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今夕何年(1 / 1)
疯癫三十年,痴狂三十年,白子画终是找到了转世的花千骨,虽然她只是一个心智残缺的七八岁小女孩儿。
笙箫默拿了很多珍稀药材放在桌上,看着白子画将已经睡着的花千骨小心翼翼放在榻上,替她拉了被子轻轻盖好,竟觉得无比艳羡。
「为什么把我叫出来?长留终是你的家,你都不肯回去看看?」两人坐在屋外石桌前,笙箫默缓缓呷一口清茶。
白子画摇摇头:「我曾经为了长留杀了她……如今,我再禁不起她出任何的意外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背负的东西……」笙箫默语气平静,「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先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好好照顾她,」白子画淡淡道,「既然重来,这次我只为她而活。」
笙箫默淡淡笑,转身缓缓离开。
初春微雨,枝头刚冒了点点新芽。
他没有撑伞,没有祭出结界,也没有御剑,而是这样慢慢走在细雨中返回长留。
再是焚天灭地,白子画与花千骨终于找到了彼此,他们的未来,只是时间问题。
可小西已经永远地走了……
曾经在星原的时候,他对她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和她的孩子,在星原的山清水秀、花香馥郁中嘻嘻哈哈地奔跑,像一只自由的小兽。
她却总是撒娇打岔,养娃好麻烦,我自己还没玩够呢。
他以为是她贪玩没长大,便不再坚持,随她去了。现在想来,那根本就是一个暗示。她替他背负了紫魇,若有了孩子,便会重复他幼年的悲剧。她无法对他说实话,只能这样狠心骗他。
他曾自信地以为她性情简单,很难说谎的。
如今终于明白,越是性情简单的人,一旦下决心撒下弥天大谎,竟然这么彻底。
这些年,他闯过轮回司,几乎跟冥界动手,可轮回镜前,生死簿下,再无她半片线索。他也去过异朽阁,不惜任何代价找她,可异朽阁告诉他,她回去的地方,是异朽阁无从干预的世界。
出离六界,天人永隔。
她果然什么都没有留下,好像一阵风刀,将他刺得鲜血淋漓,再不着痕迹的离开。
空空的异朽阁回荡着冰冷的声音:「笙箫默,她本是六界的意外,如今她安然回去,是六界之幸。你若无法接受这一切,异朽阁可以给你一剂良方。东南海的长松岛有凤凰泪,饮之,你便可以回到没有她之前的时光。」
凤凰泪,忘情水,永生永世的忘记,从此再也不会伤心。
可他几乎没有思考,就干脆地拒绝了。
情痛再深,思念噬心,他也绝不会靠忘记来逃避。
她是他一生挚爱,是折磨是凌迟是心碎,却也是无上的尊荣,是他珍藏于心的至宝。他如何忘记?怎敢忘记?
自妖神一战已过去近五十年,昔日长留上仙与妖神大人的旷世之恋,终于有了一个令人欣慰的结果。
长留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花千骨一身火红嫁衣,发冠垂着金流苏,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失明的双眼。她原本三魂七魄不全,又强行恢复了记忆,五识丧失。经过众人的努力,恢复了听力,却暂时还是目盲喉哑。身旁的幽若紧紧扶着她,小心地耳语为她引路。
白子画第一次着了银红色的礼服,虽然较一般华艳的新郎礼服颜色略淡些,但比起他一贯纤尘不染的白衣清冷,这番装扮已经足够深情俊美。他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身影,温柔而幸福。
摩严站在人群前面,望着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眼里已有水光。
靠着笙箫默给的那一小瓶竹染的血,摩严费尽心力,耗了几乎半生的修为,终于将竹染重新送入了轮回。如今他投胎转世,生在一个平凡幸福的百姓家,已经五六岁。摩严去看过他好多次,他也很喜欢这个对他亲近有加的「仙长伯伯」,他们说好,待他满了十岁,就可以入长留找他,做他的徒弟。
