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秋萧萧(1 / 1)
次日,萧清逸起了个大早,略一整衣冠,已俨然是一个丰神俊朗文质风流的翩翩佳公子。他轻飘飘踏着步子,沿着玉枢红篱一路下山,九弯八折,终于拐到了一处极为僻静的小院。
萧酬的住处。
萧清逸立在院门前,隔着满院的梅树,依旧能隐约看见里屋紧闭的的房门。院中很静,不带人气,偶有朔风夹杂着雪籽梅香扑面而来,在刺痛人双颊的同时却偏留下一抹幽幽的悠长暗香。
不知为何,这阵清雅之间处处透着凛冽的风,竟似是十年前死去的那个人活了过来,在他的胸膛上用寒匕刺出了个呼呼透着风的窟窿一般。
猛地一个寒战,萧清逸缩了缩脖子,白眼一翻,跨过门坎:“萧十一!萧酬!萧酬!”
“谁呀?”响应他的却是一个女声,“公子今天一早……呀!清逸公子!”
自院中迎出的自然是萧远山。见来人是萧清逸,萧远山忙不迭俯身下拜:“远山见过清逸公子!”
萧清逸睥睨着挥了挥手。他无视依旧福着身的萧远山,径直绕过了她,阔步向堂内走去:“萧酬呢?来萧氏春派这许多天,也不见他干了什么正事。”
“公子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 萧远山蹙了蹙眉头,却还是起身、小跑着跟上萧清逸的脚步:“清逸公子,您现在是找不到他的。”
“他去哪里了?”萧清逸昂着下巴,脚步微微停了停:“是十九天前付的定金,可是秋派的那个萧中意到现在还好好地活着!真不知我们雇他前来是否是因为清明山庄存粮太多缺几个米虫饭桶!”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萧远山突然一个箭步拦在萧清逸面前,怒道:“公子走的时候留了字条说,他去秋派了!这几日公子在房中并不是什么都不做的!他一直在找暗杀萧中意最好的机会!七绝杀手一击必中,这是江湖人都知道的事情!公子你平日在山庄中还不是什么都不做?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么难听的话来讽刺公子!”
或许没有料到看似柔婉的萧远山会突然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语,萧清逸一张白皙的俊脸登时变了颜色,先青后紫,红红绿绿几番变换,最终几乎涨得和猪肝一个颜色,他才勉勉强强憋出几句话来:“好呀,想那萧十一来山庄没几日,倒是将你的魂也勾走了!一口一个公子叫得可真亲热,想必这吃里爬外的事你干得是相当顺手了?小小的一个远字辈女人,竟也有胆子与我这般说话!你最好拜拜菩萨,求他保佑你的那个萧公子今日便能杀了萧中意。否则……哼!”
他狠狠地一摔袖子,也顾不上他平日里自诩的俊雅气度建安风骨,怒极转身,迁怒一旁的梅树,胡乱地折下几枝开得正好的梅花向地上恨恨一甩,摔门而去,唯留身后萧远山大口大口喘着气,怔怔望着院中晃动不止的梅枝。
萧酬这日却是天未亮便从榻上爬了起来。一向浅眠的他一夜未合眼,较常人深邃些的眼窝泛着青,显得他更加憔悴了几分。他缓缓点上蜡烛,借着那一豆跳跃的火光披上厚软的狐裘,不忘打开红铜鎏金的小手炉,新添了一枚香丸。
在紫蓝色香烟的缭绕之下,萧酬轻轻推开门,看见了天际的一痕曙光。他周身惨青的惆怅与手炉中渗出的丝丝不知名的香气相互缠绕着,一点一点沁入默林之中,与疏影暗香相互映衬,竟无端生出了一种诡异的安恬。
萧酬没有叫醒萧远山,只是在窗下压了一张字条。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清明山庄,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一个人,骑着一匹瘦马,静静地走上了一条小道。
那条道,通往中秋山庄。
他松松地挽着马缰,垂眸不语,面色如水。袖中的手炉微微发着热,香丸燃起而放出的香气隔着他的袖子,隐隐约约,闻不真切。
信马由缰,却也没有耗去太多光阴。当他座下那批又老又瘦的马喷着白乎乎的热气、刨着前踢停下脚步时,旭日才升起未几。
萧酬抬头看看眼前一座巨大山门匾额上写的“中秋流月”四字,垂头不语,缓缓下马,将马拴在了一旁的石柱上,默默地沿着青石铺就又为白雪所覆的阶梯,一步一步上了山。
“清明澄远,中秋流月;春秋一脉,桃李情深。”
曾几何时,清明山庄和中秋山庄也是一脉之所成。而现如今,怎又会是如此一番不共戴天势同水火。
世事人情,不过如此。
萧酬一向挂着柔和微笑的嘴角忽然扯开了一个冰冷的弧度。他倏地自袖中掏出了他从不离手的红铜小手炉,静静看着从中飘出的烟一点点沾染上他的惆怅的颜色。
地上积着雪,脚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萧酬停步抬头,看见在中秋山庄的大门高高矗立在山顶。放目望去,满山的银装素裹下,一道道烟灰色屋宇层层迭迭地绵延着高低错落,颇有些不同于繁复清雅清明山庄的古朴典雅。他似乎吐出一口白色的叹息,低眉颔首,继续沿着台阶缓缓上行。
“请阁下停步。敢问阁下姓名,前来中秋山庄意欲何为?”
