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豺狼心(1 / 1)
次日萧酬醒来时,已近是晌午时分。
他不知昨夜自己最终究竟是如何收的场,一如他不知,萧远山的那一番话究竟是说给谁人听的。
他动了动手脚,发现周身筋脉都舒畅活络了不少,不似平日一般僵硬冰冷。他自嘲般一讪,道是看来自己这一身毛病倒还真是累出来的多。身下一片柔软,萧酬伸手摸了摸,大概是床上又多了两床垫被,以致此刻,被子筒不同于他平日醒来时的冰冷潮湿,倒是多了几分和暖与温软来。
萧酬伸出手指,沿着身下垫被一直向下摩挲,触到了几处刺绣。他细细地抚过去,应是清水芙蓉的纹样。他侧转过脸,看见素白的窗纸上映着墨色梅影,斑斑驳驳地,恍如几痕墨迹疏落地晕染于白宣,一时间,只仿佛三千界尽数静谧岑寂下去,只有阳光依旧一下一下轻扑着窗沿,撩动着空气中的尘埃。
萧酬一动不动地扭着头看了许久,不知想起了什么,怅然蹙着眉,周身郁结之气更甚。他缓缓撑起身,套上外衫,下了床,轻踱几步至窗前,伸手推开了窗。顿时,一股明洌的阳光霎时间没过窗沿,涌进了房里,扑上他的发尾足尖、将他整个人一点点淹没。
他闭上眼,张开双臂,尽力地挺起单薄如纸的胸膛,仿佛想拥抱阳光。然而阳光却自他的指尖匆匆流下,徒留一股若隐若现的温暖依附在他的身旁,与他周身的青绿色惆怅相互纠缠。
“本就是留不住的。你留不住的。”略带些怅然地低语,他睁眼微笑,收回手来,转身欲行,扭头却看见屏风之侧,倒在地上、双手攀着罗汉床脚的萧远山猫儿般的睡脸。
萧酬沉默地看着她,就连他周身那永远缓缓缭绕着他的青色惆怅似乎也凝滞了一刻。萧远山却不知,自顾自翻了个身,便继续与周公下棋去了。
终于,萧酬叹息一声,自床上抱来一床软被,为她轻轻盖上,旋即又悄悄地转身推门,无声地退了出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当他无声地将房门阖上的同时,萧远山倏地睁开了眼。
玉枢红篱是萧氏清明山庄最高的一处廊亭。于是站在这处修筑在峰顶山隘上的回廊中,自是能有一番指点江山笑傲江湖的风流得意感觉由胸中油然而生。
萧清流很喜欢这种感觉,因而他将住处安在了距离玉枢红篱最近的一处院落,以至于他几乎每一天都能够到这里来,俯瞰这座属于他一个人的庄园。
这一日,他依旧背手立在廊中。四处的锦帘被挑开,冬日的风呜呜地吹入回廊、掀动他的衣袂与鬓发。他似是觉不到一丝寒意,始终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整座清明山庄。山庄上虽是依旧覆着一层厚厚的雪,却还是在金色阳光的照耀之下,有了些许融动的迹象。尽管如此,现下层层屋宇依旧折射着冬末薄暖的阳光,显得整座清明山庄金碧辉煌,宛如有千条吉光流转。
萧清流知道,这座美丽的山庄,是他的。全部是他的。当年那些阻碍他的人早已经被他逐一除去,他理应高枕无忧、继续每一天都登临玉枢红篱、居高临下地垂怜他的傲岸与孤芳。
但是此时他的面色却不如廊外华景那般明朗。
“你说,他的后肩胛没有丝毫伤痕。”他面色阴沉地开口,握着廊中扶阑的手渐紧,指节发白:“不可能!如果他是那个人……”
“为什么你一定以为他就是那个人?你有多少把握?”身后的人戴着一张面具,斜倚在廊壁上,漫不经心道:“不过,话说回来,萧远山,真是一个很好的工具,不是么?”
“这个不需要你来说。”萧清流绷紧着脸孔,“我有多少把握你无需知道,但是无论他是不是那个人,他出现在这里,一定不只是受春派之邀。他一定别有目的!他不是那个人也还罢了,若他是,那我们该如何收场!所以无论他是不是,这个人,我们必须除掉。”
“你的疑心病,这么多年了,始终改不掉。”身后人懒懒开口,“不过要除掉他,你还得先想一想你是否有这个力气。毕竟,当年你们除掉那个人只是利用了萧澄意与他的血缘关系。至于萧酬,以我之见,他在用毒上的造诣,虽不知与那个人相比如何,但决计不是你能轻易对付得了的。何况,他比起当年那人,城府当是……”
萧清流没有让身后人说完,只径自低眉沉吟道:“上次,你安排他试毒,结果如何?”
