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微雨燕□□(1 / 1)
云庆四十二年九月,皇帝第一次昏倒在早朝上。
这件事不仅震惊了文武百官,也让暗相竞争的四个人的心不免又提了提。可是皇帝的病情究竟如何,除了当事人以及就诊的太医,任何人都不知晓。
曹新在龙床前侍奉着汤药,皇帝悠悠转醒,问的第一句话便是:“成儿如何了?”
他怔然一愣,皇帝不是前几日刚刚问过吗?可现实容不得他犹豫许久,便将前几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回皇上的话,奴才前几日奉命去成王府,恰巧碰到王爷在与沈小姐行着闺房之事……奴才便,便退出去了,也不敢多留。”
皇帝听闻哈哈一笑:“不愧朕冷落了他这么多年,蓼诺,我们日后可以安心了。”
曹新面色平平,又双手奉上一本奏折道:“皇上,这是今儿一早成王递上来的奏折。”
皇帝挣扎起身,躺了近半个月,骨头都要酥了。他简单一扫奏折内容,又递还给曹新,“退回去,替朕带一句话,不忠不义,枉为人子。”
成王奏折里的内容,便是求皇帝为他与沈寒汐赐婚。如今皇帝正在病头上,成王刻意这样做,放的就是这样一个目无尊长、放荡不羁的□□,好让皇帝以为他此生都只沉浸在美色靡音之中,从而放松对他的警惕。
然而知子莫如父,皇帝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于是决定将计就计,直接将他的这道折子给遣回去,让外人以为他为此大发雷霆,事后谁都会以为他对成王已经厌恶到了极点,又怎会将皇位传给他?如此一来,倒是保护成王最好的法子。
曹新正要离开,突然又被喊住:“等等。”
皇帝靠在床头,道:“让成儿进宫来吧,朕想见见他。”
“是。”
成王府。
他刚刚接到筱蓁从云城寄来的信,信中说,她一切安好,已经在云城的万花楼站稳了脚,只等他这边的消息了。
“成哥哥。”沈寒汐从书房外进来,见他的脸不似往日那般紧绷着,还隐隐露出了一点笑,遂问道:“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没什么。”他收起那信,又想起那道被驳回的折子,眉头微蹙,“寒汐,我的折子被父皇退回来了。”
沈寒汐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不怒反笑:“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不,”他的眼中带着歉意,抱着她道:“若是旁人,我会很高兴得到这样的结果,但你知道吗?这道奏折里的话,都是我心之所想,我并不是想利用你惹怒父皇,我是真的想求他为我们赐婚。”
“成哥哥,其实这些都不重要的,我只要能一直陪着你就好了。”沈寒汐偎依在他怀里,嘴角微笑,“记得那晚我说过的吗?此生此世,但付君心。”
“但我不能委屈你,你替我牺牲了那么多,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无论如何,我都要给你一个名分。”
“那种虚假的东西不要也罢,我只想和你举案齐眉,长相厮守。”
她的话刚刚说完,就听到外面道:“王爷,曹公公来了。”
成王面色一凝,道:“马上就来。”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对沈寒汐道:“我总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曹新也不坐,在正厅转悠了几步,就见成王往这边走来,立刻迎上道:“老奴见过王爷。”
“曹公公不必多礼,不知今日前来?”
曹新道:“老奴来传皇上的口谕,命王爷进宫。”
成王心中咯噔一声,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转身的一瞬,他看见沈寒汐出现在正厅门口。
“王爷,咱们这就走吧?”曹新也看到了她,却似没看到一般笑着对成王道。
“儿臣遵旨。”他一字一句将这四个字说出,经过沈寒汐时,又叫住曹新:“劳烦曹公公在外面先等一会儿,本王还有点儿事情交代。”
曹新会意,跟着府中的一个下人,径直往大门方向走去。
“成……成哥哥……”紧张之余,沈寒汐没有注意到,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都在打颤。
成王紧紧地盯着她,快速道:“听我说,什么都别管了,和沈逸带着沈先生走,越远越好。”
“不!”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扑在他怀里哭道:“我不走,我要陪着你,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没时间了寒汐!”成王又扫了一眼大门的方向,嘱咐道:“我会想办法拖住时间,你们快走,走!”
“我不会走的!”沈寒汐倔强着,“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永远都不会。”
成王知道她的脾气,只能道:“此次进宫,不知是福是祸,若是我真的遭遇不测,那你怎么办?”
