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晚来天欲雪(1 / 1)
不知何时起,严言发现四周大红的灯笼好像又亮起了不少,仔细观看之时,突然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起!”又是一个声音响起,眼角瞥到就要站起身的成王,严言立刻也随之站起。
“参见皇上!”仁寿殿前齐刷刷响起群臣见拜的声音,一时竟有震动天地之势,好不壮观。
“众爱卿平身,坐!”
“谢皇上!”
歌舞霎时而起,四周都是互相劝酒的兴声,严言却突然想起了以前。
还在陈家村的时候,每年的除夕饭后,他都会叫上好些人一起去村口放烟火,然后围着火堆开篝火晚会。临近子时时,他还会随陈多一起去院子里放迎新的鞭炮,清脆响亮的鞭炮声鸣在耳旁,他则是欢快的笑声。
一时,他又想起了那个自己发誓要娶之为妻、永远洋溢着欢乐的女孩儿。
蓁儿,此时此刻,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起我,有没有想念我带你放过的烟火?
随手端起案前的一只酒樽一饮而下,严言差点呛得说不出话来,喉咙一阵火辣辣的疼,这是他第二次饮酒。
第一次喝时,脑中心中只有一个魂牵梦萦的筱蓁,除了第一口觉得有些辣,余下的酒下肚后,严言没有任何感觉。
他看了看四周,众人皆是一脸笑颜,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异常。
“生在皇家,就得背负常人背负不了的东西。”皇帝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中,严言鼓起勇气,为自己又斟满了一樽酒。这次他不再像饮水那般一口而入,而是双唇贴着酒面,轻轻抿了一抿。
辣!
严言在心底吐了吐舌,却感觉齿缝间好像传来一股淳淳的香味,带着难以察觉的甜。
又抿了一口,那种感觉更盛了,窃喜之余,突然听到头顶有个声音道:“容月敬七哥一杯酒。”
抬头而视,容月公主双手奉着一樽酒,正笑语盈盈地立在案前。
严言立刻起身,端起酒樽奉上:“皇妹礼大了。”
容月脸上带着孩童一般天真的笑:“七哥十五年都不在宫中,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做妹妹的自然该来敬你一樽酒,怎么会礼大呢?九哥,你说是吧。”
一旁自顾自饮酒的成王对容月突然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感到一点也不奇怪,起身道:“皇妹说的是,七哥多年不在宫中,按理,我也当敬七哥一樽酒。”说着便将手中的酒樽斟满,举到胸前:“七哥,小弟先干为敬!”
见他一口喝下,严言也不再推脱,举了举酒樽,也随之一口饮尽。
“看样子,似乎到了登台的时候了。”成王远眺仁寿殿前,喃喃道。
严言不解:“登台?”
容月解释道:“每年除夕之夜,父皇都会在仁寿殿前设宴百官,戌时的时候,便会携朝中要臣,各皇子公主以及品阶较高的嫔妃,登上平川城中最高的铜陵台,一览漫天烟火。”
“登台!”容月话音刚落,便听到宫人尖声喊道,在座的所有人立刻齐齐起身:“恭送皇上!”
“走吧,”容月灿烂一笑,“还不知今年的烟花会有什么不同之处。”
铜陵台虽高,可也是异常地冷,严言裹紧了身上的毛皮大氅,紧跟在容月和成王的后面。
曹新在皇帝耳边低语几句,见皇帝点了点头,便给另一个宫人打了个手势,宫人立刻会意。
“皇上,先坐下吧。”珍妃率先说道,又将身边宫女递给自己的小手炉转递给皇帝。
皇帝走到那龙椅前坐下,并没有去接珍妃手中的暖炉,只是道:“朕记得你是最怕冷的,还是你用吧,朕不觉得冷。”
珍妃脸上又是尴尬又是害羞,还没说话就听得严青玦道:“还是父皇记性好,儿臣都不记得母妃是极怕冷的。”
皇帝笑骂道:“太注重朝事而不关心你母妃的身体,朕一样罚你!”
