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岁月安晚兮(1 / 1)
一日日地,筱蓁明显地感觉到他近来的不对,咳嗽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不说,整个人也如那枯涸的泉水一般没了往日的活力。
她每日里想尽了法子逗他开心,可一两次还好,随后的日子他都只是淡淡一笑,眼神随之便是黯淡无光。
正是盛夏,院子里的蝉整日地叫着,他也越发地倦懒起来,整日都在床上昏昏欲睡。筱蓁采了新鲜的栀子花进来,叫他道:“阿言你来闻闻,香不香?”
他睁开眼,看着她的身影在眼前摇晃着,又将那新摘的花捧到他面前,说出了另外一件事:“你要当父亲了。”
他早就想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只是面露苦色:“我可能看不到他出生了。”
筱蓁心中一酸,“不会的,他一定长得很好看,很像你,你一定可以看到他出生的,你还得……给他起名字呢。”
他心里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可担心她难过,还是尽力笑道:“对,我一定可以看到他出生的。若是个男孩,就取一个单字‘恪’吧,若是个女孩,就取一个字‘月’吧,容月几个姐妹都是‘月’字辈,父皇之前起名字的时候说过,这个字是极好的。”
她自然不会有争议,道:“只要是你说的,都是好的。”十指紧扣,双瞳剪水迎人滟,她的眸子中尽是他和沐的笑。
秋意渐浓,仿佛是一夜间,院子里便都是枯黄的落叶了。晨起开门,清爽的秋风扑面而至,卷起院子里的落叶飞舞纷纷。
“咳咳……”身后传来他的咳嗽声,筱蓁一回头便见他站在身后,立刻替他拢了拢衣裳,担心他吹风着了凉。
“日子过得真快。”他低声道,“三年了。”
她扶着他坐在廊下,握着他的手道:“还有一辈子呢,我们要这样过一辈子的。”
“是啊,我说了要照顾你一辈子的。”他的声音虚软无力,一阵风声就能将其盖过,已是深秋,他的咳嗽又加重起来。
她像从前那般给他顺着气,只是却没有丝毫作用,又是一声剧烈的咳嗽,他隐隐觉得嗓子口甜甜的,随后便吐出一口血来。
“阿言!”她惊叫道,唯恐三年前的场景再现,立刻扶了他进屋躺下。
“先喝点水。”她匆匆倒了一碗温水过来让他服下。有那么一瞬间,严言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困难的,她急得不行,道:“我去请太医来。”转身就要走,便觉得腕上有一股力拉扯着她。
他断断续续道:“别……走,别离……开……我……”
筱蓁眼中已经滚出泪来,她握紧了他的手,只觉得冰冷无比,双手用力地摩擦着,她道:“我不走,不走。”
“咳咳……”他的面色如纸,嘴唇苍白看不见半点血丝,只是挣扎着反手握住她:“蓁儿……”
她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我在,阿言我在的。”
“陪我……说说话……”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次你带我去偷人家的葡萄,最后不但没偷着,反而被那家的大黄狗追了好远……”她将儿时的回忆一一讲来,严言认真地听着,虽然咳嗽不止,嘴角却一直带着笑。
“你是不是累了?”她见他的眉目间似乎有些倦意,便道:“若是累了就先睡吧,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守着你。”
他轻轻点点头,闭上眼便沉沉睡去。
又是一晚的萧萧秋风,他的身体已是一日不如一日,筱蓁不敢睡着,日夜都守在他的身旁照顾着。前两年虽然也这样咳嗽过,可却并非这样严重,他只怕真的熬不过这次了。想到这里,她咬咬牙道:“阿言,你再坚持一会儿,我这就去给你找大夫!”
