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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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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两人世界

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究竟会有哪些不同?这绝对是一个令人期待的甜蜜话题。然而落到沈淳身上,首当其冲的变化却是心虚。沈淳突然变得不敢和候丽浦单独外出了。他们去食堂吃饭,在林荫道迎面遇见学院的一位老师。沈淳吓得立即从候丽浦身边弹开,脸已经红到脖子。饭也不吃了,撇下候丽浦一路小跑逃回宿舍。回到宿舍又想,他们住的可是学校宿舍,学校里进进出出的可全都是熟人,顿时觉得天大地大无处藏身,恨不得连夜租房搬出去。候丽浦哭笑不得的安慰他,你尽管放自然些,没有问题的,这样扭扭捏捏才惹人怀疑。道理沈淳也懂,践行却有困难。星期天下午去看电影,他也不肯跟候丽浦同行,非要自己先去买票,让候丽浦隔半个小时再出发。然而越是这样鬼鬼祟祟越要出事。沈淳还没等来候丽浦,倒看见几个年级同学朝影院走来。张皇失措之际,他扭头躲进影院大堂的洗手间。这下他是安全了,可候丽浦正在赶来的路上。不用手机原来是这么可气的一件事情!沈淳硬着头皮回到大堂,一眼看见候丽浦和那几个同学站在检票处。候丽浦也发现了他,朝他招手道,我们正到处找你呢。其他人就说,老沈太不够意思,请候秘书看电影也不叫我们。沈淳简直是讨好的笑着,赶紧去给大家买爆米花。他们看的同一场电影。下午的放映厅只得寥寥几人,他们就胡乱坐在一起。他们两个夹杂在其他人中间,把两桶爆米花你传我我传他的递来递去,十分自然、安全的样子。等到电影散场,他们当中有人要去打电动,有人要去超市,沈淳和候丽浦则要回学校。大家在影院门前分手时,沈淳已经彻底放下心来。原来大家对他跟候丽浦的要好是这样习以为常,并不作他想。或许哪天他们关系不好了,反倒会叫人起疑呢。

少了担惊受怕,这两个人的世界便只得一个好字。两个人的好,是早起想到有他的一个偷笑,是忙时想到有他的一点安慰,是睡前想到有他的一份踏实。在宿舍只喝饮料的毛病得改掉了,因为有人打来开水凉在玻璃瓶里。笔记本电脑坏了,工作日不好请假,也有人顶着大太阳送去售后修理。到了下班时间,沈淳一分钟也不愿在办公室耽搁,直奔食堂买好晚饭便赶回宿舍。候丽浦不请自来,恢复了在726的自习。沈淳明知故问,怎么肯回来的?候丽浦不客气的还击,你说呢。沈淳顿时窘迫的住了嘴。候丽浦就伸手捏捏他的脖子,是警告,其实是安慰——没事的,都过去了。还有很多谜底,他们现在都要一一解开。比如,“女朋友”的谎话你到底相信过没有?候丽浦答,没有。沈淳不服气,再要问。候丽浦终于承认,不过那天在博物馆看见你们,还是有点吃醋的。还有还有,为什么刚开始你不报名参加学生干部竞选?候丽浦答,要“避嫌”——好像他早就料定他们会在一起!这样的聊天,聊着聊着,两个人就做别的事情去了。热情过后,候丽浦总要失悔不迭的说,糟了,我都没有看完这一个章节。

他们虽然这样要好,候丽浦并不在726过夜。除了国防生那边有晚点名的缘故,主要还是觉得在学生宿舍过夜不妥。沈淳提议出去租房。候丽浦没好气的反问,你还考不考研?也对,真要是跟候丽浦住到了校外,他哪里还有心思准备考试。然而每晚分开后的空隙实在难熬,沈淳偷偷给候丽浦买来手机。又怕他会觉得负担,已经是买的很实惠的旧款。中午拿出来时,候丽浦倒也没说二话。谁知晚上回来宿舍,就看见一叠钞票放在桌边,手机则换成了缴话费即送的老人机。候丽浦说,手机对我的用途就是给你发短信,用它绰绰有余。这天晚上,沈淳正在给候丽浦写短信,就收到候丽浦的一条“晚安!”不必看见,也知道两个人都对着手机傻笑了。他们在短信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发明出一系列暗号。比如我爱你是“背单词”,宿舍见是“开会”,都是别人看不懂,他们一点就通的说法。他们用暗号谈情,是提防别人,也是替自己掩饰。这辅导员当久了、叫久了,一刹要他们说起情话,还真是说不出口呢!期末考试期间,沈淳恰好有一场监考在候丽浦的班级。他现在是有些放肆了,也不认真监考,整晚都趴在讲台上拿草稿纸偷画下面那个人。晚上回来宿舍,还把作品拿给候丽浦过目。候丽浦忍不住提醒他别太得意忘形。然后呢,他们又为那件最说不得的事情找到了暗号,就叫“画画”。