“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好。”成王索性不再赶她走,紧紧抱住她,“我严佑成何其有幸!此生若是不能白头,黄泉路上,我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沈寒汐送他到大门口,直至那马车消失在拐角,她狠命忍住的泪水才夺眶而出。
宣宜殿内,皇帝看着站在他床头的成王,淡淡一笑。
“儿臣见过父皇。”成王恭敬道。
“这些虚礼就不必了。”他看了一眼站得远远的曹新,对成王道:“过来,坐到朕身边来。”
成王一怔,听得他道:“这里没有外人,过来。”说着还对他招手。
他顺从地坐在皇帝的龙床前,皇帝握住他的手,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儿啊。”
趁他发愣的时候,皇帝将一卷明黄色的布轴塞到了他的手中。他不知所措,皇帝笑着示意他打开看看,成王缓缓拉开那布轴,当看清了上面的字后,轰然呆在原地。
“朕这一生,第一对不起你母亲,第二便对不起你。”皇帝道,“朕知道你恨朕,害死你母亲,打压你十多年,朕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父……父皇……”成王眼中的泪,潸然而落,“您说什么?”
“当年太子一事,朕不是有意的,朕知道那不关你和蓼诺的事,却碍于萧泉手中的权利,不得不利用你母亲……成儿,你要记住,萧泉是一头猛虎,朕老了,制服不了他了,但是朕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皇帝,你一定有法子制服他。”
成王点头,道:“父皇放心,儿臣定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余光一扫,他面色猛然大变,指着枕头内侧惊道:“这翠玉串……”
那是一串中间穿孔的玉串,他曾经最熟悉的东西。
一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过来,原来冬香一直都是皇帝的人。
“你母亲是个善良的人,一直都是朕对不起她,可朕担心你会和你母亲一样心善,便以你母亲的名义安排了冬香这枚棋子。你母亲走后,朕故意将她派往淑妃宫里,让她暗中盯着淑妃的举动,后来老七回宫了,朕担心他在民间十多载,心里有于你不利的地方,便又将她调到了承合宫做眼线。”皇帝淡淡而笑,“你一直都是父皇最爱的孩子,这些年朕知道委屈了你,也知道你背着外人所做的一切,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够了,能屈能伸才是好男儿……但有一点,你得记住。”说道这里,皇帝突然停下,灼灼然地看着他。
“父皇请讲。”成王忍着心底的痛,他有些不能接受皇帝口中的一切,他倒宁愿今日进宫是凶多吉少。
“有生存就必须有牺牲,这是宫里生存的法则,也是唯一的办法。生在皇家,就不能有真正的爱,真爱永远都是权利的绊脚石,在皇家,只有利用和被利用,只有利益与合作。要成王一个伟大的帝王,就一定不能动情。”
“可是朕不是一个这样的帝王。”皇帝微微叹息,成王看见他的眼角隐隐闪烁着光芒,一滴泪顺着眼角悄然滑落。“那年在碧溪涧见过你母亲后,朕就再也无法自拔了。”说着他又看向成王,道:“你就像你母亲一样聪明,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都让朕颇为欣慰,你真的长大了,不再需要父皇的保护了。”
“这不是真的是不是?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梦是吗?”成王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他不信他多年来的隐忍居然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儿啊,这不是梦,父皇是真的老了。”皇帝道,“帝王之道,父皇觉得也没什么好教给你的,但是有一件事,朕还是要叮嘱你一声。”
“儿臣洗耳恭听。”
“你的那三个哥哥,若是他们无罪,不要伤他们性命,兄弟和睦才是最重要的。”
“儿臣谨记父皇之言。”
“是时候了,”皇帝祥和一笑,“朕该去见你母亲了,该去向她认错去了。”
“父皇?”成王轻轻开口,却见皇帝一动不动靠在床头,鼻下,再无气息。
这位登基四十多年的皇帝就此走完了他波澜而又平静的一生,享年五十七岁。
成王这才明白他是真的去了,立刻跪下,哭喊几声:“父皇!”
“皇上……”不远处的曹新见状,就地跪下,高声喊道:“皇上驾崩了!”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全京城都知道了皇帝驾崩的消息。严言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几乎是想也没想就道:“更衣,进宫!”
宣宜殿外,密密麻麻站满了朝臣,严言赶到时,临王和恒王早就来了。
见成王竟是从殿内出来,临王首先质疑道:“你竟然在宣宜殿中?难不成父皇是被你给害死的?”