他咳嗽不已,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来:“咳咳……蓁……咳……蓁儿……别去了……”
他的声音都已经沙哑了,筱蓁实在不忍见他这样,道:“你已经咳了好久了,再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他只是笑着:“每年入秋……便是如此,咳咳咳咳……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都怪我,要不是我,你怎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心疼之余,她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只是不断地抽泣着。
“蓁儿……不哭……”严言抬手擦掉她眼下的泪,“咳咳咳……咳……这是我的命……你不该……咳咳……这样跟着我的……”
“你一个人无依无靠,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她悔,只是如今说什么都已无用了。
“就这几天了……”他道,“只是……我若是……咳咳不在了,你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咳咳咳……”他从未轻易掉泪,只是这一刻再也难以控制,眼角处缓缓滑下一滴泪来。
院子里的秋风仍是“沙沙”吹着,弄得那纸窗户也微微起伏着,他手中握紧了那荷包,枕头上又无声地落下一滴泪来。
几日来他都未曾下过床,这一日天气出奇的好,他听着外面的鸟叫声,突然觉得身子有了一些力气。
“蓁儿。”他轻声喊着。
“你醒了?”筱蓁坐在床头绣花,见他这日精神竟然比往日强了许多,心中暗暗高兴,说不定已经熬过最危险的时间了。“对了,”她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来给他看,“你这几日都睡着,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前几天不知是谁塞了一张银票在门缝里,是张一百两的银票呢。”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道:“先收好吧,日后或许会派上用场。”
她点点头,将银票收好,道:“今天外面没有风,太阳也好,咱们出去晒晒太阳吧。”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他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微白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
他就着台阶坐下,筱蓁温顺地靠在他的怀里。院子里的晚菊开得很好,一朵一朵压满了枝头。
“蓁儿。”
“嗯?”
“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筱蓁仰起脸看他,温润的眸子里只有他无暇的侧脸。
他揽紧了她的腰身,虽然很不舍,却也不得不说出,“答应我,我走了以后,一定要忘了我。”
“你不会有事的。”她捆紧在严言怀中,隐隐感觉到那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却还是不愿意相信。
“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象过无数种我们在一起的情形,荡舟在玥海上,在白山听风赏月,还有,九安的枫林真的很美,若是没有那一次意外,我是可以带你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不能哭,她不能哭。“阿言,你许的愿都会实现的,你放心,我会好好抚育我们的孩子,我会坚强地活下去,我也会……也会忘了你。”
“我累了,回房吧。”他是真的觉得有些累了,说一句话都会微微喘息。筱蓁小心地将他扶到床上,理了理床上的靠枕,让他舒服地靠在床头。
他的手都是无力的,却硬抬起胳膊将她拉到怀里。“别走,再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嗯。”她的耳朵正贴在他的胸口,左手握紧了他的右手,另一只手臂环住他的腰身。“我不走。”又主动道:“那首《千字文》,我再背一遍给你听好不好?”
“好。”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她一字一字地回忆着小时候的竹林,小时候的池塘,小时候的一切。突然感觉抚在她肩头的那只手动了动,随后顺着她的后背一点点下滑,最后响起一个细微的声音,那只手耷拉在床沿上,一动不动。
入耳处,那微弱的心跳声戛然停住。她的眼中水雾朦朦,珠粒夺眶而出,却勉强着自己扬了扬唇,继续背道:“……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德能莫忘。罔谈……罔谈……”她像上一次一样,又不记得后面的内容了,小声问道:“罔谈什么?阿言,后面是什么来着?”
静若无人。
周围一瞬间安静得可怕,那人双目紧闭,此生都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了。
她不敢抬头,却也不得不抬头。
严言唇边沁着的那抹笑,是她记忆中最美的面庞。
她的手抚上他苍白的脸,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
“阿言……”他的手尚有余热,筱蓁抓紧了它,紧紧贴在脸上。“你的手怎么有些冰?我帮你暖暖好不好?”说着就轻轻地替他搓着,一时间,她又想到了什么,抱着他的身体便缩进了被子中,“你冷不冷?我抱着你,就不会觉得冷了……”
“你其实没有睡着,只是故意逗我的是不是?好啦我认输,你装得的确很像,现在可以睁开眼了吗?”她半哭半笑,抱着他的身体自言自语。
“再看看我好不好?再看看我……”这一刻,她终于还是清醒过来,承认了现实,那个视她若宝的男子真的已经走了。
“她是一个人,不是一件物品,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你没有权利将她送来送去。”
“爬那么高做什么?幸好我来的及时,若是再晚一步那还了得?”
