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北门闲(1 / 1)
萧酬沿着门前的小径绕着暂居的小院,沾了一肩细雪和几斑梅花。阳光飘落在他身上,不像屋中那般急切匆忙,而更带了几分从容,轻悄悄落地。小园偏僻,没有许多闲人,因而只有他一人的细窄脚印一枚一枚地嵌在结了细碎冰晶的雪地里。
他折下一枝含苞带雪的梅,薄唇略略一勾,缓缓转身回房。他在房门前徘徊许久,终伸出细瘦的手臂,轻轻推开了面前的两扇木门。
进了门,他微微一怔,旋即削肩一耸,将梅枝插入了盛着银签的银壶中。
萧远山不知去了哪里,而萧酬为她盖上的软被被置在一边的罗汉床上,早已凉透。
萧酬叹了口气,落座于案前,三两下将案上杂物拨至两旁,提起一直置在案角的红铜手炉,翻开炉盖,又自银壶中抽出了一支银签、拨了拨炉中干冷透彻的香灰。
他打开一个菱花小匣,用细银钳子拈出几枚不知名的香丸,埋进炉灰里,用木炭缓缓引燃。青蓝色的烟缓缓从炉中飘出,模糊了他本就不甚清晰的样貌。
他不禁又抱了琴,于膝上一架,十指便压上琴弦。然而旋即,他都再未动一下,只将指尖缓缓自琴上移开,复将琴套入囊中,不知不觉间发出又一声低低的叹息。
壶中梅上碎雪融尽,化作晶亮的露水挂在蕊间。
萧酬淡淡垂眸看着炉中飘出的烟。四下寂静一片,仿佛此刻天上天下,世间唯他一人。
屋内太过安静。虽然萧酬的院子本就少人走动,又是在清明山庄最为偏僻的一个角落,但此刻,除却萧酬案头那一枝不多时便应凋零的白梅,屋中仿若再无活物,便连萧酬自己,也像是被他身遭的惆怅所湮没、所取代,而不复为一个真真正正存在着的人。
这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死寂。
然而萧酬却似是无意打破它。他方放入琴匣的琴似有千斤重,他竟始终不肯再将它取出,哪怕只挑动一根琴弦、来打破这一室的窒闷。
正此时,突然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小的“吱呀”声——门被人推开了。
微风裹挟着阳光涌进门来,冲淡了这一室凝重的沉寂。
“公子公子!你快来看快来看!”推门的自然是萧远山。她端着一个小瓶,粉颊泛着红,兴冲冲跑进门来。没走几步,她却犹疑着停了下来。“不在吗?”她低声自语,关了门,探头探脑摸进屋来:“这么安静啊……呀!”
绕过屏风,她便看见萧酬正静坐在书案前,低眸看着红铜手炉中冒起的袅袅青烟,骤地一惊,手一抖,手中的瓶子差一些落在了地上。
“公子!”她嘴一撅,纤腰一拧,走到萧酬案边,将瓶子“咚”的一声放在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萧酬眼前,气呼呼地道:“公子你既然在,方才为何不应我一声?这可好,本是要拿给你看的东西,若就这么摔碎了,公子你可得赔我!”
萧酬抬头,一边从案上执起了那只白釉红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瓶子。他微微一笑,又从因壶中抽出了那枝仍挂着雪露的梅,递给萧远山:“是在下疏忽,还请远山恕在下惊扰了佳人。不知在下若是将这支梅赠你以作赔礼,远山的怒气可否能消下一二分?”
萧远山闻言,一双杏眸猛地睁圆,随即双脸一红,扭了头去,接了萧酬的花。她似是一时窒闷,呼吸了若干下才带着些微的颤音道:“本想早些拿给公子看的,奈何昨夜事情多,我倒是忙忘了。公子呀,近日……我新制了一毒,想请公子看看。”
萧酬抬眉微笑,拔下瓶上红塞,执一支银签伸入瓶中,先是擎至鼻端一嗅,便信手在银签上一撮,指尖一捏,旋即掏出帕子,不知沾了些什么,将手指仔细擦干净,抬头开口道:“这瓶东西应该是沃蝎方和阎罗百笑方并在一起制出的吧。”
“啊!公子,你怎么知道的?”萧远山手捻梅枝,先是讶然,继而失笑:“啊呀,公子我忘了,你当然应该知道的!”她执起梅枝,凑近梅蕊深深一嗅,皱起了眉:“不香……”
萧酬一笑,伸手从萧远山手中抽出梅枝,替她簪进了她尖尖小小的锥髻中:“梅香乃是暗香,最胜在于不经意间的清雅之风,又哪是你这般能够闻着的?”替萧远山理罢鬓发,萧酬又道:“至于方才你给我的那瓶东西……看来你的毒艺确是亟待精深。阎罗百笑与沃蝎皆为开元天宝时候的名毒,你能将这两方□□的配方弄到手也着实算是了不起了。不过,虽说这两方都是狠辣无俦的□□,但是阎罗百笑中的轻粉却与沃蝎中的黄尾蝎毒性相克,以致于轻粉和黄尾蝎的毒性双双消减殆尽。轻粉和黄尾蝎分别是这两方毒的毒性最根本的来源,因而若以蝎虎易黄尾蝎,你这一瓶东西至少能够抵得上原先的五十瓶。”
“啊,是这样啊……公子,除了将黄尾蝎换成蝎虎,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萧远山双眼发亮,忽地抓住了萧酬的肩膀,轻轻地推着。
萧酬温和地笑了笑,微微向前让了让:“远山,其实只要将黄尾蝎换成蝎虎,你凭此毒在萧家升作明字辈应该已经没有问题了。”
“可是公子啊,这毒一定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改的不是吗?公子公子,你便告诉我吧。”萧远山不依不饶,“你一定已经有办法了,又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让这瓶东西毒性变得更强不好么?”
