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平川来(1 / 1)
清早的天还是冷得很,卖早点的商贩却是早早便摆开了摊子,一个卖馄饨的小贩对着双手哈了口气,埋怨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春,这大早上的可真是冷!”
远远走来一个瘦小的人影,小贩先是欣喜,待走近后就变了脸色:“哪里来的小要饭的,去去去,别坏了我的生意!”
小人影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只好低下头继续往前走。没有一个小摊愿意给出一点吃的,小人影抬头望向苍茫昏暗的天空,泪水渐渐湿润了眼眶。乱糟糟的头发满是灰尘,衣服也是破烂不堪,苍白的小脸上已经满是尘土,纵是严言站在面前,也一定难以认出这就是他找寻了几日的筱蓁。
“大哥哥,我没有钱,你就给一个馒头我吃吧。”转至大街的一角,筱蓁试着最后一次讨饭。
包子摊的男子二十上下,似怕筱蓁挡了他的生意,他随手拿起一个隔夜的馒头扔向她:“走走走,别挡着我做生意!”
筱蓁感激一笑,捂着那个有些凉意的馒头快速跑了开来。待到一个墙角处正要咬上一口,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了一个小乞丐,抢了她的馒头就跑。
“还给我,还给我……”筱蓁边跑边喊,小乞丐三两下就将那馒头吃了下去,回头得意地冲她一笑,一巴掌就把她推倒在地,拍拍手就走了。
地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筱蓁的两只小手已经冻得通红,满肚子的委屈并着眼泪一起流了出来。
已经三天了,她四处寻找陈临已经有三天了。这三天内,她跑遍了陈家村,去了所有陈临之前告诉过她的地方,可就是找不到陈临一家。
“阿临……”她悄声叫着,坚强地抹去脸上的泪,“我一定可以找到你的!”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筱蓁本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微微侧头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她便立刻回过了头,跑到路边背对着街面。
马蹄声立刻停了下来,筱蓁的心顷刻间便提了起来,双手抓紧了衣摆,一动也不动,更不敢回头去看。
她以为她被认出来了,出乎意料的,她没有听到任何朝她走来的脚步声,只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再等三天。”
“可是殿下……”
“我说三天就是三天!”他坚硬强烈的语气与印象中的已是大相径庭。
“是……”
“有消息了吗?”
“没有。”
“张榜吧,若是这三天内仍然没有消息,那就算了。”
身后的马蹄声再次响起,逐渐远去,筱蓁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只觉得陌生非凡。
阿言,你真的变了。
她其实也有过犹豫,若是直接去找严言,说不定找到陈临就会更容易些。可是一想到美豆腐娘儿的话,她心里又产生了怯意,如今的严言已经不再是之前的他了,若是他真的为了自己的私心直接把她带走了,那她这辈子岂不是永远都见不到陈临了?
三日已至,严言命人摘下碧县内所有的文榜,一个人孤坐在冰凉的石阶上。
身后脚步声响起,陈妈将一件披风搭在他的身上,叹了一口气:“殿下今日还是早些休息吧,我听闻皇上急召你回京呢。”
严言一声不吭就扑到她的怀里,喉咙里哽咽半响才哑着声音喊道:“娘。”
陈妈也不反驳,只是像小时候一样搂紧了他哼着儿歌,严言静静地听着,一曲哼完,他瓮着声音道:“都这么多天了,为什么找不到蓁儿?她肯定还在碧县,可她为什么不愿意来找我?”
陈妈心疼他这个样子,明知他说的十有八九就是事实,却只能劝道:“傻孩子,蓁儿若是在碧县,早该知道你四处找她的事了,又怎么可能故意躲着你?我看啊,她肯定已经不在碧县了。”
“她在,她一定在。”严言从她的怀中爬起来,“这么几天的时间,她又不熟悉陈家村之外的路,怎么可能已经离开碧县了呢?她肯定是去找阿临了,或许……”他突然想到一点,眼中却仍是黯然一片,“或许她已经找到阿临了,就算知道我找了她很久,也不会再来找我了。”
陈妈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听见他一个劲儿自言自语:“是的,一定是这样没错……她找到了阿临,就不会来找我了……”
“言儿……”陈妈轻轻唤着,严言像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往屋内走去,关了房门留下陈妈一人站着,颇为担忧地看着紧闭的屋门。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严言便已经收拾好了行囊,临走之前顿了顿脚,对陈妈道:“若是日后蓁儿回来了,或是无意间碰到了她,娘可一定要记得告知我。”
陈妈点了点头,只是道:“殿下还是早些走吧,一路小心。”
三天前,严言收到皇帝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急书,他离开京城才半个月的时间,羌族突然夜袭舜州,舜州城的守兵强守不住,守城大将王安海已经殉国了。皇帝担心羌族派出内探踏入华朝的界域,故而急召严言回京。他还尚不懂得朝政之事,可国难当头,这件事的利害关系他还是能够明白的。三日一过,他便马不停蹄地朝京城赶去。
待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已是孟夏了。往年的平川城,不论是初春、暮春、孟夏还是仲夏,任何时候,郊外都是踏野的游人,可这一年却不同,严言在回京的途中,并没有看到闲散而聚集在一起踏野的文人雅士。
距离羌族进军华朝疆土已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皇帝日日操心前方战事,对严言已经回宫的这件事也没太在意,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宣宜殿中见过他一面后就以忙于朝事为由命他下去了。
念及他刚刚十六,还是孩子心性的年龄,皇帝也没让他知道太多战事,只是命人加紧看管了一下他的功课。如此一来,他倒成了众皇子之中最为轻松的一个,整日里只用专心学好骑射及诗文便可。
有好几次容月来看他的时候都笑道:“如今这宫里还能这般清闲的人也只有七哥你了,倒让容月好生羡慕!”