“我不会照顾人,也不知道你还差不差什么东西,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去找夕儿就行,或者你直接来书房找我也可以。”
“我答应了要陪你守岁的。”
“我的愿望太多了,不可能全部都实现的,放了船,老天会发愁应该给我实现哪一个愿望。”
“愿所爱之人平安一生,此愿一;愿得一人真心相待,永不相离,此愿二;愿得爱之结晶,此愿三。”
“从今以后,这颗心只属于你一个人。”
“你回来做什么呢,我好不容易才把你送出了宫,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们去做一只天灯好不好?听说在天灯下许愿也是很灵的。”
与他重逢后的每一句话都响彻脑海,那些记忆是那样真实,甚至连他的声音都是那样明朗,她不信他就这样去了。只是怀里的人早已没有了呼吸,他犹疑在耳的声音也逐渐远去,这些年发生的事如今再细细想来,已是十一年前梦一场。
她就这样抱着他静静地躺着,直到那送饭的小太监跑了进来,“啊”地一声后便跑远了,还能听到那声音喊着:“沥王死了,沥王死了……”
半个时辰的功夫就来了一大帮太监,他们狠狠地将严言从她怀里拉出来,她瞪着他们,大声喊道:“你们干什么!”
那些人却是充耳不闻,将他的尸身放在一卷凉席上,筱蓁冲过去推开他们,死死地抱着他,对他们吼道:“你们干什么!要带他去哪里?”
“把她拉起来!”一个太监道。
“不许过来!不许过来!”她尖声喊着,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如何能敌得过这些人?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将他用凉席卷起,发了疯一般的嘶喊却无法挣脱那些架住她的人。
她以为余下的岁月虽然不长了,可至少不会再有生离之苦,只是她忘了,比起生离来说,那死别更是让人肝肠寸断,她只想这最后一刻再好好抱抱他,可这些人不给她任何希望,她看着他的脸被盖住,看着那些人将他抬走,一瞬一瞬,她的心已是痛之欲裂。
“阿言!”她被重重地摔在屋里,只是顾不上这些,她朝那些人赶去,像极了那年的薛贵妃,一如今日这般,声声呼喊着他的名字。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赶上,那扇大门在她面前打开,又缓缓闭上,她扑打着,嘶声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只是这世间,终究没有人比他更爱她了。
她的身子顺着那大门缓缓滑下,早已是生不如死。她看着眼前的大殿,曾经和他朝夕相处三年的大殿,耳边只剩寂冷的风声,偌大的承合宫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了。心已如死灰,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一步一步向前爬去。
天渐渐暗了下来,她仍是那样一动不动地倚在廊下,似失了灵魂的木偶一般,毫无生气。
不远处走来了一人,见清了廊下的人后快步而来扶着她道:“筱蓁姑娘!”
一连叫了几声她才有了知觉,眼前之人一连担忧,问道:“你没事吧?地上凉,奴婢扶你进去吧。”
她完全倚靠在那人身上,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流芳,他走了。”
流芳知道她已是心如死水,只是如今来不及说别的安慰之话了,只道:“姑娘若是想再见王爷,就跟着奴婢走吧。”
她微微一颤,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只见流芳沉稳着声音,道:“奴婢如今在贤芳殿服侍华宸长公主,今日听说王爷去了,想着姑娘一人孤苦无依,便去求了顾贵妃娘娘,娘娘愿意送姑娘出宫。”
筱蓁心心念念只有那一人,又追问道:“那我如何能够见到阿言?”