结束期末考试,还有部队的暑期集训等着国防生。得知候丽浦隔天就要出发,沈淳午饭也顾不得吃,赶着午休时间出去采买物品。他也不好问候丽浦需要什么——候丽浦一定是说什么都不需要,就照着自己想到的准备。买驱蚊水、防晒霜和便携装的洗漱用品,买压缩饼干和巧克力。对了,防暑药和创可贴也不可少。最后再买一只登山包装好这些零碎。他脚不沾地的买好东西,送回宿舍,再跑步去学院上班,还是迟到了将近一小时。刘老师的脸色有些难看,沈淳也只当没看见。对他而言,自然是办妥候丽浦的事情更要紧。这天晚上在宿舍,沈淳搬出登山包来。候丽浦不出所料的板着脸,质问,谁让你买的?沈淳晓得候丽浦不过是要节约,越说不要越要往他身上凑,还催着他赶紧试背。推让间,候丽浦避之不及的甩开胳膊,一个不小心,带倒了桌上的玻璃水杯。杯子在地上啪的摔了个粉碎。沈淳顿时也变了脸色,把登山包抡起来往地上扔去,不要拉倒!不巧登山包没有扣严,里头的东西立即十分壮观的滚了一地。候丽浦愣了愣,开门便走。沈淳强忍着没有去追。多么可气啊,恋爱竟然是一件斤斤计较的事情。要好的时候有多少甜蜜,怄气的时候就有多少伤心,一点便宜都占不着的。沈淳在床上翻来覆去,可哪里睡得着呢。也不知是夜里几点,终于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他赶紧翻身把脸朝着墙壁。候丽浦进门也不开灯,就着走廊的光线拾起地上的物品,又清扫了玻璃碎片,然后才在床边坐下。两个人迟迟没有动作。最后是沈淳主动往里挪了挪,候丽浦顺势挤上床来。两个人这样前胸贴后背的挤着,很快都热出了一身汗。沈淳转身推候丽浦,走开!然而话刚说完,他们就紧紧抱在了一起。沈淳说,对不起。候丽浦也说,对不起。沈淳说,是我太自以为是。候丽浦则说,是我太见外。他们忙着替对方解释,心都要化了。都说重归于好,这好却不是从前的好,而是好上加好,更进一步了。天快亮时,候丽浦松开沈淳,轻手轻脚的起来收拾东西。沈淳听到声音也过来帮忙。折腾了一个晚上,两个人的眼睛都熬得红红的。候丽浦跟沈淳商量,大部分东西他都带走,但登山包实在用不着,集训要用统一配发的迷彩包。沈淳忙说,没事,等我们出去旅游的时候再用。对了,他们还可以一起旅游,他们未来还有好多事情可以安排。

候丽浦集训的部队离学校很近,就在锥形小山的西面。学校则在山的东南方位。沈淳出学校北门,沿着山脚的小路往西,穿过城中村,很快就找到了部队的菜园。隔着围墙往里头张望,只能看见绿油油的菜地和远处大门紧闭的车库,但多少也是安慰。再有就得等到晚上,候丽浦晚点名后总有短信或电话过来。这时候学校已经放假,候丽浦催沈淳早点回家。沈淳拖延着买好周末的火车票。临出发的晚上,候丽浦短信不回,打电话也没人接。沈淳正坐立难安,总算等来回电。候丽浦果然出了意外!夜间训练时不小心扭伤了腰,连队的排长刚刚带他去军区医院检查,这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候丽浦再三的说,伤势并没有大碍,这下还正好可以休息几天呢。沈淳仍坚持要见他一面才行。两个人约着在候丽浦必经的街边碰头。沈淳刚刚赶到,就看见一辆军用吉普朝他驶来,又在不远处靠边停下。他赶紧迎上去。候丽浦跟车里的人介绍,这是我的辅导员——真得好好感谢辅导员这身份,再没有比辅导员看望生病的同学更理所当然的事情。沈淳从车窗递进去临时买来的两箱牛奶,再嘱咐候丽浦一句小心,车子便唰的开走了。沈淳仍呆站在街边。候丽浦晒得又黑又瘦的脸,以及身上药膏的气味挥之不去,叫他心酸。沈淳发短信给候丽浦,说他不回家了,留在学校等他。候丽浦不同意,你留在学校我也出不来,能做什么呢?是啊,他到底能为候丽浦做点什么呢?这便是暑假期间沈淳时时在想的问题。

临近开学,候丽浦结束集训先回学校。他问起沈淳返校的车次,是要去火车站接他的意思。沈淳故意把时间往后说半天,自己偷偷回来了。推开726的门,候丽浦正忙着打扫房间。看见沈淳突然出现,那两眼放光的表情简直叫人脸红。沈淳故意说,你怎么变丑了。候丽浦却说,你怎么更好看了。沈淳去后阳台冲凉,水槽里泡着西瓜,毛巾是刚刚洗过晒干的。再回来房间,荤汤面已经下锅。候丽浦煞有其事的说,这就叫滚蛋饺子回家面。沈淳取笑他,你一个贵州人说什么北方话。心里却很感动,两个人的生活到底是不同,回学校也有了回家的感觉。

在新学期的收心会上,沈淳看见负责国防生的辅导员,赶紧过去打招呼。会后在学校招待所吃饭,他又端着酒杯去找对方敬酒,还坐着聊了好一会天。刘老师看见沈淳这面面俱到的模样,惊得合不拢嘴。沈淳自己也很意外,原以为一定说不出口的话,做不来的事,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的完成了。沈淳从国防生辅导员那里获悉,候丽浦这届国防生的去向都在北方。两个人一番商议,决定沈淳今年重新报考北京大学。这本来就是他的志愿,再者他们将来也好在北京团聚。主意拿定,两个人都很振奋,当天晚上便恢复自习。说起来,沈淳之前的两次考研,多少都有些随大流,不像这次有自己的规划和强烈的向往。当然你也可以说为了候丽浦考研这个目的来得不够正当。但是或早或晚,人生的当务之急总有一次是关乎爱情的。

这时候拾起考研的书本,沈淳真是干劲十足。以往要晚上回来宿舍才看书,现在就算上班时间,也晓得放本单词在手边,一有闲暇就翻出来背背。白天都能见缝插针,晚上自然抓得更紧,每天不到零点绝不休息。只是他学习的积极性难得高涨,工作也不凑巧的越来越忙。进入大四,年级隔三差五总有招聘会需要张罗。尤其国庆以后,加班更是成了常态。沈淳只好把早晨的闹铃从六点改为五点,最后又提前到四点半。午休从一小时减到半小时。在办公室公然做起真题。去机场接用人单位的路上,耳朵里也一直塞着考研辅导班的录音。最开心是招待用人单位去市区景点,沈淳瞒着刘老师,让候丽浦跟副主席作陪,这下他就有了整整半天的复习时间。