严言也笑道:“皇妹难道不比我清闲么?前几天我还听人说九弟又去添香阁听曲了,岂不是比我日日闷在书房读书快活?”
容月擦了擦刚刚喝完茶的嘴,抿笑着不语。
严言又道:“我就算是想替父皇分忧也难啊,我一不懂打仗谋略,二不知朝中各省脉络,也只能做个闲散的皇子了。”
“都说只有容月才懂父皇的心思,若容月是个男儿身,只怕父皇的皇位就是容月的了,可谁又知道,就算容月是个男儿身,也是不想要这皇位的。”容月道,“若我真的是个男子,倒只想做一个潇洒如风的快活王爷,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和自己心爱的人一生一世就已经满足了。”
她脸上的笑已经渐渐退去了,望着严言,容月再次开口道:“七哥也知道,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兄弟手足为了登上那世间最宝贵的位置而不择手段,令人痛心。七哥,你日后也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严言尚还不能完全知晓那宝座的意义,对于未来也完全是一片茫然。
“七哥!”容月握紧了他的手,双眉微蹙,语气坚定道:“七哥可否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争夺那个位置?”
“何也?”严言终于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我出生就被视曰不祥,初来京城更是无一人脉,你为什么与我走得这么近?”
容月的眼微微下敛,“这宫城内,谁不是为了夺嫡争宠而满腹心机,唯有七哥你从小生长在乡野,尚有一颗赤子之心……容月只是不想七哥心中的赤诚就这样被这平川城中污浊的气息给玷污了。所以,七哥能否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能够保存这一颗不灭的赤子之心,不去争夺明炎殿上的那把椅子?”
她虽然早就知道那把椅子已经有了它的下一个主人,可历史仍然会如历代皇帝更迭一样,少不了那些腥风血雨。不管是严青玦也好,严青灏也罢,都只会是那把龙椅的牺牲品,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有劝阻严言,少一个人的血,日后她心中会安心不少。
“如你所见,父皇不喜欢九哥,这皇位无论如何都轮不上他的,可七哥不要忘了,剩余的还有五位皇子,容月不愿意也不想看到七哥也卷入这场纷争中,白白沾污了七哥身上最美好的东西。”
他能体会到来自容月心底的那份担忧和关怀,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浅浅笑着:“我答应你。”
他的笑暖暖的,带着冬日里阳光一般的善意,容月转愁为笑:“那我就放心了。”
守住他的一片赤子之心只是容月一面的意愿,更多的还是皇帝的意思,容月也担心,若是严言真的要夺嫡,只怕皇帝不会再顾及已经死去的薛贵妃的颜面,免不了要对他下一点手,若是这般早早地劝他放弃了夺嫡的心思,他日后的日子真的会好过许多,至少守住自己将来的封地安稳度日闲散逍遥不是什么难事。
皇帝心中虽然早已谋划好了一切,可身为皇子该有的权利毕竟还是不能少,一过五月初九十六岁的生辰,宣宜殿便来了严言次日可随之上朝的旨意,朝服礼冠也是一并送来。
第一次上朝,严言心中还是有着些许不安,生怕一句话、一个动作出错便会迎来旁人的笑话,因此注意格外集中,不敢掉以轻心。专注之余他也细心观察了一番,皇子之中除了还未到束发之年的成王以外,所有的皇子都在朝堂之中。曹新前一日也特意转告了皇帝的话,命他上朝参政之时,只需认真听取朝臣的奏请当做学习,不必出列请奏他事云云。
严言记在心里,早朝之时不敢分心,竟将众臣所奏之事记了个十全十,半个多时辰的早朝下来,他发现众人所述之事还是羌族入侵一事。
自二月初二那晚羌族夜袭舜州之后,北边的战事一刻都没有消停过,至今已有三个月了,却仍未见有任何的进展。
渊王严渊主动请命带领人马押运粮草北上参战。皇帝对于自己这个思虑缜密的长子很是放心,当即便拨下五万人马命他即日北上灭羌。并调渊王为副帅,命其与主帅徐卫二人一心,清扫外敌。
严青玦兄弟二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纷纷请命带兵出击,皇帝心里自然知晓这二人所打的算盘,只是淡淡地一句话便将之压了回去。随之又派宁远将军程有渝为严渊麾下的副将,敕令青炼营全营上阵。
朝堂战事于严言来说,似近似远。他索性便只在上朝的时候跟着听听,朝后他便将之抛之脑后,连夕儿也笑他成了这宫里最清闲的人,他跟着笑笑,问道:“碧县那边可有人带信给我?”