严青玦顺从道:“父皇教训得是,儿臣日后一定多进宫陪陪母妃。”
“还有你!”皇帝笑着又指了指严青灏,“皇后走得早,这些年一直是珍妃代用凤印执掌后宫,算是帮了朕不少,你们兄弟俩可要常进宫陪陪她。”
“是,儿臣记下了。”兄弟二人一起道。
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又想起从未见过面的母妃薛贵妃,严言心中一阵心酸,刚刚抬头,余光却发现容月和成王二人皆是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砰”地一声,一束烟花直奔天际,洒下一片光明,将成王和容月二人直直地从发愣中拉了回来。严言仰望天空,绚丽的火树银花将黑夜变得如白昼一般,璀璨夺目,移不开眼。
严言从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绝美烟花。
容月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边,用仅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父皇身边的那位便是现今代掌凤印的珍妃娘娘,也是三哥和五哥的生母,那边的便是大皇兄和大皇嫂以及他们的独子科儿,还有那边的几位皇兄皇姐想必七哥早就都见过了,再往那边去便是我的母妃阮妃,还有静妃、绪妃、王淑妃……站在父皇身后的便是当朝丞相邵阕,再后面的……”严言的眼睛顺着容月的指向一一扫视着,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将铜陵台上几人的背景有了一个了解,也在心中悄悄掂了掂几人的重量。
“为何不见九弟的生母……”刚刚说到这里,严言才记起来成王的生母云昭容早些年因为太子一案已经被皇帝给处死了。
见成王并未朝这个方向看,容月小声道:“六年前因为太子落水一案,九哥的生母云昭容被怀疑是主谋,父皇当即便下令处死了她,从那时起,父皇对九哥便不似从前了。”
严言疑问道:“我听一些宫中的老人说,云昭容是一个很和善的人,为什么会谋害太子呢?”
容月道:“那个时候我还不怎么记事,这些都是听年纪大一些的嬷嬷讲的,据说当年九哥和太子一起在太液池边玩,后来不知怎么的太子和九哥就掉到了水里,云昭容正好经过那里,因为九哥离岸较近,便出手先救了九哥,等再将太子救上岸时,他已经没气了,云昭容怕父皇将此事怪罪在九哥头上,便主动揽下了此事。”
“这么说,九弟这些年都是一个人在宫外?”严言双眼一扫望着烟花出神的成王,心叹不想在这皇家之中,竟然有比他还不容易的人。
“是啊,”容月点头,“这些年来,父皇除了给他一个亲王的爵位和一座府邸,其他的,什么也没有给,他就靠着朝廷每月的俸禄,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了六年。”说到这里,容月的面上微露一丝心疼,走到成王身边笑嘻嘻地问道:“九哥在想什么呢?寒汐姐姐吗?”
成王稍稍收神,仍是望着那绚丽的烟花,摇头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刚刚到底在想什么。”说着又顿了顿,喊她道:“容月。”
“怎么了?”
成王想了一瞬,道:“你以后……别再帮我了,也别和我走得太近……父皇和阮妃娘娘,会不高兴的。”
容月看了他片刻,静静沉默不语。
离开铜陵台的时候,一直阴沉着的天,终于稀稀拉拉地开始飘起了雪。
严言跟在成王身后,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下一转弯的地方,成王刻意避开了人群,走到一个僻静处。
“何事?”
“没有,”严言看着他有些瘦弱的背影,“我只是想……谢谢你。”
“我什么都没有做。”成王冷声道,“你该谢的人,应该是容月。”说着就要走,严言又喊住他:“九弟!”
成王停住脚。
“不管怎样,你是兄弟姐妹中,第一个愿意帮我的人。”
四周静寂一片,良久才听见成王的声音响起:“以后,我或许就不会这样了。”拍了拍肩头的碎落的雪花,成王走进前方深不见指的黑暗中。
宣宜殿。
“父皇。”
皇帝命人移开身前的火盆,又撤下众人,“今天晚上,你做得不错。”
容月甜甜一笑:“儿臣不过是奉父皇的命办事。”
“嗯。”皇帝满意地点头,唇边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只是今天,九哥突然跟儿臣说,叫儿臣不要再与他走得这样近了。”容月想起铜陵台上一脸孤寂惨淡的成王,心中就很是不忍,“父皇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九哥?对他好,就一定得这样吗?”