萧酬却垂下了头,低声道:“为何远山以为,毒性越强越好呢?”
萧远山不解道:“制毒之人,自是希望自己研出的毒毒性更强、杀伤性更大,不然又如何在江湖上造出声势、打出一片威名来呢?公子你看,这不就像清流大人制出雪狼爪、夕照、人面桃花和夜雨连灯,还有清逸公子制出浮生若梦一样,就是因为他们研出如此厉害的□□,江湖人才个个都佩服他们、敬畏他们啊。”
萧酬闻言不语,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复怅然笑道:“原来如此么?不过若是说道毒性之烈,又有什么及得上人心呢……”
他的声音极低,萧远山一时听不清。但是她看着萧酬的脸色,一时似是为他周身愈发浓烈的惆怅所感染,竟也觉到了些许的愁怀。
“公子,我不问了,公子你别难过。”萧远山嗫嚅着,轻轻推了推萧酬硌人的肩架。她虽不知萧酬为何霎时间续了满满的愁怀,却依旧因他轻蹙的眉头难过起来。她握起萧酬的手臂,向外轻轻拉扯着:“公子,我们去外头看雪寻梅,再不想这事情了好不好?”
萧酬抬头,忽地向萧远山淡淡一笑:“远山若还想要此毒毒性更烈,不妨再取百叶竹之叶煎水,三钱叶煎一瓮水。每日取一瓮水注入毒里,反复煎制,七天之后……”
“公子……”萧远山失语,怔怔地立着,握着萧酬小臂的手缓缓松落,眼中倏地泛起雾气,哽咽道:“公子,其实你不用……”
“好了。”萧酬敛容起身,微笑着反执起萧远山的腕子:“远山不是说要出去看雪寻梅花么?”
萧远山在被萧酬执起手腕的那一刹猛地一缩,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一向看似畏葸而柔弱的萧酬的手莫名的有力。他牢牢地握着她的腕,手指冰冷,却坚定地扣着,将她缓缓牵出门来,微笑道:“远山,你缘何似乎总是有流不完的泪?”
“因为远山总有诉不尽的情。”萧远山倏地笑了,小碎步急碾,跟上萧酬的步子:“公子愿不愿意听?”
闻言,萧酬没有回答萧远山,只是将她的手腕轻轻握了一握,复松开,许久方笑道:“若是远山愿意说,在下自然愿意听。
“公子,你是否瞒了远山什么?”萧远山垂着头,因而萧酬难见她一双盈盈妙目中的水光流涟:“不过,公子原就冷清,或是远山僭越、本不该问这些的。”
萧酬没有回答萧远山。他抬起下颔,半开他淡色的眸子、望着灰白的天,倏地吐出一声白色的叹息,许久方道:“回房吧。”
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紧了自己的衣襟,转身匆匆迈步回房,一反常态,衣袂带风,最后几乎是跑回到他的书案前,一个踉跄扑伏上案几,双手紧紧攥住桌沿,指甲刻进不甚硬的木头中。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公子别吓远山!”萧远山见势不对,连忙小跑着跟进来,双手覆上萧酬单薄峭立而绷紧如弦的脊背:“是不是又有哪里不舒服?是被风雪吹伤了么?远山扶您先歇一会如何?”
萧酬仿佛自知失态,紧绷的脊背一点点放松下来,提着案上置着的红铜手炉,缓缓直起身来。他轻轻一撤身子,挣开了萧远山的手,双目恢复了从前的清明与惆怅:“远山不用着急。方才乃是看了外头的雪梅,又听远山一番话语,颇是想起了些往事,一时有些感触罢了。”
他自笔架上摘了一支小兰竹下来,将残墨和水匀开,复左手执笔,蘸了些淡墨,寥寥几笔,将一笔清隽涂抹在了一张素白的小笺上。
“公子,你在写什么?”待到萧酬置笔,萧远山探过头去,却赫然看见一首五绝:
寒泉濯华景,思怀绪眉城。
十载音容寂,几点草木灯。
萧酬将小笺揭起,摩挲着明矾熏烤过的纸面,垂眸道:“不知远山以为,此诗如何?”
“公子写的,自是好的。”萧远山反复看着萧酬手中的小笺,不知不觉之间双脸微红:“只是远山不明白,公子写的,是什么?是方才看见的雪吗?还是梅花?公子啊,这首诗给人的感觉就和你一样、虽是总带着些愀然之色,却还是让人看不透呢。不过远山的确喜欢……喜欢这诗的感觉!公子你能不能……”
萧酬微笑着合上眼,将手中的小笺对折、压实:“本即为一时兴起之作,也不是什么奇文佳句。若是远山有意,那在下将这诗赠了你便是。”
“真的吗!”萧远山闻言一把便抢过了萧酬手中的字纸,先是紧紧捂在胸前,眼珠一转,又生怕萧酬改了主意、将小笺要回去一般,工工整整将小笺迭成细细的一条,小心翼翼地塞进袖管里,便志得意满地向萧酬眯眼一笑,扭头、欢天喜地地跑出了门去。
萧酬垂眸、十指交握,撑住尖瘦的下巴,听着萧远山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不着痕迹地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