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知流水(1 / 1)
中秋山庄流空亭,亭亭立在一座尖峰的峰尖上,六角十二檐,角铃飘摇,一时好似婀娜女子云鬓凤冠。孤峰独立,四下里云海雪雾氤氤缭绕翻滚,便只似空中楼阁、仙人旧馆,不似在人间。
萧酬在亭中静静立了一会儿,丝毫不以四周云境天宫般的胜景为意,只徐徐自袖中掏出一个银质粉盒和一只半透明的、隐约刻着“萧中意”三字的青琉璃竹筒,打开盖子,执起萧中意的手,沾了粉盒中困脂般的朱砂,向竹筒内压了一压。
“七绝七杀令之绝命押。”盗跖坐在亭侧美人靠的阑干上,看着萧酬不紧不慢的动作,他跷着二郎腿,懒懒开口道:“传闻中的绝命押,今天总算有幸一见。”他歪头眯眼,轻轻靠在亭柱上:“我说,十一郎?萧十一?喂喂你怎么不理我?”
萧酬小心地将粉盒与竹筒的盖子盖好,放回袖中,这才抬起眼来:“四爷怎会在中秋山庄?”
“为了这个。”盗跖竖起左手食指,勾着半枚云楼令:“另外半块果真在萧中意房里……等等!我刚才可是救了你!。”
“原来柱子上的那个便是四爷鼎鼎大名的小孔方兄。在下受教。”萧酬微颔首,浅浅笑道:“在此还要恭喜四爷大案将破。”
“算了算了,别挖苦我了。”盗跖重重吐了口气,从扶阑上跳下,一手勾上萧酬的肩:“我知道我的铜钱实在他死了之后才切断机关索的。说说吧,方才你什么时候动的手?我明明看见方才你连小手指头都没动一下。”
“方才在下的确没有动手。”萧酬道,“若一定要找个时辰……大概是今早寅时吧。”
“什么?”盗跖咋舌,将云楼令塞回怀中:“十一郎莫要诓我不通毒律。”
“四爷鹰眼如炬,在下哪敢有所瞒报?”萧酬笑道,“莫问今朝。”他拎着他红铜鎏金的小手炉向盗跖晃了晃:“四爷不会以为,在下在清明山庄的这段日子,真的天天都在赏梅看雪听琴品茶吧?”他缓缓踱步至美人靠畔,垂眸看着脚下翻涌不止的云涛雪芒:“萧中意好一种酒。莫问。”
“莫问?阆苑北厢的莫问酒?是这个么?”盗跖拎起一旁理石桌上的银酒壶,打开盖子闻了闻:“啧啧,这么香的酒啊……真是奢侈。只是这银壶光亮得很,酒里没毒啊。可惜我不喝酒,还真浪费了。”
“四爷若不想与萧中意一个下场,就最好不要喝。”看着盗跖故作惊惶地放下酒壶擦着手,萧酬微笑,淡淡道:“莫问为伏,今朝作引。像莫问此等千金难求的好酒,在下也不能暴殄天物。只不过,今早在下在炉中燃了新近研出的一种香丸,名曰‘今朝’。”他背对着盗跖,双手捧着小炉,脊背紧绷:“莫问无毒,只是在接触到今朝之后,在人体内会化为剧毒,瞬间致人死命。”他略顿了顿,转会身来:“四爷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
“你不觉得今日中秋山庄的人很怪么?庄主死了,怎么还是这么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盗跖抓抓头皮,余光闪过一丝狡黠:“我只不过与萧中意打了个赌罢了。”
萧酬颔首:“愿闻其详。”
“昨晚离开清明山庄后,我找到了确凿的证据,扬州府桑杲传过来的。不过不是关于萧清流的,是关于萧中意的——反正是坐实了他杀人的罪名了。”盗跖道,“然后,我潜进了中秋山庄——避开他的机关对我来说小菜一碟。”话语及此,盗跖不由面露得色:“我当着他的面找出了藏在他房里的另外半块云楼令,刚好能与我昨晚压的萧清流那枚云楼令的模子合起来——你没有看见当时这家伙的脸色青白蓝绿一个一个变过去——然后他当然想要杀了我,但是你也知道,十年前的那钞一脉绝’大清洗,秋派能人死的死逃的逃,差不多清了个干净。只对付他一个人,那自然是绰绰有余——毕竟真正论实力,他比不上清明山庄的萧清流。”盗跖无谓地耸耸肩,脸上依旧挂着平日的几分不羁。
萧酬的脸色微微动了动,旋即又微笑道:“然后呢?”