既有了期盼,心中便有了温暖。
笙箫默站在摩严身旁,饮下一杯美酒,和暖地笑着。
所有恨的,终于原谅;所有分离的,终于团聚。一切都如此安宁而完满,仿佛月圆之夜。
白子画敬了长留列众,凑到笙箫默身边小声道:「师弟,小骨还未痊愈,不好让她独自待太久,我便先回去了。」
笙箫默心神领会地笑笑:「放心吧,我和师兄帮你盯着。」
众人许是太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欢乐和笑语,觥筹交错之间,一时都有些兴奋。新郎尊上很快闪了,世尊摩严平日到底严肃,大家不敢太造次,于是汹涌的灌酒队伍全冲着笙箫默来了。
笙箫默似乎心情颇佳,几乎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大家都知道他生性逍遥,酒量深不可测,又见他这般豪迈,便浩浩荡荡的都来凑热闹。
摩严刚开始还没在意,直到后来才愈发觉得不对。他几乎是机械般地在喝,喝下去以后就愣愣地发着呆。
他一贯是了解这个小师弟的,他虽爱饮酒,却酒品极好,平日里正常时嘻哈玩笑,可真的喝高了,反而会安静下来,像雕塑一样发呆。
众人泱泱散去了一些,摩严走到笙箫默身边,一把直接按住了他的杯子。
「师弟,你喝太多了……」他有些担心地责备。
笙箫默听到他说话,抬起头看着他,自顾自笑了笑,却目光涣散,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悲怆。
摩严心里猛然一酸,忙将他搀扶起来。
他还能走路,虽然有点趔趄。摩严将他送回销魂殿,到了门口,他却摇摇头:「师兄回吧……我没事……」
「不行,你今日怕是饮的太狠了,我扶你回去躺着。」看他这个样子,摩严实在放心不下。
笙箫默却执意脱开了他的手,背对着他,意识却清醒:「师兄,我自己……回去就好……」语气已是克制。
摩严叹口气,不再坚持。
待摩严离开,笙箫默扶着墙壁,突然开始昏天黑地的呕吐……
他第一次觉得酒是这么恶心的东西,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灌。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也不知道自己吐出来多少,只觉得丹田翻江倒海,最后整个人仿佛被彻底抽空。
好一会儿,他才觉得慢慢缓了过来。冷汗顺着额角流下,他扶着墙一点点艰难地往回走,可脚下却跟灌了铅一般。勉强挪了几步,一阵天旋地转,他还是顺着墙慢慢滑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笙箫默再次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坐在冰凉的地上,就这么靠着墙睡着了。
丹田里的翻腾终于缓下来,心头却一阵阵抽痛。
酒力麻痹了理智,被压制许久的记忆仿佛火山一般喷发出来,将他尽数摧毁。
夜风徐徐,吹干了他的汗,他靠着墙,默然俯瞰着整个长留的灯火通明,一片喜气的鲜红,脸上已是流淌的湿冷。
岁月无声,流年似水,不知不觉,她已经离开六十年了……
他以为,他真的慢慢习惯,慢慢淡忘了。他做回了那个慵懒潇洒的长留儒尊,依然不爱问长留的繁务,依然摇着扇子开无伤大雅的玩笑,养他的蛐蛐和画眉,种他的珍花异木,好像生命中根本没有存在过那一段过去。
可他知道,他的心脏,停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再也没有跳动过。
这么多年,一次次午夜梦醒,望着窗外的满天星光再难入眠。他爱不了,恨不了,找不到,却不能忘记,只能放逐自己在一年又一年毫无希望的等待中,虚度余下这漫长的生命……
直到这个喜日的清晨,他束发之时,忽然看到自己的鬓角,已飞上了一缕不起眼的白霜。
他开始老去,她却再也不会回来。
下午六点半,华木樨终于还是被结结实实堵在路上。
她掏出手机,看到先到的同事已经把聚餐地点分享到微信上,不禁失笑,这帮小屁孩儿,工作的时候叫苦不迭,聚餐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
