萧清逸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萧清逸用力甩甩头,蹙眉,抬手欲给自己一巴掌,然而手掌临接触到他脸颊的那一刹却只轻轻地落了下去:“挡你路的人都没了。你杀了那个人。全萧家全江湖全天下都知道。再没有人会整天将你与他相比,也没有人会说你无能了。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低声自言自语,脸色逐渐明亮起来,蹙着的眉也渐渐舒展开来。他伸了个懒腰,在榻上翻了个身:“对!这样不是挺好的么?”
突然,他那扇装饰繁复而精美到有些夸张的红木门轻轻地被人叩响,他院中婢子的声音从门外隐隐传来:
“公子,七绝萧公子在门外候着,说想见您。”
萧清逸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手一放又倒了下去,懒懒道:“不见。”
“可是萧酬公子说有急事,今天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说了。而且……他说,公子说不定会有兴趣一听。”
“烦死了!”萧清逸捂住双耳,“我不想见他!”
“不知清逸公子为什么不愿见在下?”仿佛只一霎,门外女婢那清脆黄鹂鸟般宛转的声音突然换作了一个温温淡淡的声音:
——萧酬细瘦单薄的影子,摇晃着投映在了门上糊的素白的纸上。
萧清逸大惊:“谁让你进院子里来的!堂堂七绝,竟然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么!”
“此却是在下思虑不周,不过有要事与公子相商,所以在下未免僭越,还望公子海涵。不过,”萧酬的声音中似乎带了些笑意,“既然在下已经站在这里,清逸公子听在下一言又有何妨?”
萧清逸猛地坐起,狠狠吐了一口气,恨恨道:“进来。”
门外细窄的人影躬了躬身,旋即随着“吱呀”一声响,萧酬轻轻慢慢地踩着无声的步子走进了屋来。一霎间,屋外的阳光随着他的脚步拥入屋内,以致一时萧酬孱弱的身子竟似是泛出柔柔的光一般。萧清逸睁大着眼,想要看清萧酬的脸,却发现眼前人的脸似乎蒙在一层氤氲的雾气之下,纵是再如何凝神屏气,还是模糊一片。
但是他身周所四散的惆怅,萧清逸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这种似曾相识的惆怅让他恐慌——十年前的那个人,虽没有他如此戚烈的惆怅,却也有着相似的愁怀。
他强压下心神,依旧摆出他那清逸公子的不可一世的骄傲样子,挑眉道:“是什么事让你萧十一郎亲自登门拜访?说吧?你自作主张地进来不就为了这么?”
萧酬微笑着从怀中掏出绝命押,置在桌上,以两指缓缓推至萧清逸眼前,低眉淡笑:“在下今日前去中秋山庄,刺杀萧中意成功。特此知会清逸公子。”
“就这?”萧清逸不耐烦地眨眨眼,语气愈发不善:“不是说有急事的么?”
不料,萧酬笑意更甚。他低低开口,声音清雅温文:“看来清逸公子依旧和当年一样急躁。”
这一言温温淡淡,与平日里话语无二,听在萧清逸耳里却不啻一道霹雳。他一悚,又强压下动作,颔首抬眼望向眼前的男子,沉声敛眉道:“当年?当年什么!”
萧酬突然站起身来,笑道:“清逸公子不必如此紧张。在下决计不会拿公子怎样的。”
“你是……”萧清逸突然颤抖起来,眼神惊惶莫名,不觉中伸出一指,指向眼前脸孔不算熟悉的男人,嘴唇翕动半晌,方大叫起来:“你是!”
“故人,亦是已故之人。”萧酬站在原地轻轻地抽动着瘦削的肩架,周身的惆怅似乎也跟随着他的动作流动起来,流淌了满地。笑了一会,他缓缓走向僵在原地的萧清逸,低声温言道:“不过也难怪清逸公子这许多天仍认不出在下——我的面貌,较十年前来说,变化实是太大了。不是么?”