夕儿道:“自殿下回宫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了。”说完又疑问道:“可是碧县出了什么事?”
严言并未将碧县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一个人,也再三警告几个跟随他的随从不得吐出半句和碧县有关的话。
想了想,他还是将实情跟夕儿讲了一遍。夕儿这才明白他回宫后的不快来自何处,劝道:“殿下何苦日日等着碧县传来消息?”
“什么意思?”他看向夕儿,眼睛忽明忽暗,“你是说?”
夕儿轻轻点头:“殿下如今和从前不同了,想找到这个丫头,直接派几个人去找就行了,何苦吊死在一棵树上?”
严言有些为难:“可这宫里,我哪儿来的亲信?谁又肯真心帮我呢?”
夕儿拍拍他的手背,“怎么没有?”
“谁?”
“容月公主。”
严言一惊:“容月?”
“是。”夕儿微微颔首,“在这宫里待了近二十年,我看得出来,容月公主是真心为殿下好的。”
“可是……”严言犹豫着。
“容月公主是皇上最喜爱的一位公主,殿下现在尚未封王,也没有自己的幕僚,何不趁机拉拢容月公主先站稳脚跟?”夕儿分析道,“待殿下日后封了王,搬出了皇宫,还有豫国公府呢。”
豫国公府便是薛贵妃的母家,当年薛贵妃走后,豫国公便主动请了辞,想带着一家人回乡下度日,暗中也可以找找被送走的严言。皇帝却没有准他的奏,反而以“百官元老,匡扶朝纲”为由将他的奏折给退了回去,命他继续留守京城。豫国公无奈,只能亲自进宫面圣,皇帝才退了一步,许他不管朝事。
豫国公心里清楚得很,皇帝不让他离开京城是想用他牵制住同样为显赫世家的荀国侯,平衡荀国侯在朝野之中的位置。
可至今为止,严言从来都没有去过豫国公府,更不知道他那外祖双亲的模样。他曾经在到达京城的那几日请求过皇帝,不想皇帝却以豫国公染病为由不许他前去,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就被皇帝的一个眼神给吓得生生把喉咙眼的话给咽了回去。
“外祖他是不是也不喜欢我?”听夕儿提起豫国公府,严言问道。
“我不知道。”夕儿叹气道,“十七年了,我陪娘娘进宫已经十七年了。之前娘娘尚在的时候,我还能见上夫人几眼,娘娘走后,我就被分配到了司衣坊,这么多年了,我几乎都要忘了国公爷和夫人的样子。”
“外祖肯定不喜欢我。”严言自言自语道,“不然他不会不来看我的,他肯定不喜欢我。”
“不。”夕儿否认道,“我猜国公爷是爱殿下的,就像他当年疼爱小姐一样。”她望着墙角,愣愣地回忆着多年前的事情。
宣宜殿。
“皇上,豫国公今日又送来了一封信。”曹新双手托着信站在皇帝身边。
皇帝瞥了那信一眼,淡淡道:“放下吧。”
曹新小心地将那信放在龙案上,静静看着皇帝处置公务,那信放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当年娘娘还未进宫的时候,国公爷是很疼爱她的,甚至超过了薛徽少爷。”夕儿回忆着,“只是娘娘不该进宫的。所以我想,国公爷一直不进宫是有原因的,就像皇上不许您去豫国公府一样。”
严言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你是说,父皇是故意不许我去豫国公府的?”
夕儿失神一笑:“不过都是我的猜想而已,许是最近战事朝事太多,皇上无暇顾及其他呢。”
不觉中已是酉时,皇帝伸了个懒腰,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已经酉时两刻了。”
“都这么晚了啊。”合上一本奏折,皇帝道:“中午答应了阮妃,要陪她一起用晚膳。”说着就起身来。曹新看着龙案上还未开启的那封信,提醒道:“皇上,豫国公的信……”
皇帝冷眼看了他一下,曹新立刻止语。就在一只脚要跨出宣宜殿时,皇帝还是折步回到龙案前拆开了那封信。
“明日早朝后,传豫国公进宫见朕。”皇帝的声音并无任何波澜,将信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后,转身踏出了宣宜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