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Chapter 25(1 / 1)
母亲大概是在蕴桐回去后的第二个礼拜被批得出院。那天早上蕴桐等在室外,等医生把塞在母亲鼻子作止血用的棉花拔出。不到二十分钟,医生出来,说血没止住,反引起更大面积出血。里面医生正在作紧急处理,但他们医院能力有限,最好是马上转中心医院。
命运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反转,情况危急,容不得她多想,当即和母亲一起上了医院派出的救护车。
那是她第一次坐救护车,也是在那辆救护车,她经历到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情景,闯了红灯过去。
她从不可思议中回神看母亲,担架上的母亲,双目紧闭,血色尽失。因长期被塞着的鼻子肿高,五官错位,面部扭曲。
这种时候大概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一二,于心不忍。光看着就已经觉着,疼到极致。
转医院的手术做得很成功。术后母亲被分配到一个临时的大病房里,比起重症绝症,母亲的病委实不算什么。再有就是医院床位空缺,母亲在的房间,是二三十个床位一起的,床与床间隙大概不到半米,用床帘遮着。那天晚上,蕴桐和母亲一头一尾,挤凑睡着。
下午的时候,青岩爸妈来过。她走得匆忙,干妈特地送了日用品过来。
医院的夜是很难入眠的。病患的情况多,不稍一会就有响声动静,且过道的灯还是彻夜开得。她没想过她会提前来大姨妈,整个人都堵得难受。
后半夜好不容易攒了点睡意,突然帘子掀动探进来半张脸,她和母亲同时被惊醒,半暗的灯光下,她看清来人,是她父亲。
她没挣扎着起来。他问了母亲情况。缩在被窝的蕴桐觉得不对,猛地睁眼,父亲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男男女女。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她了然了情况。父亲被这群人催债,他当然还不出钱,宽限理由是,他内人重症住院,钱都花这来了,一时拿不出钱。
她冷笑,这就是她的父亲啊。她埋在被里默不吭声,装不存在。那群人没有滞留太久,临走时为首的那个人,不知道是突然想到还是什么,没征兆地扒了她被子。她猝防不及,那是一群食人族的眼神,□□裸地打在她面庞上。他们要看一看,秦易的女儿究竟长什么样。
至此,她对父亲,不是秦易,就只父亲这两个字的含义,最后一点期许,也没有了。
她作息规律,来例假的时候鲜少不适。可是从那一个夜晚起,她几乎每一次都痛经。她不想记得,可是忘记,都不能。
青岩爸妈隔日来看了她们。对于她父亲的事,他们也是有知道的。因为她爸在前一天的晚上,又厚颜无耻地问他们要了钱。
对于这件事情干妈只字不提,他们主要是怕她受不住。看到她如常他们也就放心了。期间干妈陪她去打饭,就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竟在半道上哼唱起了民谣,干妈被惊诧到,问你怎么这么好心态的。
她其实一瞬间也没反应及,苦笑摇头,不然怎么办。
所有的人都觉得她表现地过分泰然了,就连她母亲也这么觉得。其实不是这样的,她昨天躲在被子哭的时候,连声音都不敢有。
若干年后她再跟素颜提及此事时,她说,大概她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那个时候还不懂得如何去形容当时的遭遇和境况。用以后略微成熟的眼界来看,也不是不难过的,怎么说呢。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只是在历经了这么多年岁月的洗礼后,她渐渐学会用一又二分之一的忧伤去抵御和诠释十又□□的哀伤。
母亲的院并没有住很久,一个礼拜不到,不是好全了走的,考虑到医院药水味和人多嘈杂,不如回家休养来得好。
回家的那天是青岩爸妈来接的,强烈要她们去住到他们家。母亲是无论如何不肯麻烦他们的,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回家的头两天风平浪静。第三天晚上,她拖地的那档子有人敲门,很粗重的敲门声,她迟疑了很久还是去开了门。冲进来的那班人不由分说地先砸了东西,噼里啪啦的一地。
是,父亲借来未还的高利贷,不是医院的那批。
母亲永远是那个给父亲擦屁股,收拾烂摊子的人。那一群人认得她母亲,野蛮人式地冲进里屋,对母亲的养病在床嗤之以鼻。