随着萧酬愈发靠近的脚步,萧清逸咬着嘴唇,身子越来越剧烈地颤动,只一双桃花眼决眦瞪着萧酬,一时竟似是要哭出来了一般。萧酬叹了口气,停下步子,轻轻伸出手,蒙上了萧清逸那双满满充斥着恐惧和不可置信的眼,露出了一个意义莫名的笑:“澄意,许久不见。”
萧清逸一把扯下萧酬的手,一骨碌摔下了凳子,颤抖着望着眼前笑意依旧的男人,动弹不得:“萧……萧清愁……你还活着……”
“不错,我还活着。”萧酬立在原地,垂眸看着他,微微笑着。
萧清逸猛地低下眼,用力地摇头,一连又向后挪了几下,一头梳理齐整的发髻甩散了,几绺长发挂在了脸上,模样好不狼狈:“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我杀了你的……我明明杀了你的……我明明就……你!你……你是人是鬼……”
萧酬闻言,突然一声惨笑,挪开了眼不再看他:“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你。或者,不人不鬼?”
“你……是回来找我索命的吧……”萧清逸认命般笑了起来,“既然是这样……随便你吧?你来啊?”他从地上一翻身爬起,踉踉跄跄几步上前,猛地伸手抓住萧酬的衣襟:“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杀了我啊!杀了我啊!”
萧酬捉住萧清逸的手,一点一点自衣襟上扯下,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轻叹道:“如果我回来只是为了杀你,我不会等到现在。”
“那你是……为什么……”萧清逸颓然跌坐在地,“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回来……还要回来纠缠我!”
萧酬无言,弯下身欲扶萧清逸,却被他生生甩开了手。萧酬一时语塞,却见萧清逸又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当年是我欠下的债……你不打算要我还吗……”
“债要还。”萧酬伸手,抚上萧清逸的发顶:“但不是向你讨。你是我弟弟。也许你不想承认,那便算是我一厢情愿吧。”他抬起眼,目光斜飘上远方,轻轻道:“我来找你,只是了却一桩心事罢了。”他轻轻摸了摸萧清逸同样柔软的发丝,眼神温柔中犹带着几丝苦涩,声音较从前又低下几分,不知是说给萧清逸听的还是在试图说服自己:“当年的事,你不用想太多……毕竟、你只是被利用……”
“什么?”萧清逸抬头,突然紧紧抓住萧酬枯瘦的腕:“我……”
萧酬阖上眼,掩了眸中的怜悯神色,苦笑道:“谁最希望我死?或者可以说,是谁怂恿你来杀我的……你现在……又得到了什么……”
“不……不……不可能!不可能!”萧清逸面色一滞,旋即用力地摇头:“大哥他……大哥他不可能骗我的……他说会扶我上清字辈、他做到了……他……”
“澄意,你的清字辈,有名无实。”萧酬低低开口,听不清语中所蕴之情:“萧清流这些年,除了一个清字辈的排号,还给过你什么?而这,是你真正想要的么?”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什么都没有……不可能的……”萧清逸似是已然陷入了混乱。他不断摇着头,不断有散碎头发自他发顶髻中散出,披落在他身上。“我明明什么都做了……我连……都杀了……为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萧清逸突然从地上爬起,披头散发、撞开萧酬,猛地向门外冲去:“我要去问问他!他怎么能骗我!”
萧酬被萧清逸撞得连退几步、后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门板,一阵痛自他薄薄的脊背上传来,一直麻上他的天顶。视疼痛如无物,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扬手——
萧清逸直直倒了下去。
“放心,是安神散,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好睡一觉,把这些事都忘了吧。”他上前两步,接住萧清逸软倒的身体,将他放到榻上,本欲离开,又回来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从明天开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注视了萧清逸许久,长叹一口气,自嘲般笑了笑,倏地将一枚药丸塞进了萧清逸的嘴里:“所以,有些事……还是忘了吧……”
他又望了萧清逸许久,终于转身,取了桌上的绝命押,缓缓走出门去。然而就在他堪堪踏出门槛的刹那,却仿佛有一句梦呓也似的话语,极低极低地自他身后传来:
“哥……对不起……”
他闻声回头,轻笑一声,走回房看了看萧清逸睡下之后安详不少的脸,垂下头,轻轻抹了抹萧清逸湿润的眼角,不觉间他的眼眶却也氤氲起了雾汽。
“澄意啊……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转身,抬起头,大步地踏入了屋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