一天晚上,沈淳在学院组织招聘会时手机没电了。候丽浦临走联系不上他,就掏出笔记本——还是他迟迟没舍得启用的元宵节礼物,在上面给沈淳留言。说来也怪,如果发短信不过是我走了你也早点休息这么简单的一句,提起笔来竟东拉西扯的写了整整两页纸。沈淳忙完招聘会,还得陪用人单位出去宵夜,回来宿舍已经过了零点。夜阑人静,却是互诉情衷的好时间。读完候丽浦的留言,他也在上面留言回应他。第二天晚上沈淳还是加班,回来宿舍翻开笔记本,候丽浦果然又续上了新的一段。从此,留言便成了他们的惯例,只要是不能见面的晚上,总要写点什么给对方。有时候是汇报自己的行程,流水账一样的东西。有时候是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当面说不出口,用暗号又说不清的。还有对家人、朋友想说不能说的话,也统统写在里头。沈淳印象深刻的一句,很多年以后都可以背诵出来:对不起,但我真的很快乐,我真的很爱他。也不晓得候丽浦是跟家里人,还是跟谁说的这句话。但总归是因为他,这就够了。笔记本的封面是红色,他们把它取名红宝书。这红宝书日后还将帮他们一个大忙,不过眼下的他们还不得而知。

学期过半,沈淳开始统计同学的就业情况。学院的就业率历来是全校最高,但因为工作需要常年跑野外、住工地,学院女同学的就业恰恰又是全校最难。历年历届,用人单位宁可要英语四级不过、甚至专业课还有挂科的男同学,也不要成绩拔尖的女同学。迫于无奈,沈淳年级的四十来位女同学,差不多都在争取保研或是复习考研,真正一门心思找工作的不过五六人。她们不只自己学院的招聘会每场必到,别的学院、别的学校、甚至别的城市,只要是相近专业的招聘会都尽量参加。就这样努力争取着,大半个学期下来也只三人找到工作。一个是凭借辅修的工商管理专业,自己考进了外企。另外两个都因为同专业的男朋友已经跟单位签约,她们是作为半个家属才给签进去。女同学的就业形势是这样惨淡,沈淳不由得要替朱丹丹捏把汗。因为从不见她参加招聘会,也没听说她在作考研的准备。眼看着用人单位的高峰就要过去,沈淳不得不主动联系她。朱丹丹也不等沈淳把积极就业的话说完,抢白道,你能给我找到什么好工作?说着就挂断电话。沈淳没想到朱丹丹对自己的憎恶会这样不加掩饰,不由得对着嘟嘟的忙音发了好一会呆。事后,他跟她同宿舍的女同学打听,才晓得朱丹丹是要回家做公务员,家里已经疏通好关系,只等她寒假回去参加考试。沈淳很遗憾他们的关系再难修复,但得知朱丹丹有了好的去向,总是叫人放心的。

冬季的大型招聘会在学校体育馆举行。虽然年级同学差不多都已签好单位,按照学校要求,沈淳还得去现场值守。走进场馆,只觉得人声沸沸,扑面而来。这声音因为是由数千人同时发出,嘤嘤嗡嗡之间,说的什么听不清,却有一股不容小觑的蛮力。猛的遭遇到它,直撞得你一阵眩晕。沈淳绕场一周,在一家青海单位的柜台前找到年级同学,便是副主席。两个人尽弃前嫌的搭上话。沈淳说,你不是早就找好工作了吗。副主席解释,之前只是达成了意向,等着对方来招聘会才正式签协议。沈淳问,你怎么非要去青海?副主席说,我是青海人,千好万好不如回家好啊。副主席又说,老沈,你还记得吗,我们上次进来体育馆还是去年迎新的时候……沈淳听了这话,不由得有些走神。再回过神来,突然就能听懂这一直在耳边响着的声音了。原来它不是在同你说话,而是类似背景声一样的东西。以它为背景的是个什么地方呢?是一个看不见的时间站台。同学们正在这站台排队候车,就要启程去往深远的未来。如果大家都离开,只剩他一人在学校,将会是多么可怕的情形!想到这里,沈淳不由得心生紧迫,也把复习抓得更紧了。

考研的第一天晚上,沈淳失了眠。他试着听英语听力,喝热牛奶,折腾到十一点还无法入睡,终于打电话跟候丽浦求援。谁知电话刚挂,候丽浦就到了。原来候丽浦一直等在宿舍楼下,就是担心他有事找他。沈淳摸摸候丽浦冻得冰凉的手,赶紧去烧水给他洗漱。两个人一起烫了脚,重新躺好。候丽浦小声安慰他,尽管放松去考,考完就可以去哈尔滨了哦。他们约好寒假去哈尔滨旅行,并且已经买好两天后的火车票。跳过最严重的考试去想最期待的旅行,考试果然也变得没那么吓人。他们的话渐渐少了,但是手一直互相握着。沈淳心想,真好,他的右手握着他的左手,他的左手握在他的右手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13老街三日