“成儿长大了。”皇帝拉着容月一起坐在软榻上,“他知道你是为他好,可他却不愿意让你成为他日后的牵绊,一个合格的君王,就不能有其他感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容月,这足可说明你在他心中的分量,皇家本无情,他是真的疼爱你,不想你卷入日后的是非中。”
容月心领神会,又道:“那七哥……父皇不是很忌讳那件事吗?为什么要儿臣多走动一下七哥呢?”
“薛氏走的那几日,朕每晚好像都能够听到她的哭声,那几日朕想了许久,言儿是她唯一的儿子,朕对她,可能是太狠心了些,如今也算十六年了,朕累了,不想再提当年的旧事了,若是这样的补偿能让薛氏在九泉之下安心,也就罢了。”皇帝捏了捏眉心,一脸的疲惫,“只要言儿没有夺位之心,不会成为成儿将来的一个阻碍,他想怎样,就由着他去吧。”
容月看着这个算计了三十多年,一脸倦态的父亲,微微叹气,道:“儿臣看父皇好像累了,便不打扰父皇休息了,儿臣告退。”
容月刚刚退出宣宜殿,曹新就进了殿来:“皇上,奴才为您宽衣就寝吧。”
皇帝扬了扬手,坐躺在软榻上,问道:“曹新,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朕这样对成儿,是不是真的太狠了?”
曹新劝慰道:“皇上没有做错,成王殿下总有一天会明白皇上的这份苦心。”
“六年了,”皇帝长叹一口气,“一转眼,蓼诺都离开朕六年了,这些年,她经常出现在朕的梦里,质问朕,为什么负了当年的约定,为什么对她那么无情,为什么要对成儿这样狠……”
曹新道:“皇上别想得太多了,当年的事,您不是也有安排的吗?就连那赐死的药,也不过是假死之药,怪只怪老天无眼,让皇上苦心一世的计划就这样落了汤……”
皇帝忽然捶胸后悔不已:“是啊……本该是万无一失的,可谁会想到将蓼诺送出宫后,她睡的那间客栈半夜会突然遭到雷劈呢?一场大火……一场大火……朕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朕还有何颜面去见成儿……说起来,这件事至头至尾都是朕错了,当年若不是朕执意,蓼诺便不会入宫,也便不会出事了,她那么喜欢自由的一个人,朕却活生生地将它变成了蓼诺的幻想,是朕错了……”
“皇上……”曹新将一方丝帕递到皇帝身前,问道:“皇上为何不将此事的真相告诉成王殿下?那样的话,您说不定就不会受此煎熬了。”
皇帝微微摇头:“朕不能说,不能说……朕知道他对朕心怀怨念,当年的事,他一直记在心底,可也只能这样,只有让他恨朕,他才能更加坚强,他才能抛开一切,一步一步走向那个位置,等到那一天,朕会将这个位置……拱手相让……”
成王回到府中时,已是亥时两刻。
“王爷,您回来了!”管家王福在大门口一直守到他回来,牵过他手中的马,道:“沈小姐已经等了您几个时辰了。”
成王的眉微微一紧:“寒汐?”
“是。”
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成王问道:“她在哪儿?”
“书房。”
来不及解下身后的披风,成王快步朝后院的书房走去,推开门,一股热流迎面袭来。
书案上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子,双目紧闭,睡得正香,旁边是一杯半剩的茶,早已没了热气。
成王轻着脚步走过去,解下身后的披风,轻轻搭在那人身上。
人影动了一动,睁开迷糊的双眼,小声道:“成哥哥?”
“嗯。”成王轻声应着,“我抱你去榻上睡好不好?”