成王已经悲伤至极,无力再辨,只是拿出那道圣旨示于众人面前。在场的人齐刷刷都抽了一口冷气,一时间皆说不出话来。
恒王立刻道:“这道圣旨是假的!定然是他谋害了父皇,又篡改了圣旨!”
此言一出,宣宜殿前立刻哄闹起来,不少人相信恒王之话,毕竟皇帝对成王的厌恶,大家都看在眼中,又怎会将皇位传给他?
严言也是满腹疑问,问道:“九弟,当真是你篡改了圣旨,谋害了父皇?”
成王静了静心,对众人道:“凡是皇帝的圣旨,除非口谕,翰轩院都有备份,你们若是再不信,可以拿出父皇生前的其他圣旨来对比笔迹以及玺印,我严佑成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不会做这种小人之事。”
马上就有人拿出了一道皇帝所批的奏折,仔细一看,道:“这……这确实是皇上的笔迹没错……”
众人讶然,很快就有翰轩院的官员取了那备份圣旨来,“这道圣旨,的确是皇上所下达的一道圣旨。”
证据已是齐全至极,在场的文武百官皆是目瞪口呆,临王似还不服气,指着他道:“定然是他用了什么卑劣的手段威胁父皇写下诏书!大家可别让他给骗了!”
一时间,不光是严言,全场的大臣都死死盯着成王,想从他的眼中找出一些破绽。
成王似笑非笑,“三哥或许是太心急了吧,你再看看那圣旨的落款日期。”
临王一惊,立刻看向那圣旨的玺印处。
云庆二十二年九月初三。
他有些站立不住了,脚下踉跄几步,瞪着成王说不出话来。
成王夺过那圣旨,摊开给众人看道:“云庆二十二年九月初三,那是本王的生辰。换言之,这道圣旨已经下达了二十年,只是父皇从未让它公诸于世。”说罢又看向临、恒二王:“这日期难道也是我可以改的?”
“不可能……不可能……”临王满脸的不相信,一旦印下玺印,若是再在其上加之改动,必然一眼就能认出,而那道圣旨任凭如何查看都看不出一丝蛛丝马迹,那也只有一个解释:这道圣旨,的确写于二十年前!
“父皇……父皇……哈哈哈……哈哈哈……”临王突然间像疯了一般大笑起来,“原来这些年来,你都是在做戏,你骗得儿臣好苦哇!”
一旁的严言虽然表面不语,心里却也是震惊万分,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会得到皇帝的认可,会得到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不想皇帝二十年前就布好了这个局,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冷眼看了一下众人之中的成王,他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离开宣宜殿。
一边走,他一边苦笑着,不知不觉已至承合宫门口。轻轻推开门,一切都如往昔一般,宁静,祥和。
“我该放弃吗?”他低声问着,他真的要这样认输吗?那个曾经帮过他的弟弟,他该对他俯首称臣吗?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为了皇位,他将自己锁在京城这么多年,若是真的认输,他心中不甘。
打开床下的暗格,他只是轻轻摸了摸那荷包,并没有将其取出。
“蓁儿,等着我,我不会就此罢休的,三年之内,我一定会夺下那个位置,我会将这个荷包再次送到你手上!”说罢,他关好暗格,快步走出承合宫,心坚意定地朝宫外走去。
他要隐忍,要好好把握时机,在此之前,他不能让人看出他有任何的异心。
云庆四十二年九月二十五,云庆帝驾崩于宣宜殿。次月初一,皇九子严佑成继位,改元宸天,遵次年为宸天元年。
先皇葬礼一过,严佑成便将各自的封地封给其王,于筱蓁,他也是很守诺地将庄地划为了严言的封地。
临上马车前,严言再次看了一眼京城,这个他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没有诏书,他再也无法踏入一步。
“表哥,该走了。”马车上,薛琳喊着他。
三年之内,我一定回来!他心中如是想着,微笑着对薛琳道:“就来了。”
一个多月的长途不似当初进京时骑马那般自在,却因为有了薛琳解闷,严言倒并不觉得枯燥。当一行人马抵达云城城门口时,云城的府衙范远早已携众多百姓齐聚在城门口了。
严言下车的那一瞬,城门口的百姓齐齐站在原地,皆说不出话来。
他们何曾见过如此妖孽般的人儿?