考研结束的当天晚上,他们便朝着哈尔滨出发了。虽然有候丽浦在车票预售的第一天凌晨去学校售票点排队,直达哈尔滨的车票实在太抢手,刚刚开票就宣告售罄,他们只能去北京转车。沈淳从考场回到宿舍,候丽浦已经归置好房间,收拾完行李,把登山包塞得满满当当的背在自己身上,就留一个相机包给沈淳负责。为了节省时间,他们晚饭也没敢吃,坐上环线公交,一路饿到火车站才买个汉堡充饥。但是两个人丝毫不觉得辛苦,只感到有按耐不住的激动,用不完的精神。直到上了火车,卸掉行李,再往床位上一躺,这才觉出疲惫来。这两天说是沈淳考研,候丽浦一样的紧绷着神经。现在终于可以彻底放松,顿时都瞌睡得不行,只盼赶紧发车好去洗漱休息。夜里沈淳被到站的哨声搅醒过一次,抬头看见对面床位里候丽浦微张着嘴,傻乎乎睡得正香,便也翻个身睡着了。

车到北京,他们即刻去排队买哈尔滨的火车票。他们原计划买当天上午的车次,不料车票仍然紧张,只买到次日凌晨两点的硬座。突然多出这一整天时间,做什么才好呢。两个人边吃早饭边商量,不约而同的想起,何不回教学基地看看!他们说走就走,坐出租来到快速公交的乘车点,正好赶上一班车马上发车。早高峰总是进城的多,他们这出城的车子便畅通无阻,迅速开出了城区。一路上,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慢慢变得清晰,只觉得路边笔直的树,远处的田野都老朋友似的迎接他们。再等到快速公交停靠在基地旁边的小镇,两个人下车时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似乎是不敢相信可以和基地这样接近。然而真的故地重游,才发现基地已经有些走样。首先是院墙重新进行了粉刷,陌生的簇新着。印象中永远闹哄哄的大门此刻紧闭,门前空地停满面包车跟农用三轮,叫人拢不得身。熟悉的小卖部、饺子店也全都关着门。好像整个世界都集体失踪,唯独剩下他们两人。他们沿着基地门前的胡同往里走,不觉走到了采石厂。采石厂倒还是老样子,是这所有陌生里的一点熟悉。他们说起那次球赛风波,真是又好笑、又感动。再有便是遗憾,那个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要在一起?两个人说着埋怨的话,怪对方不够积极,怪自己不够主动。说着说着都住了嘴,只用力握着对方的手,是许下一个无声的承诺,承前启后、你知我知的。调头返回时,恰好有人从饺子店里出来。原来饺子店照常营业,不过遮着御寒的厚重门帘。他们喜出望外的进去吃饺子,只觉得功德圆满,不枉此行。好像这趟出门就是专程来基地还愿,差点忘了哈尔滨才是他们的目的地。

转车去哈尔滨的经历就不那么愉快了。他们拖延到零点才去火车站,整个候车大厅依然站无隙地。左等右等眼看发车时间将至,车站又放出晚点一小时的消息。再咬牙坚持着,终于等到检票上车。还想着总算可以好好休息,殊不知车厢里头更加难熬。人多嘈杂、空气糟糕,过道塞满无座的乘客。他们站着站着就靠住你身后的椅背,恨不得把整个屁股都搁在你的肩膀。看见有乘务员过来验票,沈淳连忙跟她申请床位。乘务员让他们原地等通知。然而等了许久也没有消息。候丽浦提出去别的车厢看看。沈淳先还拉着不让,生怕给人占了座位。多亏候丽浦坚持要去,走到列车长车厢,正好看见已经有人在补办卧铺手续。候丽浦赶紧排队,抢到最后两个床位。两人收拾行李,搬进卧铺车厢,心满意足的踏上旅程。

第二天傍晚,当车厢连接处的窗户结起厚厚的冰花,他们知道,哈尔滨就要到了。按照候丽浦整理的旅行攻略,他们住进中央大街附近的快捷酒店。哈尔滨的夜生活比南方结束得早,只晚上□□点钟店铺便关门歇业。但也足够他们吃一份砂锅,暖暖和和的回酒店休息。接下来的行程自然是把各大景点踩遍。虽然遇到阴天,登龙塔俯览市景视线不佳,走走透明的空中走廊,再看场立体电影也很过瘾。哈工大的校园果然气派,索非亚教堂也不负美名。在教堂广场等日落时,不知怎的,他们突然想起朱丹丹,她这会应该正在家准备公务员考试吧。期待已久的冰雪大世界,他们进去的时候还未天黑,就撞见工人正抓紧用造雪机铺雪。原来东北的雪景也需要人造,这多少有些遗憾。不过等到华灯亮起,那晶莹的世界立即惊艳了他们的眼球。何况里头还有各式娱乐项目可供消遣,观看俄罗斯演员的冰上表演,开卡丁车冲刺。套上雪橇,沈淳只能原地打转。候丽浦稍作练习,就能潇洒的来一段滑降。两个人冻得脸都僵了,最后连笑也变得吃力,这才舍得离开。回到中央大街,再去俄罗斯餐厅吃一份热腾腾的闷罐肉,真是有说不出的满足和感恩。

在这乐而忘返的日子,接到家里电话,说家乡因为大雪火车停运,让他迟几天再回去,沈淳不免感到因灾得福的庆幸。出门这一个星期,他们的世界只有彼此,全然不知南方因为连续降雪发生了冰冻灾害。上网查看新闻,发现沈淳跟候丽浦的家乡都在灾区。火车停运这样罕见的事情他们都是头一回遭遇,停运到何时也没个说法。节约起见,候丽浦坚持不再住酒店,要另找便宜的房间。眼下正值哈尔滨旅游的旺季,他在网上找了很久,总算选定一处日租房,房费只要酒店的一半。他们便办理退房手续,搭公交车过去。殊不知那房子十分偏远,光公交车就倒了三趟才找到附近。他们跟街边的老头老太问路。东北的老人家是最热情的,一见有陌生面孔已经放慢脚步等在那里。你再跟他开了口,就又是讲解又是指引,恨不得亲自把你送过去。他们很快找到地方。站在街口放眼望去,整条街道全是红砖砌成的巴洛克建筑。这样的老街、老建筑,原只在他们的城市见过。谁知竟在遥远的东北不期而会,真像是冥冥之中早有预定,叫人马上就认准了这里。再联系房东看房,房子也令他们满意,干干净净的一室一卫,还带一个阳台改造的厨房。只是房间就一张大床,沈淳不免有些心虚,故意问房东,两个人、一张床怎么睡?房东没吭声,不过刚走不久又回来敲门,要送来几个冻梨给他们吃,算是作为补偿的意思。候丽浦趁机跟房东借拖布,要给房间做卫生。他们拖了地,用自己的毛巾擦净房间的桌椅,再摆上常用的物品,这陌生房间便有了安居乐业的表情。