“然后?”盗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我就与他打了个赌——若是他赢了,我就将我所有的证据扔进火盆里烧干净,从此只当没发生过这回事。至于,若是他输了,秋派门人不许起异动。”
“你们赌的是,在下与他搏命,谁能赢。”萧酬笑出了声来:“没有想到,四爷也会干这等事情。”
盗跖不以为然道:“我出身市井,当然会干这些事。再说这是没有悬念的事。也帮你省了不少麻烦,不是么?”
萧酬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说的也对。不过是否应劳四爷出去叫人将回廊放过来?在下也是时候回去了。”
一语既毕,却许久不闻盗跖回话。萧酬转过身,见盗跖正歪在对面的美人靠上,一脸肃容,定定看着自己。
“四……”
“萧十一,趁在这孤亭里,没有闲人,我问你一件事。”盗跖沉默许久突然开口,“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萧酬一怔,旋即挺起脊背,低头道:“四爷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举?”
“不一样。我的猜测与你告诉我的真相总归是两码事。”盗跖沉声道,“萧十一,你……究竟是什么人?”
“已死之人。复生之人。四爷觉得,在下更像哪一个?”萧酬的脸上云淡风轻,却始终低着眼,神色莫辨。
盗跖摇头道:“以我之见,你既非已死之人,又非复生之人。”
“哦?”萧酬的声音水波不兴,“那以四爷之见,在下为何人?”
“复仇之人。”
闻言,萧酬低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突然,他抽搐般地笑了出来,抬头,满面讥诮之色:“四爷厉害。在下当真佩服。这一个‘复仇之人’着实比‘已死之人’和‘复生之人’要贴切的多。毕竟,想来在下已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谈何死,又凭何生……”
“你是……萧清愁。”
“四爷需要在下的回答么?”萧酬惨然一笑,阖眼仰起脸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叹出。
此时已约模是巳时时候,一轮白中带着些金色的太阳挂上了远处的山峦。阳光轻轻扑打在萧酬脸上,照出一片惨白。
盗跖始终沉默,看着萧酬一点一点将头仰过去,看见他细瘦的、瘦骨嶙峋的脖颈。
“当年……也是这样的天气。”突然,萧酬开了口,声音一如平日里的温文和雅,只是少了他总带着的几分惆怅:“这样的风,这样的雪,这样的山,这样薄暖的阳光……清明山庄里,还有满院的梅花,和我现在住的院子里的一样香。”
“雪方霁,阳光洒将上去,一片金色,很漂亮。”他似乎微微笑着,声音中带着温暖的色彩:“我的小弟就从那一片雪上,端着茶走过来,然后……”
他突然猛地放正了脸孔,双目直视盗跖,温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凛冽刺骨:“将一柄匕首刺进我的后心。刀上淬着我研出的浮生若梦。”
盗跖后背暗暗一紧,却见萧酬又笑了起来:“当然,之后为了毁尸灭迹,他们把我扔下了山。只是落下去的时候似乎撞上了几棵树,山下积雪又太厚,我没有死。我在雪里埋了整整三天……”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重:“四爷是否觉得,我是个病骨支离的废人?”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山风撕扯着他的衣摆长发四下里翻飞。他斜扬起下颔,眯眼对上山边的太阳,轻轻扯起嘴角,自嘲一般道:“病根是那三天落下的。我断了八根骨头,寒气又从雪里一直渗透进了我的骨髓。不过雪里的寒气却也压制了浮生若梦的毒性,所以我在中了本来无解的浮生若梦之后还能够活下来……还要幸亏它,我才能在雪地里三天还不死。呵呵,该不该说我命不该绝?”