忽然,萧酬听见一个声音。他没有抬头,却知应是七八个中秋山庄的守门弟子正手执机关弩对着他。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在下萧酬,前来拜访贵庄庄主,顺便取回一件东西。”
“什么?”萧酬的声音太低,那几人似是没有听清:“请阁下说话大声一点。是要拜访庄主么?”
萧酬依旧微笑着,却没有回答,只是一步一步缓缓地沿着石阶向上走去,瘦骨嶙峋的十指微微动了动:“几位兄台,在下是来拜访庄主的。但不知,庄主身在何处?”
“阁下不妨将名帖递上,我自然会递交给庄主……你干什么!”眼见萧酬没有停步的意思,那几人纷纷欲扣动机弩的机关,只是他们话音未落,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萧酬却已然乘着风一般飘过几人。他面上神色不变,嘴角依旧勾着一个柔和的弯,缓缓自几人中间走了过去。一切都似是寻常而静谧,只有萧酬身周的惨青的惆怅似乎被微微撩动了一二。
但是,紧接着,那几人同时倒地,再也没爬起来。
萧酬面色不动,只静静地笑着,向上的脚步依旧未停。他轻轻缓缓地走着,周身的惆怅却似乎愈来愈深,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他一路缓缓地走着,双眸不抬,上山的一路上却不知击倒了多少手执机弩意欲反击的秋派弟子。而当他终于走到中秋山庄那扇几乎有数十丈高的大门前,他发现,脚下的砖似乎已将他的行踪全数暴露。
手持的机簧自是不足为虑,秋派真正可怕的是亭台楼阁中暗藏的步步杀机。
便如此时,萧酬方一踏上山间平台,便有无数箭簇自朱漆门上的铜螺钿中射出,直向他所踏足的那一片青砖急急射去。萧酬这才发现,眼前的一大片平地竟是由无数片青砖拼成的。每一片青砖似乎都连着一重机弩,一旦踏上,眼前的大门便是守山弟子后的第二重防线。
不料,萧酬竟似是丝毫没有看到迎面而来的箭矢一般,依旧缓缓地向前走着。突然,就在那些箭即将将他射穿之时,他一挥衣袖,顿时一片绿色的粉末四下里飞散开来,缭绕在他的周身,瞬间将所有箭矢销熔作了齑粉!
他收回手,掸了掸身上的狐裘,微笑着向前走着,直到门前停下,开口道:“在下萧酬,此次前来,特为求见贵庄庄主萧中意,还望放行。因为……”他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而残冷的笑,一字一句道:“在下猜测诸位不会想再造一座中秋山庄。”
语毕,他在门前立了许久,那两扇朱漆大门却纹丝不动。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微微一动,似是正欲动作,随着“吱——”的一身闷响,大门竟缓缓打了开来。
“萧公子,我家庄主请您随我前去流空亭与他一叙。”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走出门来,向萧遥抱拳:“他还问,公子将山底几人如何了。”
“无碍。不过是些安神香罢了。半个时辰后自然会醒。”萧酬向那少年微微颔首,“有劳。”
他随着少年走过中秋山庄较清明山庄更为错综复杂盘曲不休的架空于崖上的九曲回廊。一路上就见那少年几步一停,在某根柱子上轻轻一拍一拧,接着一整条回廊便凌空轰隆隆地扭转了方向,对接上另一条廊亭。
终于,萧酬看见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面目生得很是柔和,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衣裳,正坐在一个建在一座尖峰之顶上的孤岛一般的亭子里,缓缓地擎着一壶酒,对风对雪、自斟自酌。
少年不知在哪里纵了机关,于是萧酬脚下的回廊又开始旋转,缓缓地对接上了那一座小亭子。少年向那男人和萧酬各行一礼,恭敬开口:“公子,到了。”
萧酬缓缓走进亭子,弓起薄如纸片的身子,向那男人作了个揖:“在下萧酬,久仰萧庄主大名。”
“七绝十一郎何故肯赏脸光顾中秋山庄?”男人放下手中的银觞,缓缓开口,声音柔软:“是否是因为看中了中意的项上人头?”
“正是。”萧酬微笑道。
萧中意笑了起来:“开门见山。十一郎真乃妙人。”
“承蒙萧庄主谬赞。”萧酬又作一揖,“敢问萧庄主何时纳命?”
“不好意思,怕是要让十一郎失望了。”萧中意柔和的脸孔上突然冒出一个嗜血而奸诈的笑来:“因为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
说话的同时,就见萧中意十指猛地一扣,变戏法一般,指尖生生套住了一枚银环。细看来,那银环上缠有蛛丝粗细的线,连着流空亭的各个檐角和廊柱——赫然是无数精巧细密到无与伦比的机关——而萧酬脚下的青石板,亦似是会在萧中意扣动机关的同时断裂、将立在上面的萧酬摔下这几百尺的山峰。
萧酬还未反应,萧中意却已然拉动银环——
说时迟那时快,未见有物,但闻有破空之声,紧接着,萧中意脸色铁青,直直倒了下去。
一招见生死。
萧中意指尖银环犹在,只是上面缚着的丝线却已然断裂。一番寻找,见一根比蛛丝更细的线一头绕在亭中,一头却正在亭外随风飘荡不休。而在亭中、萧中意身后的那根柱子上,赫然钉着一枚铜钱。
“啊呀呀十一郎十一郎,你说说你怎么这么大胆?虽然不得不说你这一手毒的确厉害,不过这次你可得感谢我啦!”
随风飘进的,是盗跖那荒诞不经的,故意扯长了尾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