房子难得有厨房,候丽浦自然要自己做饭吃。做完卫生,他们就下楼买菜。大约是烧煤的缘故,外面的街道有些脏。路面结着黑亮的冰。沿街的窗户伸着烟囱,煤烟便顺势染黑了那一面砖墙。他们留意到很多店铺都打着“国营”的招牌,有国营某某理发店、国营某某饭庄、还有国营某某百货公司,好像国营是一件很光荣的事。这落伍带着一股实诚劲,看在他们眼里是很有东北特色的。那百货公司其实就是菜市,门前的塑料箱里插着冻得铁硬的青鱼,也是可入东北一景的。店里出售的蔬菜不多,却有著名的红肠,恰好是他们头天在秋林商城因为人多没有买着的特产。返回的路上,他们遇见一个拉人力板车的老头。板车满满当当垒着蜂窝煤。天冷地滑,老人一幅不堪重负的样子。候丽浦二话不说就上去帮忙推车。老人是送煤给一间烧烤店。他们把他送到店里,自己也饿了,临时决定中午先吃烧烤,晚饭再自己做。东北的烧烤其实是把肉片、土豆片、年糕统统下油锅里煎着吃。点的菜吃完,老板立即过来往锅里添汤,又要放进面条。沈淳连忙阻止,我们没点面条。老板笑了,说白送的。沈淳落得个大脸红,心里却很快乐。两个人坚持把面条吃完,都撑得不行。就坐着跟老板聊天,弄清了这些老房子的来历才离开。不过半日,他们就熟知了老街的过去,享用了老街的热情,还为老街出了把力气,觉得自己也成了这老街的一份子。

回到房间,他们先不慌不忙的睡个午觉,起床又收拾行李,过了七点才开始做晚饭。这买菜做饭的活动是最容易叫人想到家的,何况还有候丽浦做的一桌家常菜做引子,他们十分自然的聊起各自的家庭。沈淳的情况很普通,除了占着妈妈在附小教书的优势,提早了两年入学。也多亏如此,否则他们该要错过了!对于候丽浦的家庭,沈淳一直很好奇,但敏感的觉得不宜多问。现在谜底揭晓,个中惨痛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候丽浦的学籍卡片不是只填了一个爷爷吗,候丽浦当然也是有爸爸妈妈的。候丽浦的爸爸原在部队工作,候丽浦两岁时才转业回家,在县百货公司做经理。妈妈也曾在百货公司做过一段时间售货员,后来因为心脏病卧床不起,就办了病退回乡下爷爷家休养,由大伯跟伯娘照顾。候丽浦平日跟爸爸住在县城,一个上幼儿园一个上班,到了周末便搭班车回乡下团聚。所以提到童年二字,候丽浦眼前总会浮现贵州大山里那弯弯曲曲永远没有尽头的盘山公路。六岁那年冬天,爷爷深夜从乡政府打来电话,说妈妈病重,让爸爸赶紧接她进城抢救。这个时间已经没有班车,爸爸就借了单位的一辆吉普开着往乡下赶。盘山公路本来就危险,加上那天晚上路面结了冰,车子在通过一个急转弯的时候冲下了山崖。没过多久,大概隔了两三个月时间吧,妈妈也……沈淳赶紧打断候丽浦,不要他再说下去,是不敢相信这样的遭遇就发生眼前这个人身上。候丽浦笑着安慰沈淳,怕什么呢,都过去了呀。候丽浦成了孤儿,也回到乡下。直到两年后百货公司开始发给他一笔抚恤金,才有机会进学校读书。先在乡下念完小学,然后回县城读初中。贵州的冬天是很湿冷的,他一个小孩孤身住在城里。每天在食堂打一瓶热水,要等夜里冻醒了,才舍得倒一点出来烫脚。他的成绩总是年级第一,却差点没能参加高考。因为抚恤金只发到他满十八岁为止,而读大学这件事情在乡下的爷爷和大伯眼里,简直是一个无底洞等着他们掏钱。大伯想让候丽浦跟着堂哥学做生意。爷爷本来也想让他去当兵,后来是怎么同意他考大学的呢?候丽浦笑着反问沈淳。沈淳没吭声,只靠在候丽浦背上听。原来是堂哥给家里买来一台电视信号接收器。那接收器未经政府许可,上面只有英文菜单。堂哥、大伯跟爷爷摆弄了好几天都不会用。直到候丽浦放寒假回家,几分钟就调试好了。在电视播出清晰画面的那一刻,爷爷做了个英明的决定,送候丽浦去上大学,不管有多难。候丽浦第一年的学费是问大伯借的。申请到助学贷款后,他立即把钱还给了大伯。再后来便是当选国防生,不仅学费全免,还有了生活津贴。再后来我们又在一起了,多好,一切都好起来了!候丽浦总结似的来这么一句。沈淳还是沉默着。他难过又自责的想,那个时候我在哪里呢,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帮忙。

这天晚上,他们非常不合时宜的来了欲望。沈淳先还有片刻迟疑,因为没有作好准备。但是这犹豫也只是一刹。两个人很快就投入其中。当他们几乎同时越过快乐的山巅,沈淳十分清晰的感到,他们各自身后那条时间的长河,在彼此的肌肤与汗水之间,在这喘息未定的一刻,发生了交汇。他们从此变得紧密相连,两位一体。原来恋爱最终是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从此便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恋爱可真是伟大啊!