盗跖不敢再看眼前的那个依旧看似云淡风轻的男人。一向多言的他数次张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萧酬转过身,没有看他,淡淡道:“再然后,就是楼子里老大发现了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能够发现濒死的人……不过我就这么被他救了。”
“七绝楼主……双木先生?”盗跖小声道,“那么……之后的十年里,你……”
“呵呵,四爷不用急。”萧酬气定神闲地微笑,“我这便说。”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那一次我伤得很重,不是在鬼门关前饶了一圈,而是踏进了冥府,又被老大拉了出来。”他的言语中不带一丝情绪,听来极是平静温和:“我中毒已深,又被寒气摧伤五脏六腑,性命几乎不保。然而老大将我身中之毒以我体内寒气逼上皮肤和体骨之表,又在接下去的几年里,一次次帮我刮骨剥皮……”
“萧……”盗跖呼吸渐重,又咬紧了下唇,硬生生阻了将发的声音。
“六年时间,我全身的骨头被刮了三次,皮肤被撕掉六次。”萧酬依旧自顾自地说下去,话语间竟带着些隐隐的残忍的快感:“那六年里,我每天都裹着绷带,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每一次新的皮肤长出来,都会被再次撕掉。一开始痛,到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所以,我的面目与十年前的萧清愁自然是大相径庭——因为削骨,我成了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因为剥皮,我当时的伤疤、胎记……什么都没有了。我曾经无数次想,若能免受剥皮挫骨之苦,就这样死了也罢——但最后,我活下来了。”他突然抬头,带着些甚至称得上愉快的微笑,向盗跖微微一倾身子:“四爷可知为何?”
盗跖没有回答他。他觉得,此时的萧酬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见萧酬仰天狂笑,笑湿了眼角,复开始咳嗽,双肩抽搐周身颤栗,终“哇”地吐出一口泛着紫黑的血。他伸出皮包骨头的手,用力一抹嘴角,双目又发出了森森的光芒。他向盗跖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我不甘心就这么去死。”
“那六年将我的身体彻底毁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但是我的魂还没有塌。我知道我要干什么。”
“你要复仇。”盗跖低着头,低声道:“你想杀尽十年前害你的人。”
“不错……我要复仇……”萧酬周身的惆怅竟似是剧烈地翻涌了起来,随着他的发丝一共上下翻飞,竟将他一张惨白憔悴的脸映衬得狠厉无伦。
盗跖长叹一声:“那么,你想杀尽整个春派么?毕竟当年,现存的春派门人都是萧清流的拥趸,可以说,他们也是当年一脉绝的帮凶。”
萧酬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只杀两人,四爷尽可以放心。”
“萧中意已经伏法,证据确凿,将萧清流缉拿归案也不会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至于你……”盗跖一反平日的荒诞不羁,静静坐在美人靠上,沉声道:“十一郎,我希望你别弄脏自己的手。”
“我的手早就脏了。”萧酬挂着残忍冰冷的笑,低头看着自己骨架细瘦纤长的、皮包骨头的手指:“我已经等了太久。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而且……我不知道我还能够等多久……”
盗跖面露不忍:“话虽如此,但……”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萧酬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额角青筋暴突:“你不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是恨——整整十年,我是被它一直支撑着才活了下来!没有仇恨,我要怎么活下去,我还剩下什么……”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中已然带了哽咽。他缓缓地蹲下身去,突然惨笑一声:“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啊!”
“既然如此,我不拦你。只是……”盗跖低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大仇得报之后,你又意欲如何?”
“四爷此话是什么意思?”萧酬惨笑,“或许我答不了。”
“背叛也好,离弃也罢,你终究还有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不是么?”盗跖双臂平平伸开,搭上两旁的栏杆,身子向后探出亭外。他没有看萧酬,只仰着脸,看着灰色的天:“你本不是个狠辣绝情的人,既不忍心下手,又何苦勉强自己。”屏息凝神,盗跖听不见萧酬的声息。二人相对沉默半晌,盗跖开口:“爱比恨要背负的东西更多。我想你不是懦夫。”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一下子坐了起来,双肘搁在膝盖上,淡然望着萧酬:“若你真狠下心断了这条线,你才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萧酬没有反应,眼光飘向盗跖身后覆着白雪的、隐隐勾着黛青色轮廓的山峦,只有眼皮间或一霎,证明他还活着。
盗跖叹了口气,无奈转过身,却闻身后有一个声音低低地随风飘进他的耳朵:
“四爷,麻烦你唤人将回廊接上亭子好么?”
盗跖连忙转身:
——萧酬拍拍身上的狐裘,缓缓站起了身来,蹙着眉对盗跖轻轻勾了勾嘴角,低着眸,任命般道:“我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