三年前,她出了车祸,被邱毅送去抢救,心脏骤停几乎丧命。她在那个世界待了十年,苏醒过来发现,现实世界只过了不到三天。
原来南柯一梦,竟确有其事。
她在医院住了近两个月,终于逐渐痊愈,身上几乎没留下什么伤疤。
她依然还是华木樨,戴着工牌,在格子间对着电脑敲键盘,灌一大杯咖啡继续赶一份PPT,在斑马线上安静地等红灯,在地铁上望着窗外的漆黑发呆。
可她的心还是变了,纵使那是一场梦。
她把花千骨的小说锁进箱子里,放在一个几乎拿不到的地方。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一头扎进工作里,不问流年。
这个世界最大的好处,就是喧嚣驳杂,每天都有无数快节奏的新事物冒出来充满你的视野,分散你的注意,让你很快就忘记自我,忘记时间,最后连灵魂都忘记。
而这一切对于华木樨来说,却是一种幸运。
如今,她已挂上了市场总监的title,拿着五位数的薪水,买了车,游离在一个一个case之中,带着一群刚从大学毕业的孩子打天下。
她已经三十岁了,若放在家乡那样的三线城市,娃怕都要上小学了。即便在帝都这样的地方,这也是一道让人不能忽视的年龄红线。
可她故意不去想那个问题,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力气去想了。
还记得刚出院没多久,邱毅好几次跑来哭求复合。看着他犹如表演一般的指天发誓,她只觉得心寒。
这是她少女时代曾经付出过真心的人,现在看上去却如跳梁小丑一般可笑。
末了,她只是摇摇头,对他说了一句话,我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不会和你在一起了,你走吧。
她一滴眼泪都没流,眉头都没皱,眼里是无法攻破的空旷与漠然。
那一刻,邱毅突然感受到恐惧。从出事到她恢复才过了不到三个月,可是他却觉得,他和她好像隔了几十年,全然不在一个世界了。
一时间,他竟然无法确认,究竟是她变了,还是他从未认识过,真正的她。
可惜他不知道,正是他的一场背叛,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在这个爱情速食的世界,华木樨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只有一份荣耀的事业和银丨行丨卡里日益增加的数字,才能让她稍微有一点点的安全感。
「干杯!」自助餐厅,她带着手下一群小孩儿聚餐。现在的小孩子越来越厉害,干杯喝个酒,嘴里还不忘恭维自家老大,「希望华姐永远年轻美貌,带着我们多挣钱!」
一个男孩子不屑道:「干个杯都不知道说点要紧的……」他殷勤地跑到华木樨身边,豪迈道:「祝姐姐早点找到一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姐夫!」
「噗!」她笑喷。
那个被他嫌弃的女孩子不服气道:「还五讲四美三热爱,你评劳模呢……」她也端起杯子,「祝姐姐早点给我们找一个姐夫,帅过吴彦祖,富过王思聪!」
「这个实在!」华木樨大笑赞道。
「姐姐,他们都存了私心的,等有了姐夫,姐姐你还好意思带我们加班到晚上11点,让姐夫独守空房么?」另一个女孩子「不怀好意」地揶揄道。
她恍然:「好啊,原来都是为了偷懒,赶紧吃完了继续回去给我干活儿!」
啊啊啊啊啊!!!全体一阵哀嚎。
「姐姐,说好了TB一条龙,你可不能反水啊……」大家哀求道。
华木樨终于笑倒。
聚餐喝酒唱K,古往今来都没什么创意。
众人在屏幕前抢麦,各种口水歌唱的不亦乐乎,天花板都快被他们吼塌了。
华木樨歪在沙发角落坐着,一边喝一瓶RIO一边笑着看这群小孩儿high。
年轻就是好,吃喝玩乐酣畅淋漓快意恩仇,仿佛有一生一世可以挥霍。
忽然一口酒进岔了,碳酸的气泡趁机流入了气管,呛得她狂咳嗽了好一阵,最后咳得肺都开始疼,眼泪哗哗往下掉。
果然年纪大了,喝酒都能把自己呛着。她在桌上拽了纸巾擦了擦,突然间一股浓重的疲惫毫无征兆地袭来……
她掐了掐眉心,闭上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二十几岁的时候,她跟着老大加班,熬夜通宵,第二天早上冲个澡灌一大杯咖啡,又能精神抖擞地去上班。