他们在老街连住三日,每天只做些买菜烧饭、打扫房间的琐事,却也是很忙碌的呢。早晨七点就要赶着出门去百货公司买菜,这个时间的蔬菜才新鲜。买菜回来,先下一碗番茄鸡蛋面作早餐。然后洗刷碗盘,整理房间,开电脑看看这几日的旅行照片,不觉就到了午饭时间。午觉起来,就去百货公司买肉和水果,因为下午总有打折。再沿着老街散会步,差不多又该回去准备晚饭了。隔天下午,他们再次遇到了拉板车的老头。老头这次拉的是一车纸板,老伴也跟在后头帮忙推车。他们上前接手板车,直接送到了老人家里。一路上,老伴絮絮叨叨的抱怨老头贪心,捡了太多纸板,还当自己是年轻小伙子吗!老头则说起自己儿子,哈工大毕业,在北京的外企工作。但是有什么用呢,北京的房子那么贵,公司又天天加班,哪有他们老两口捡点破烂,自食其力,过得舒服?从老人家里出来,他们已经完全换了心情,对老人只感到由衷的羡慕。他们再没有动过去景点游玩的念头,因为发现在这老街的日常起居已是极乐。这快乐仿佛一盏明灯,替他们一探未来的轮廓。原来恋爱是这样伟大,又是这样平凡,仅需共守一室,勤俭持家,便可以高高兴兴的度过人生。他们竟然已经想到要经营一个家庭!但是有什么不可以呢,这都是迟早的事情。有了这样笃定的共识,眼前这短暂分别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第三天下午,家里打来电话,说火车已经恢复正常。他们便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从哈尔滨回北京的车票非常充裕。从北京去往他们家乡的沿途因为有大量旅客滞留,也加开了临时列车。他们顺利的买好车票,前后只相隔一个小时。他们说着不过两周就要开学的话,在站台轻松告别。

14爷爷

火车由北京西站发出,一路南行,然后他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到家差不多都是一天的车程。沈淳到站的时候,爸爸已经等在出站口。两人接上头,再去停车场取车,走环城高架一刻钟就进了家门。趁着沈淳洗澡,妈妈去厨房热菜。等沈淳收拾妥当,桌上的饭菜也好了。他懒洋洋的坐到餐桌前喝汤,跟爸爸妈妈聊哈尔滨的见闻——他谎称是和几个大学同学同去。又发短信过问候丽浦那边的情况。候丽浦回复刚下火车。沈淳让他赶紧回家休息。候丽浦简单说好,并没有告诉沈淳,他到家最快也得明天中午。爸爸当年工作的百货公司早已改制,公司宿舍也拆掉了。现在是大伯家的堂哥住在县城,租了一个门面做家电生意。候丽浦今晚要先去堂哥的店里过夜,明天再搭班车回家。在火车站候客的出租车虽多,春节临近就一律不兴打表,直接开价五十元。候丽浦自然是去坐公交车。公交车没有涨价,但要等客满才发车。夜间到站的车次少,下车的乘客更少,所以一个小时过去,陆续又有两趟列车停靠,车上仍有空位。司机本来还想再等等,经不住大家再三催促,终于发动马达。车子闭着灯,跑在颠簸的县道上。四周一片漆黑,叫人觉得又冷又陌生。那感觉一点不像快要到家,倒像是离家还有十万八千里路程。好在这段县道不长,车子驶进一条橘黄色的隧道,再出来便是县城的主街。路边的灯光稠密起来。车里开始有人招呼司机停车,说他已经到家门口了。

堂哥的家电行设在县城的热闹地段,候丽浦下车的地方正好有吃宵夜的排档。坐了一天火车,此刻饥寒交迫,实在想去吃碗热呼呼的米粉。但是时间已经很晚,不好再叫堂哥久等。候丽浦一路小跑赶到家电行,店铺已经放下卷帘门。再伸手敲门,立即有人打开卷帘门上的一道小门。原来堂哥已经回家,只留下岳父在店里等他。岳父也不同候丽浦客气,开了门转身走了。地上矮矮的铺着一张折叠床,是堂哥为他准备的。后门有个拖布池,候丽浦就着那里的水龙头简直洗漱就上床睡觉。刚躺下那会,他特别想念沈淳,想得鼻子都有点发酸。其实每年寒假回家他都是在这里过夜,今天却突然觉出了凄凉。

第二天早晨,堂哥过来店里的时候,候丽浦已经帮他开门营业。眼下,外出打工的乡亲都回来了,兜里有钱,又恰逢春节,大小总要添置些家电。所以春节前这半个月是堂哥做生意的黄金时间。堂哥打算做到除夕下午才回乡下团年,就拜托候丽浦去帮他采买年货。卤菜、酒水和糖果在超市可以买齐,买鞭炮就要去城郊的定点销售处才行。候丽浦买好这些东西回到家电行,已是午饭时间。侄子也放学回来了。因为爸爸在部队结婚晚,候丽浦比堂哥小了近十岁。加上堂哥自己结婚也早,不觉侄子已经小学六年级,寒假仍在念补习班。大家围坐在家电行门前的人行道吃午饭,太阳暖烘烘的落在身上,嫂子做的排骨汤锅咕噜咕噜的开着。候丽浦带回来的哈尔滨红肠也煮了一根切盘。每人吃上一片,都说没自家的腊肠香,但也觉得新鲜,几筷子就夹光了。候丽浦好像这才找到点回家的高兴。吃过午饭,堂哥出门送货,也送候丽浦去汽车站搭车。由县城到乡下家里要坐一小时汽车,还要走半小时山路。堂哥的年货有酒有肉,是很有点份量的。候丽浦背在肩上也不觉吃力,因为他快要到家了呀。