她尾跟着进去,对这样的局势把控她使不上力,只能一旁静守着。
母亲卑微,说钱一定是会还的。只是现在她病着一下子拿不出,低声下气求他们宽限。母亲的姿态放得越低那些人就越是紧逼。到最后激动处全身抽搐,蕴桐变了脸色,马上冲拨开人给母亲使命揉搓。
那群人只当母亲做戏。血压器就放在床边,收紧测量,上压竟直飙到了180。蕴桐被吓到无措,那一群讨债的人也起了慌意,一时没了声迹。
她下了最后通牒。她永远清晰地记得她那晚说得话,她说你们当初借钱的人是他,那你们就去问他要啊、问我们孤儿寡母算怎么回事,那个人借来的钱一分都没花在我们身上,我们绝对不可能替他还的。我妈就要跟他离婚了,你们别来找她了。至于我,更不可能替他还债,你们要也要不着,就算是法律上也没有父债子还这一说。而且就你们刚才的行为,我完全可以告你们私闯民宅,如果今天我妈出了什么事,你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那群人走了,母亲也平息下来了。所幸没有牵及伤口。她半跪在床边,母亲孱弱,只拉得过她一二根手指,“你又是何必呢,那些人看到我这样逃都不及呢,你又何必叫他们难堪。你知道你爸惹得都是些什么人,多多少少跟黑社会沾边,哪里能受你的气,以后难保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没说话,四下狼藉,抬眸对上母亲的眼。在那个苍茫而又悲凉的夜里,她想到秦易,想到顾青岩。她不怕死,也不怕没钱,可是她怕,没人爱她。
被砸过的家里一切清空从简,和着母亲的担心,她多少也有些顾忌。早早地出门,尽量趁天还灰时,买足够多的菜,储藏冰箱,然后好几天不出门。
母亲把有人来闹的事告诉了干妈,主要是担心她安危。过了两天来了俩师傅给她们装监控。她们家寒碜,只端得出清水招呼,以及末了的时候,急急跑到楼下小卖部,买了两根冰棍塞人家手里。
蕴桐站在旁边,看人家进进出出的拉电线。然后她们家惟一的一台电视机拿去作了显示屏。
她常年在外,母亲帮父亲还债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想竟到这种地步。
那一年她在温州待满了一整个暑假,母亲渐渐好转到能自理。到临开学前的一个礼拜,她找母亲谈话。没有前戏地,她直接抛过去地就是:妈,你跟爸把婚离了吧。
母亲缄默,但她的表情告诉她了,她不离。
尽管在来之前她给自己作了大量的心里工作,叫自己无论如何要心平气和,不要跟母亲急,但到这一步她还是忍不住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啊!”
父亲理亏,母亲觉着对不住她,就任她说,“不管你再怎么做,他都不可能回头的,他外面有女人,你知道吗!”
这个世界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把血淋淋的事实,一次一次地搬上台面给自欺欺人的人看。母亲色变。
她突然懊恼。母亲多爱父亲,爱到即便到这一步,她依旧能坦荡不犹豫地说这一句,不后悔。
她不作声了,过了好久母亲才开口,底势有几分弱,她说,不管怎样,他是你爸。
“是,他是我爸。可是妈,我做不到你那样,我不大度,最多只能是不恨他。我不怪他不爱我,不怪他在我正值婚嫁的年纪不能给我备上嫁妆,更不怪他从来不会想到给我打一个电话,更遑论说来看我。你知道的,他从来没有管过我,没有尽过一天当父亲的责任,我为什么要自己清苦去成全他的挥霍无度!”
“他是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啊,他该对他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而不是一味地拖他妻女下水。你不欠他的,你为他做得够多了,没有谁能为谁一世买单。如果他哪一天醒悟,还清他所有的孽债,那好,我不介意我晚年接济他,去尽一个子女该尽的义务,其他的,我都不肯。”
她讲那些话的时候母亲哭了。对于一个母亲来讲,最痛的就是她的丈夫子女相互对抗。那场拉锯战到底还是她赢了,父亲与她,母亲选择了她。那一年九月,她带母亲一起回了武汉。
那一年的她还不懂得,父亲是母亲爱得男人,她说他一毫就是伤母亲一分,她伤他一分母亲就疼上十分。说得人是她,母亲连辩驳都不能。当年的她急于表达立场,这么多年过去,她渐渐懂得,她做不到母亲那样,但至少在父亲的事上,绝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