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惟一(1 / 1)
简易之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简惟就睁开了眼睛。
“还疼么?”
穆沿反复摩擦着拇指指尖,犹豫许久,最终还是靠近床沿。
简惟没有说话,只是稍稍偏过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你没事吧?”
她忽然反问了这么一句,穆沿一时竟不知作何答复。看着她包裹在纱布之下的额角,他不自禁地抿紧双唇。
“你放心,在你得到应得的东西前,我不会让简易之对你不利。”
隐隐听出她话里的些许意味,他的情绪徒然颓丧。
应得,等价交换,曾经他一心追求的结果,如今却反过来狠狠戳痛了自己。
或许在她眼里,他一直只是一个用钱就能够衡量价值的佣人。
真是可笑,此刻以前,他居然还对自己的定位有所期待。
“为什么?”
他的口气莫名有股咄咄逼人的意味,简惟双眉微蹙,用眼神表达着内心的疑惑。
“为什么要救我?”
他再次逼近床沿,却依然理智地保持着安全距离。
她受此重创,简易之居然还能让他安然留下,除了她,他想不到任何可能的理由。
可是,为什么?
既然只是将他视作佣人,她又何必对一个佣人如此上心?
“因为,你是唯一懂我心思、真正关心我安危的,好人。”
穆沿愣在原地,身体突然就如过电一般无力。
简惟的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脸上,那样流露着情感的话语,他原以为一辈子也不会从她的嘴里说出。
那一刻,他忽然不想再对她隐瞒任何想法。
“我并不是唯一关心你安危的人,其实……你父亲真的很爱你,对他而言,你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尽管不合时宜,但他还是决定说出这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他一直记得初次见面时,简易之话里的恳求。彼时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在商界叱咤风云、毫不留情的人,居然会对自己那般屈尊降贵。
仿佛想到了什么,简惟脸上难得的柔和瞬间消失。
“是啊,很重要,重要到可以轻易摧毁他人的生命。”
她迅速收回视线,闭上眼睛转过身去。面对她的背影,穆沿听到了她的冷哼声。
“这样畸形的爱,我受不起。”
知道自己再次失言,他终是放弃了心底可笑的念头,转身准备退至门外。
第一次失言已直接导致她的发病,为什么适才还是无法自控地以简易之试探?
穆沿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大概是一时情急吧,他太想了解横亘在这对父女间看不见的阻隔究竟是什么。
“穆沿。”
她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他的思绪。他停下脚步,惊讶地回过头,简惟依然背对着他,但他听得出,她是在挽留他。
“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妈妈的事吧?”
不知为何,脑中瞬间就掠过那张中年女子的照片,穆沿下意识地望向那面此刻已是空荡荡的墙,隐约猜到了什么。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偌大的简家别墅始终没有一个主持内事的女主人。即便是在佣人中,他也从来不曾听到有关简太太的只字片语。
“三年了,或许已经没有人愿意记得她了。”
简惟揪着被角,手指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
“她出生优越,漂亮又骄傲。她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相信了为钱接近她的简易之。”
简惟低头沉默半晌,在听到他的脚步声逐渐朝自己靠近后,才继续开口说下去。
“她很早就失去双亲,所以骨子里都透着一股倔强。但越是要强的人,就越会有软弱的时候。每次和简易之争吵过后,她总是默默躲在房里独自流泪。我知道,她是因为爱他,才会对他的三心二意耿耿于怀。只可惜这份所有人都看得见的爱,简易之却选择视而不见。”
“我想,她终究还是心灰意冷了吧。她为我取名“惟”,只因为我是她心中惟一认定的亲人。这么多年,她陪我在这冷冰冰的别墅里一日一日苦熬着。我的生活从来就没有爸爸的概念,我们就是彼此生命的惟一。”
感觉到身后的床垫轻轻塌陷下去,简惟仍旧没有回身,内心甚至没有丝毫反感。
“三年前,她经历了一场噩梦,就像此前你遭遇的那样。唯一不同的是,你还活着。”
分明是无比平静的语气,才在床沿坐下的穆沿却被惊出一身冷汗。
许久之后,简惟终于转过身来。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落泪,那样凄苦,那样无助。
“简易之反锁了房门,她无路可逃。她是被我活活打死的……我是一个杀人犯……”
穆沿猛得打了个寒战,双手死死地撑住床沿。他几乎可以想象当时那可怕的情景:凶神恶煞的女孩,高举的木椅,以及被逼到墙角无处躲避的柔弱女子。
血腥,黑暗,这么多年,这些模糊却真实存在的记忆始终纠缠着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孩。
望进她水雾迷蒙的双眼,穆沿的心仿佛瞬间被钢针刺穿。
原来,这就是隐藏在她心底汹涌的暗流。
她与简易之之间,永远横亘着一条人命,终其一生都无法跨越。
杀人犯,她曾一度挂在嘴边的杀人犯,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你的伤需要静养,还是早些休息吧。”
穆沿低下头,有意避开她的视线。他忽然不希望她再继续说下去,那样噩梦般的记忆一旦开闸,注定只会万劫不复。
可简惟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清醒之后,我只想自首,可简易之却将尸体和一切物证统统销毁。当天夜里,我被送进一个陌生的房间,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所有的家具,甚至整个墙面,都被包上了厚厚的海绵。我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划伤自己的东西,只得以绝食抗议。可每当我醒来的时候,床头总是吊着替我维持生命的输液瓶。我曾经试着拔掉针头,一次又一次,可简易之发现后,总会用大量的镇定剂迫使我乖乖听话。”
沉默半晌,简惟蓦得笑出声来,满脸泪痕随着笑声不住颤动,异常扭曲。
穆沿的双手早已紧攥成拳,对她的疼惜几欲破体而出。
世间最痛苦之事,莫过于生无可恋,却求死无门。
“他冠冕堂皇地对我说,你妈妈和其他女人一样平凡,在爸爸心里,你才是惟一。可笑的是,他为了自己的惟一,让我亲手毁了我的惟一。”
简惟的神情交织着无尽的仇恨与自责,压抑三年的痛苦终于在此刻尽数爆发。
他明白她心中的仇恨,也理解她矛盾的自责。简易之的行为终究是间接而为,亲手杀死生母的人,正是她自己。
血液中涌动的情绪终是破体而出,穆沿俯下身,小心避开她额角的伤口,轻轻将她按进怀里。
那一刻,他冲破了心底所有的顾虑。双手的力道渐渐收紧,他终于不再继续说服自己保持冷静。
他是如此渴望拥抱她,用一颗滚烫跳动的心温暖她。
简惟的身体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因为惊讶。
“简惟,别哭。”
穆沿声音低沉,双唇缓缓贴近她的耳朵。
“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