爷爷还是候丽浦去年离家时的样子,一头雪白的短发,穿件蓝布袄子,人有些消瘦,精神却很好。候丽浦进门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切割木材,预备做一张方桌。候丽浦赶紧放下行李过去帮忙。爷爷就把候丽浦使唤得团团转,让他帮忙放墨线,又嫌他墨线拉得不直。要他去屋里找一件工具,拿来了又说要的是另一样。伯娘远远的朝候丽浦递眼色,要他别管爷爷,自己回屋休息。候丽浦仍笑吟吟的留在爷爷身旁。认识的人都夸爷爷硬扎,快八十了还能下田干活。其实爷爷这絮絮叨叨的毛病,正是老了的标志。人老了,似乎就有了任性的资格,明明最满意这个乖孙,嘴上偏要数落他的不是。大伯跟伯娘待爷爷还算尽心,爷爷却逢人就抱怨伯娘偷动了他的酸菜坛子。老人家这样的多嘴多舌,一刻也不肯停,其实又攒着一肚子说不出口的心事。年轻时候的爷爷可是相当果敢、能干的。十六七岁就木匠出师,打得家具,能造房子。解放后,政府招募“土改”工作队上山剿匪,他也是头一批报的名。说去剿匪,做的主要是收缴枪支、宣传政策之类的简单工作。但到底是政府的人了,从山里回来,再上几日文化班,爷爷便留在县城做起国家干部。跟着年底又回乡下结婚。那几年是爷爷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光。全国掀起农业学大寨的热潮,爷爷到山西参观,还顺路去了北京。去北京还是坐的飞机。坐飞机是个什么情形,就够他回来跟奶奶说上好几天的。要说美中不足,便是奶奶迟迟没有生下男娃。等到第四个姑娘出生,爷爷终于决定从隔房兄弟家过继一个儿子,就是候丽浦的大伯。谁知大伯来家的第二年,候丽浦的爸爸也呱呱坠地。这下,爷爷有大小六个子女需要抚养。当时干部的工资很低,再加上乡里闹饥荒,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爷爷便在这一年毅然辞掉公职,回乡种田养家。

因为条件有限,爷爷奶奶平日里难免宠爱爸爸的多,对大伯的关心少。也是大伯自己不争气,同样的出去当兵,大伯刚满三年就退伍回家。爸爸却入党、提干,转业后又在县城做百货公司经理。久而久之,不只爷爷奶奶,几个姑妈,连大伯跟伯娘都以爸爸为荣。姑妈的闺女能说上好人家,全靠有个在部队当连长的舅舅。三亲六戚的小孩也是因为爸爸的关系才有机会去部队当兵长见识。妈妈生病卧床后,爷爷做主把她接回乡下给伯娘照顾。伯娘非但没有怨言,还表现得很巴结。家里就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兄弟,将来凡事少不得要仰仗他呢。可也正因如此,当爸爸的车祸发生,大伯跟伯娘虽然没有把妈妈扫地出门,情况立即有了根本的不同。以至于妈妈过世时,六岁的候丽浦都能看出伯娘如释重负的喜悦。小孩尚且如此,何况是爷爷。

接到爸爸出事的消息,爷爷什么话也没说,回屋收拾出几样工具就去了自家林地。他伐倒一棵柏树,连夜做出几把靠椅,天亮就拿到集市去卖。椅子很快就给人相中全部买走,爷爷这才稳住了神。他不过六十岁,硬扎着呢,儿子不在了,媳妇和孙子的生计他也是扛得起的。爷爷重拾木匠手艺,到处给人打家具赚钱。趁着冬日农闲,又到山里开荒砌田。几天下来,手上的冰口深得可以见肉,贴块胶布就继续干活。靠着爷爷的庇护,候丽浦在大伯家里扎住了根。后来,百货公司开始按月发放抚恤金。爷爷拿到钱,马上送候丽浦进了小学。候丽浦的“候”字,就是爷爷去报户口时弄错的。他当时没看出来,事后想改可就难了。爷爷吃了这没文化的亏,坚持要送候丽浦上学。每天早晨天不亮,候丽浦就揣着一盒冷饭出了家门。下午放学到家,天已经黑尽,还得赶紧写家庭作业。小学开始,候丽浦再没有童年。你以为候丽浦的年少老成是怎么得来的,不经历磨难,谁又能早早懂事。

爷爷嘴上不说,心里眼巴巴盼着候丽浦赶快长大。他有些好笑的想,等候丽浦满十八岁也去当兵,一定能像他爸爸那样在部队闯出名堂。然而候丽浦却越来越不像会去当兵的人。他的成绩是那样好,永远的年级第一,每学期都有奖状带回家。爷爷把它们贴在墙上,又欢喜又发愁。这样下去,孙子怕是要提上大学的事情了吧。可是爷爷老了,叫他到哪儿去筹这大学的学费?候丽浦念到高一便满十八岁了。寒假的一天晚上,祖孙两个坐在火塘边休息。候丽浦突然说给爷爷,部队政策变了,当连长也得先读大学。候丽浦没头没脑的抛出这么一句,不再吭声。爷爷闭着眼睛打盹,就像是没有听见。爷爷不回话,是因为没办法。如果一定要上大学,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问大伯拿钱。但大伯凭什么要负担这笔钱呢?