“恐怕又要让你失望了。”身后人并未因话语被强硬打断而有所恼怒,说话依旧云淡风轻:“以萧远山所见,他在五丈外分辨不出孔雀胆,直到药端到他眼前他才有所察觉。”
“我不信。不可能。他一定是萧清愁!他一定是!”萧清流突然红着眼转过身,猛地扳住了身后之人的肩:“不要敷衍我。我倒了,对你没有好处。”
身后那人不着声色地拂开了他的手,面具下的脸孔隐隐带着嘲讽之色:“清流大人,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不需要你这样对我说。当然,如果你这是命令,我自然会照做。毕竟,清流大人,您是我们的家长,我不会像当年那人一样,蠢到自己送上门来挑战您的权威,让您也有杀鸡儆猴的靶子。还有,当年是您亲自定的规矩,说是不得提起那个人的名字。您大可注意些说辞,可不要自己先逾矩了才是。我想,区区一个死人,还用不着您如此费心伤神。”
“你……”萧清流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刚似是欲发作,火气却被他堪堪压了下去,转身苦笑道:“你呀……你明知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么?你说你这八年在漠北学的都是待人接物的本事,回来这几天的确也见了些成效,为何只有对我却还是这个脾气?”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昨日你也说了,我没有变。”那人轻描淡写地一笑,“实话和你说了吧。我知道我只有在言语上能够冒犯你,你为了显示你的大度,不会拿我怎么样。但若是有朝一日我和那个人一样了,那时……”
萧清流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那人也就知趣地闭了嘴。正在两人相对无言之时,突然一个小厮前来,仆地道:“清流大人,有客求见……”
“谁?”萧清流重新回到廊沿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若又是前来投靠的江湖人,便叫清逸对付吧。”
“是我。不请自来,就是不知萧庄主欢不欢迎了?”
突然一个声音自崖下随风飘了过来。紧接着,就见一团灰影自廊下一翻而起,似是借着风势三腾两挪落了地。众人定睛一看,见是一中年男子,套着破落的灰衣,正扯着嘴角、露出一口白牙,向他们不甚斯文地笑。
“你们这大门,守得倒好哇。”萧清流迁怒于那小厮,不怒反笑,引得那小厮扑通一声以额贴地连连谢罪:“清流大人恕罪!小人……”
这时,那中年男子摸着后脑嘿然一笑:“萧庄主不必责怪小厮,方才他的确是叫我在山脚下等着来着。但是我左等右等没音信,这便忍不住,自己上来啦。我猜萧庄主这等人杰,当是要在最高处的。不过没想到,还真没猜错。”他拍拍衣角,向萧清流懒懒抱拳道:“在下五律行四,岑道直。若有冒犯,萧庄主还莫怪。”
“原来是岑四爷……”萧清流背对着盗跖,闭了眼,握拳在扶阑上狠狠一击,含笑转过身来,向盗跖回以一揖:“难怪,我清明山庄区区几个不成器的蠢才,那里拦得住岑四爷大驾……”
萧清流身后的人见势一笑,道:“看来,我是不便再留在这里、徒增大人烦恼了?”
这话说的很是挖苦,而萧清流碍于盗跖在场又不便发作。他咬牙挥了挥手挥手,于是那人“哧”地一笑,转身同小厮一起离开了玉枢红篱。
“岑四爷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萧某不胜惶恐。不知岑四爷此次来意是?”萧清流微笑着,引盗跖来到石桌前,亲手为他震了一盏茶,又转身将卷起的锦帘尽数放下,只留下一条,仿佛一面绘着清明山庄雪景的水墨屏风嵌于重重锦帘之间。
盗跖翘起二郎腿,歪在廊畔美人靠上,略带些谐谑地开口道:“萧庄主消息灵通,不知可否知道几天前在扬州发生了几桩命案。有一户人家,五十三口人为人一夜之间全数杀尽;不仅如此,凶手还间接杀害了三个仵作和一个四品刑部侍郎。”
萧清流挑起一边眉毛,淡然作揖到:“萧某愚钝,竟不知有此事,还望岑四爷指教?”
“既然萧庄主问起,那我就直说了。”盗跖一翻身跃起,绕到了萧清流身边,擦着他的肩膀走到他的身后:“死者全部死于一种毒。而那种毒,恰好就是萧庄主的雪狼爪。”
“萧某实不知此事,还望岑四爷执夷。”萧清流转身,向盗跖深作一揖,眉眼恭敬无伦。
不料盗跖似是不吃他这一套。见他双臂一抱,歪歪笑道:“萧庄主不用跟我这么文绉绉地说话。我非是月夜那种斯文人,听不懂。”
闻言,萧清流哑然一笑,复作揖道:“岑四爷所说的扬州命案,萧某并不知情。至于萧某的□□何时会成了命案中的杀具,萧某更是不知。所以,还望岑四爷明察秋毫,尽早查出真凶,为萧某主持公道。”
“那是当然。” 盗跖下颔一抬,笑道:“萧庄主不必如此多礼。还无辜者个清白是我的本分,萧庄主不必三番两次地和我说。不过嘛……”他略略一顿,伸出两指拈起茶盏举到眼前看了看,又放下。越窑青瓷的釉面撞击理石桌台,发出“哒”的声响。萧清流始终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直到那盏被他把玩许久的茶凉透了,盗跖方抬头,直视萧清流道:“我想先从贵庄下手查起,还望萧庄主带路。”
一霎间,萧清流脸色不知怎的一暗,再看却只见他温润平和的微笑。他又向盗跖作一揖:“既然岑四爷发话了,萧某人自然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