流芳道:“娘娘已经命人将王爷的尸首送到城外的义庄了,姑娘,咱们这就走吧。”
她几乎是比她更加迫不及待,拉着她就往外跑去,跑了一半突然道:“你在这里等等我,我马上就回来。”说着又快速往回跑去。
那些画像,那支翠竹长箫,都是她视为珍宝的命,她不能,也绝不能将它们留在这里。
宫门口,一辆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了,流芳出示令牌后便带着她出了宫,上了马车,一路便朝城外的义庄飞奔而去。
城郊外三里处,一座破败的屋子孤立地耸立在路边,门梁下高悬的匾额上刻了“义庄”二字,天已尽黑,暗黑不见五指的前方萦绕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只是这阴森森的夜如何能阻挡她心中的焦急,马车刚刚停下便见到一个身影落了地,快步朝那义庄跑去。
偌大的屋子内停了大小新旧不一的十来具棺材,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只有一支蜡烛昏昏地照着,不时从窗缝里吹进来的风引得那烛火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熄灭一般。地上都是潮湿的谷草,梁上、窗上都结满了蜘蛛网,有的棺材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灰,空气中洋溢着一股刺鼻的恶臭。
最里面的地方,一具棺材看着还挺新,旁边正站着一个人,听到窸窣的脚步声,那人回过身来看了看,随后微微点头离开。
她缓缓走着,之前急快的步伐已经变得越来越慢,最后每走一步都会觉得艰难无比,脚下似注了铅一般沉重。
她不敢过去,不敢去揭开那棺盖,刚刚在马车上,她一直觉得他还活着,她一直觉得他会像以前那般在某个地方等着她,随后张开双臂含着笑叫她的名字。
木头沉重的声音响起,她看着他似乎是沉睡着的脸,那嘴角处,那抹微笑还在,这浅浅的微笑,便已经沉淀了岁月最纯净的思念,她颤抖着伸出手来,他的脸已经冰凉似铁。
“阿言……”她终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泪水早就淌了出来,一滴一滴掉在他的脸上,顺着他冰凉的皮肤无声地滑落。
她抬脚便翻了进去,抱着他冷冰冰的身体呜咽出声:“我们回家,阿言,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去,回到那个只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去。”她的声音低冷凄清,带着一丝安心的倦意,她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唇。
“再也不会有人将我们分开了。”她低声呢喃着。
流芳远远看着这一切,眼已经红了,却不得不打断她:“姑娘,咱们还是走吧。”
她如梦初醒,道:“是,是该离开这儿了,我们回家。”说着便将他扶起,又对流芳道:“帮我一下好不好?”
二人齐力将之从棺材中带了出来,流芳问道:“筱蓁姑娘,接下来,你想去哪儿?”
筱蓁看了看严言,微笑道:“我想回去,回陈家村去,他出来了这么久,一定想家了。”
“可是路途颠簸,咱们还是得找一具好点儿的棺木……”
她摇着头打断流芳的话,道:“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将他火化了带在身边,一直带在身边,那样就再也不会有人拆散我们了。”
流芳沉默着,半响才道:“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准备。”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筱蓁抱紧了他,下巴抵着他冰凉的额头,自言自语道:“阿言,你会怪我这样对你吗?你那么宠着我,不会怪我的是不是?你也是想和我一直在一起的是不是?”她掏出一直捂在胸口的红色荷包,道:“我会让你一直带着它,你带着它在那边,就像看见了我一样,你放心,我会活得好好的,会在陈家村静静地抚养我们的孩子。”她轻轻抚摸着小腹,这个小生命已经四个月了,她带着笑看着远方,那里,流芳举了火把正往这边过来。
“姑娘。”待走近了她,流芳才喊道,“都准备好了。”
她点点头,带着他起身往那边走去。
夜风寒寒,她却丝毫不觉得冷,眼前是一块半人高的铁板,垫满了厚厚的稻草,她最后一次注视着他,最后深吸一口气,将他放在那铁板之上,接过流芳手中的火把,静望着他。
明亮的火焰下,她的眸子流光溢彩,只是平静如水。良久,她点燃了他身下的稻草,火焰熊熊而起,已经将他团团包围。
不远处枯黄的草地上隐隐闪着白光,原来早已结满了雪白的霜花,在亮丽的火焰下反射着微弱的光。她看着他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想起弹琴时他吹箫的颀长身影,那箫那琴交汇在空中,融合成一曲绝妙的乐歌。
只是这样霜重凄寒的夜,那样美妙的乐歌却是再也无法凝成了。
大火燃烧了两个时辰,她看着眼前暗白色的骨灰,无声地将之收到手中的瓷瓶中。无边的黑夜里,也只有不远处凝结的霜花静静地注视这一切。
马车行走了近两个月,当陈家村熟悉的景色再次出现在筱蓁面前时,她淡淡一笑,将怀中的瓷瓶抱得更紧了,“阿言,我们回来了。”
顺着记忆中的路,她走到一户人家前,屋顶的烟囱正冒着烟,屋内传来一个声音道:“他爹,去前面院子里搬点柴来。”
立刻便从屋里走来了一个人影,那人见了她,有些疑惑道:“这位夫人,你找谁?”她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子,肚子已经凸显许多了。
“多伯伯。”筱蓁开口喊道,十五年未见,陈多明显地老了,脸上皱纹生起,两鬓已经花白。
“你是?”陈多见她似乎是认识自己的样子,心中疑惑更胜。
“我是筱蓁啊。”她渐渐朝他走来,“多伯伯还记得我吗?”