小姑娘揉了揉眼,一蹙眉头,眉间那颗淡红的痣也跟着移动了不少,“不要,我在等你回来呢。”说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
成王边给她系着披风边问道:“不是叫你除夕夜的时候别来吗?宫里的晚宴指不定什么时候结束!”
小姑娘嘟着嘴道:“我今天刚刚跟爹爹新学了一招,想来让你看看嘛。”
成王淡淡一笑:“今天不早了,明天再看吧,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跨年了,只是不知道今年宫里会赏些什么。”
小姑娘看了他半天,突然问道:“成哥哥,你今天进宫不开心是不是?”
成王走至榻上坐下,叹了一口气道:“想去幽荷宫看看,但是却进不去,皇宫那个地方,只有在母妃在世的时候才算是个家,现在,那只不过是个冷冰冰的金笼子,进去容易,出来难。”
小姑娘握紧了他有些冰凉的手,道:“成哥哥既然不喜欢那个地方,那以后少去就好了,今天我陪你守夜好不好?”
成王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寒汐,谢谢你。”
“笑的时候就别蹙着眉了,不好看。”沈寒汐伸出手指轻轻为他抹平蹙起的眉头,笑道:“这样就好多了,成哥哥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呢,若是经常蹙眉,就真的不好看了。”
想起之前对容月说的那番话,成王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试着问了一句:“寒汐,若是我让你以后别再来成王府了,你可答应?”
沈寒汐不知所云:“为什么?”
成王低着嗓音,略微颤抖,“说不定,我会害了你的。”
“成哥哥你说什么呢?你对我这么好,为什么会害我呢?”沈寒汐看着他紧张的脸,疑问更甚。
“寒汐,寒汐,”似掉进深水中的人好不容易才抓到一根稻草一般,成王抓紧了她的手,迫切地问道:“别离开我好不好?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我不离开你,当然不会离开你。”沈寒汐见他面色惨白,以为他生病了,急问道:“成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成王摆摆手示意没事,端起书案上那杯剩茶一饮而尽,凉意下肚,他这才觉得清醒了不少,也舒缓了很多。
沈寒汐急道:“成哥哥,那杯茶是我喝剩的,还是凉的,为什么不……”
成王复浅浅一笑:“没关系,是我该清醒一下了。”
离子时还有一刻钟的时候,京城一角就响起了鞭炮声,接连又有几处响了起来。严言刚刚眯了一会儿就被吵醒了,翻来覆去几下后,他终于披衣坐起。
子时前后,整个京城已经闹腾得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了,严言索性不睡了,穿好衣裳刚刚推开门就看到夕儿正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
“殿下,宣宜殿的赏赐来了!”夕儿伏在他的耳边大声道。
严言一听,立刻朝主殿走去,早已有宣宜殿的宫人等候在此了,一见到严言,立刻露上笑脸迎上来:“奴才给七殿下贺喜了,这是皇上给七殿下的赏。”
严言伸手接过托盘,笑道:“有劳公公了,夕姑姑,打赏吧。”
夕儿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锭纹银递给那人,“公公拿去喝茶吧。”
“谢七殿下!”那宫人又将腰身压低了些,谢过后才离开了承合宫。
承合宫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严言揭开那盖在托盘上的红布,一只绣花荷包还有一对红联赫然出现在眼中。严言对那红联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是拿起荷包细细观看起来。
那是一朵静静开放的粉色芙蓉,针脚细密,犹似活物。好像觉得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一样,严言从胸口摸出一个红色的荷包,两物放置一起,一显拙劣。
轻轻抚摸那朵迎风盛开的牡丹,严言又想起了那个陪伴他一起长大的女孩。四周的鞭炮声不知不觉中弱下了许多,雪却是愈来愈大,宫院内,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伸手接下一片雪花,许是严言掌中的温度太高,才刚刚落到他手指的雪花一瞬间就化成了一滴水。
儿时的记忆犹在眼前,在陈家村那个小地方,没有雄伟宏利的宫殿,不见四四方方的天空,更没有勾心斗角的争权夺利,唯有的,只是少年那颗温暖的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