严言一身简单的白衣,袖口领口绣着金色的绣边,腰间一条淡黄的玉带,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面色微寒,一双凤眼似闪非闪,浓眉斜飞而上,嘴唇薄若翠玉,轻轻一扬,便是摄人魂魄的邪魅。
他朝马车内伸手,一只娇嫩的手霎时出现在他的掌中,只是轻微一瞥,众人又齐刷刷地将头压了下去。一身玫瑰红的系腰长裙恰如其然地修出她纤细的腰肢,白皙透红的脸上,长眉入鬓,一对杏子般明亮的眼一刻也不离严言,眨眼间便是万种风情。
“微臣云城府衙范远,携云城百姓,恭迎王爷王妃到来。”
“起来吧。”严言淡淡地开口。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范远便在前面领路,带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朝沥王府而去。
万花楼的一扇窗子后面,筱蓁冷眼看着这一切,严佑成倒是个守信用的人,果然将这庄地封给了严言,也不枉她提起在万花楼站稳了脚,接下来,就该她上场了。
“蝶衣啊,万公子来了,点名要听你的曲儿呢!”万花楼的老鸨花大娘来了,拉着她就要往外面去。
来到万花楼后,筱蓁直接点名说要在此卖艺,花大娘听了她一曲后,眼睛都笑花了,她还是用着之前的那个名字,蝶衣。或者说,在这云城内,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她的真名,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
“哎呀花姨,急什么呢?”她娇柔一笑,花大娘顿时整个人都酥了,又像装傻一样问道:“外面那么热闹,是在干嘛呢?”说着像往常一般将面纱戴了起来。
“你居然不知道?”花大娘惊道,但还是给她解释道:“皇上啊,将这庄地封给了沥王爷,刚刚城门口站满了人来迎接沥王爷和沥王妃呢。”
一听到“沥王妃”那三个字,筱蓁之前灼烈的眼神顿时淡了下来,脸上的笑意也减了不少。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竟让他如此看重,如此痴迷。
“花姨。”筱蓁道,“蝶衣有个想法,不知花姨怎么看。”说着便悄声在她耳边将心里的计划说了出来。
花大娘听着听着,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花姨您也知道,我今年已经二十了,若是不替自己打算打算,以后可就年老色衰,没有出路了。”筱蓁故作委屈道,“不过您放心,如果咱们能成功,蝶衣定然不会忘了您这份情。”
“可我听闻,沥王不好声色,更别提来咱们这儿了。”花大娘有些迟疑道。
见之有些心动,筱蓁添油加醋道:“蝶衣觉得,这个倒是不难,花姨不是说,有一位范远范大人是咱们万花楼的常客吗?我猜啊,沥王一定会重用此人,咱们不妨借他的手打入沥王府。”
花大娘细细一想,觉得也不是没有可能,倘若筱蓁真的得到了沥王的宠爱,那她的万花楼便算是有了沥王府撑腰了。就算这计划没有成功,于她也没有什么影响,怎么想都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于是立刻喜滋滋地点头,道:“你放心吧,有妈妈我帮你,保证你能进得了沥王府。”
筱蓁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盈盈一拜:“一切,就靠妈妈了。”
“妈妈!妈妈!”一个龟奴在筱蓁房外喊道。
花大娘不耐烦道:“什么事这么大呼小叫的!”
“那万公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就要发脾气呢!”
龟奴不提醒还好,这一提醒,花大娘立刻慌道:“我都给忘了,快快,蝶衣啊,咱们快点出去。”
筱蓁淡淡一笑,对她道:“花姨,咱们已经准备要钓大鱼了,还犯得着为这些小鱼小虾浪费时间吗?”
花大娘一愣,立刻明白过来,喜笑开颜道:“是是是,我都给忘了,从今以后,只要那范大人来了,你就出来,其他的人,都交给妈妈我来!”
筱蓁满意一笑:“我突然觉得身子不太舒服,妈妈走好。”
花大娘心领神会,打开门对那候在门口的龟奴道:“姑娘不舒服,你去回了那万公子吧。”
龟奴有些为难:“妈妈,我……”
“嗯?”花大娘轻蔑地瞪了他一眼,龟奴立刻哑口无言,只好又往那万公子所在的包厢走去。
不远处的一间包厢内,万公子有些愤怒的声音适时响起,筱蓁只是将那门拉开了一道缝,冷笑一声后,又是轻轻一声将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