陈多立刻记了起来,吃惊道:“你……你是蓁儿?”
她笑着点点头,道:“我回来了,带着阿言一起回来了。”
当年严言起兵逼宫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陈多夫妇自然也是晓得的,只是叹息那一手养大的孩子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了。如今听她这么说,陈多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言儿?”
“是。”她说道,拍了拍怀里的白色瓷瓶,“他在这里。”
“他爹,我让你搬的柴呢!”屋子里的那个声音渐渐靠近,等走来一看,露出了和陈多一样的疑惑:“你是……”
不待筱蓁说话,陈多便道:“她是蓁儿啊。”
这说话的人便是陈妈无疑了,她亲切地喊了声:“陈妈。”
“你……”陈妈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陈多推进了屋子,一面又对筱蓁道:“先进来吧,咱们慢慢儿说。”
她跟着二人进屋,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听得二人连连叹气。
陈妈抹着眼泪道:“言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只是……”
“唉。”想起这些年发生的事,陈多也经不住长叹一口气,筱蓁静默无言,只是怀中的瓷瓶不曾松手半分,细细地摩挲着瓶身,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怀里。
“蓁儿,你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该仔细些才好,你以后就在这儿住下吧,我养了言儿十五年,他就是我的亲生儿子。”陈妈道,“你好好养胎,言儿会保佑你们母子平安的。”
她点着头,看向那瓷瓶的目光一直都是温柔的,“我知道,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又好似想到了什么,道:“阿言本来不想要这个孩子,只怕他顶着骂名出生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做人,所以我想,若是能隐姓埋名将这孩子抚养长大,是最好的选择。”
陈多也道:“平安一生才是最重要的,你放心,我们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一路上颠簸了这么久,你累不累?”陈妈问筱蓁道,“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会儿?”
筱蓁正有此意,遂道:“是有些累了。”
陈妈便领着她往一间房走去。那间房是她认识的,那是严言之前的房间。
“自从言儿走后,这间房就空了出来,只留了这个床板。”陈妈一面说着,一面收拾着。
筱蓁只是轻声“嗯”了一下,扫视着房间,她只觉得一切还像从前,这间房没有任何变化。墙角处有一个高大的柜子,她不自觉便走了过去,拉开那柜门,里面空空如已,听得陈妈道:“那个柜子也空了许多年了。”
她只是点头,又拉开了柜子上的抽屉,一件白色的长衫映入眼帘。她好奇地取出一看,问道:“陈妈,这是阿言的衣裳吗?”
陈妈看了看,颇为奇怪道:“我记得我之前已经将这柜子收拾干净了,怎么现在又多出一件衣裳来了?”然后接过一看,道:“是了,这件衣裳我还有些印象,正是言儿当年穿过的。”
床铺已经收拾妥当,陈妈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吧,若是饿了便去厨房吧,饭菜我会给你留着。”
筱蓁淡淡一笑:“谢谢陈妈。”
陈妈看着她,脸上有些欣慰,又有着不可掩饰的遗憾,“言儿从小就和你要好,这些我和他爹都知道,若他真是我的儿子,我也是很高兴他能迎你过门的。以后就别生分了,叫娘就好了。”
筱蓁心中微微一怔,她自小便父母双亡,虽然有林家婶婶照顾,却还是觉得隔了些什么,这会儿听了陈妈的话,心中感激一片,许多话都哽在喉咙说不出来,只是低低叫了声:“娘。”
陈妈眼中泪花一闪,答道:“哎。”她早年丧子,后来好不容易有了抚养严言的机会,便将所有的爱都加注在他身上,无奈世事多变,辗转至今日又听到了另外一人唤她“娘”,她心里自然是激动不已。
“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陈妈抹了抹泪,笑着就离开了房间。
她看着那床铺,低声自语道:“阿言,这是你的房间啊,你还记得吗?”瓷瓶静静地躺在她的怀中,筱蓁一手拿着那件衣裳,和衣便倒在了床上。将瓷瓶稳稳地立在一旁,她搂紧了那件衣裳,似乎还能从中嗅到严言的气息。
多年前,严言也如她这般躺在这张床上,心里或许同她一样,正在默念着对方的名字,只是世事境迁,这张床的主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