可现在,熬过十二点就觉得整个人要崩塌,黑眼圈一夜之间就重的不行。
在那个梦境里,许是时光是以百年千年为单位计算的,所以十年过去也感觉不到。可在这个世界,才过了三年,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
父母的催婚电话偶尔还是会打来,下面这帮小兔崽子经常没大没小地「关心」她的婚姻大事,还有朋友同事真真假假的玩笑问询介绍。可华木樨心里很清楚,当她在那个梦境里,爱过那样一个灿若星光的人以后,她再没有心力去憧憬新的感情。
三十岁已经死去,七八十岁才会下葬。
她对他说的话,如今一字一句,全部应验在了她自己身上。
一场场轮回,是无声无息的情债。
她曾对他说,她是那个世界的旁观者。可一觉醒来,她发现,现实世界也已经抛弃了她。
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我将彷徨于天地。
如果不是那件事,华木樨觉得自己终会慢慢将那个梦放到记忆的深处,然后遇到一个合适的人,按照这个世界给她设定的轨迹,了此余生。成为谁的妻子,谁的母亲,隐匿在茫茫人海,犹如尘埃,直到白发苍苍的时候,她会说着胡话,给她的小孙子或者外孙子呢喃这个梦境。这一生这么长,又这样短,眨眨眼就会走到尽头。
若临终之际,意识模糊之时,能再看到他摇着扇子,微笑着站在她的面前,那便是此生最知足的事情。
然而命运,没有如果。
那是一件很小的事。
华木樨这三年一直住在一个六十多平的小公寓里,公寓没什么太多装饰,但是帝都的空气实在不好,灰尘太大,所以她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打扫清洁一下。
那个周末的傍晚,她正拿着干抹布小心地擦拭书柜上的浮灰,突然注意到书柜最顶层,一本书反插在其他书中间,因为书脊在里面,所以看不到书名。
她忽然生了好奇心,顺手去够这一本书。因为书柜有点高,这本书被紧紧夹在其中,她只能慢慢把它往外抠。结果快拿出来的时候,她突然手滑,书「啪」的直接砸在她头上,然后落地,书页倒扣在地上。
这一下把她着实砸痛了,疼的眼泪都出来了。她沮丧地摸摸头,心道自己果然手够贱。
缓缓蹲下来,她一眼就看到了书名。
是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
过去还买过这么深奥的书啊,她都没印象了。
华木樨将这本书捡起来,一片薄薄的东西从书里飘落在地上。
她将那东西捡起来看了一眼。
那是一支奇怪的草,五片叶子两两对生,叶色青翠却泛红。她从来没有用树叶做书签的习惯,看到哪儿总是随手将书页折个角了事。
只一瞬就反应过来,她整个人突然如遭雷击。
那是……那是……
那束香草曾经就那样递到她的面前,还伴着那两位同门的声音:「拜见师父,师父万福金安。」
师父……
她震惊之余,刹那间被巨大的悲伤完全吞没……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车祸昏迷时的梦境,也不是她一厢情愿的幻觉。她真的去过那个世界!笙箫默真实的存在过!那是真真切切的十年!是她回不去的事实,触不到的曾经……
她以为那是一个梦,她醒来,这个梦境就结束了。
可这束香草就像一个信使,如山铁证般把她的无动于衷和自我催眠尽数打碎,它是呼唤是思念是控诉更是诅咒,不容置喙地提醒着她,在那个世界,她往他的心头深深捅了一刀!
伤人必伤己,这世间,没有任何伤害不会留下痕迹。
她虽然看不到听不到,但是她作为始作俑者尚苦痛至此,他毫不知情地一觉醒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笙箫默……笙箫默……
她泪流满面,一遍遍呢喃着这个魂牵梦萦的名字。
她居然选择了这么残忍的方式,与他相忘于江湖。如今这一束香草将她重新推入深渊,她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华木樨瘫倒在地上,终于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