爸爸只有候丽浦一个儿子,大伯却有堂哥、堂姐和堂妹三个小孩。堂哥高中毕业就不再念书,在爸爸一个旧同事的家电行打工。百货公司改制以后,这个同事因为懂技术,自谋出路卖起家电,同时也做家电维修。堂哥在那里打工,也算是拜师傅学手艺。候丽浦念初中的时候,堂哥已经独立出来,专门在乡下卖家电。因为赶上家电下乡的好政策,也是乡下人进城务工赚到了钱,堂哥的生意越做越好,倒比留在县城的师傅还要红火。这期间,师傅的小孩大学毕业把家安在了省城,很快又添了孙子。师傅决定停掉生意,和老伴到省城带孙子安享晚年。县城的家电行就这样转给了堂哥经营。堂哥在县城做起小老板这年,候丽浦正好念高三。爷爷说给大伯,别看老大眼下赚钱多,做生意都是好一时坏一时。倒是送候丽浦读了大学,将来有个稳定工作。他跟老三说是兄妹,算起来也出了“三伏”,给他们办酒结婚,你再供他上大学,将来老三和你们都能指望他享福。

填报高考志愿时,候丽浦直截了当问老师,眼下什么专业就业最有保障,将来还能有不错的收入?那么这个专业又是哪个学校最好?候丽浦就是这样来的学校。军训结束的当天下午,他就去了购物广场派发传单。平日在学校报刊亭做勤工俭学,周末则出去做家教。可是想要靠打工赚足生活费跟来年的学费谈何容易?所以,得知学校可以办理学费贷款,再没有比候丽浦更高兴的了。他知道,有人因为年级长的事对他不满。他甚至能猜到是谁偷走了他放在宿舍的贷款资料。但是这都不要紧,只要能办下贷款,尽快还掉大伯的钱,别的都可以忽略不计。对这时候的候丽浦来说,贷款真的就是救命钱。再后来报名参加国防生选拔,就一半是冲着学费全免,一半是为爷爷了。他不动声色的等到搬进国防生宿舍才打电话告诉爷爷消息。电话那头爷爷什么话也没说。但那沉默叫候丽浦心痛极了。爷爷是候丽浦心里的一座山,候丽浦不敢想象山也会偷偷抹眼泪。但是好了,好了,都过去了,候丽浦到底还是如爷爷所愿去了部队。爷爷老了,但是辛苦没有白费,爷爷的苦日子就要熬到头了。

火车由北京西站发出,一路南行,然后沈淳往东,候丽浦往西,到家差不多都是一天的车程。除夕晚上,沈淳终于等来候丽浦的电话。因为乡下没有手机信号,他们已经断了好几天的联系。又因为这会身边都有人,两个人只能简单的互道新年快乐,客套几句。但又舍不得挂掉电话,就那样对着空气微微笑着。沈淳听见电话那头有晚会的声音,便扭头看自己家电视,也是同样的歌舞升平。这情形叫他感到一种天涯咫尺的安心,好像他推开家里的某道门,隔壁便是候丽浦家的客厅。却不知道候丽浦家里没有客厅,只有堂屋,高高的歇山屋顶盖着黑瓦,木头墙壁上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候丽浦是在堂屋侧面的火塘房打来电话,房里坐着昏昏欲睡的爷爷,看电视的大伯、伯娘、堂哥、嫂子、侄子,还有堂妹。沈淳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呢。

15本命年

收到笔试成绩,沈淳真是气得差点笑出来。去年考研他差一分进面试,怎知今年不多不少又差一分。去年考研失败,沈淳倒还坦然,自己准备不够充分,当时的心态也很随便,甚至都没有务必考取的热念。可是,今年的情况有了大大的不同。且不说在复习备考这件事情上他已经尽了全力,考场发挥也感觉良好,结果连面试线都不入。这无异于是对他学习能力的一次彻底否定。最关键的,今年考研是只许成功不得失败,否则他和候丽浦怎么在北京团聚?这天晚上在726,候丽浦看到成绩,赶紧安慰沈淳没事没事,从北京到学校也就一晚上的火车,以后他回来就好。候丽浦把事情说得这样轻松,无非是想给沈淳减压。沈淳听了,只当候丽浦还不够了解情况,止不住再三强调失败的严重性。候丽浦又更进一步的安慰他真的没关系。两个人话不对茬的说下去。沈淳突然吼道,怎么可能没关系!话及出口,眼泪也掉了出来。这天晚上,候丽浦破例没有回国防生宿舍,陪沈淳聊天到零点,还由着他哐哐当当的开宿舍楼大门,去学校外面吃宵夜。明明是沈淳考研失败,现在倒成了候丽浦的过错,要对沈淳事事迁就才行。这情形实在说不通,但两个人都觉得特别的理所当然。

仗着自己受了委屈,没过几天,沈淳旧事重提要去校外租房。候丽浦这次也意外的没有反对。两人都念念不忘在老街买菜烧饭的日子。也是因为毕业在即,想要好好珍惜能每天见面的机会。不过,候丽浦对租房的费用作出限制,每月租金不能超过三百元。一直以来,沈淳的工资只够应付他大半个开销,不足部分就靠家里补贴。反正妈妈时不时总要往他的工资卡里存钱。沈淳只管花,又从不记账,一年下来自己收入多少,用了家里多少,心里都没个数的。候丽浦说,你这都是工作的第四年了,总用家里钱怎么行,能省则省吧。按照这个标准,学校附近的小区房都不用看了,只能去山脚的城中村找。城中村里的租户几乎都是学校同学,为避人耳目,候丽浦先单独跑了几趟,选定位置隐蔽的两套房子,再带沈淳去定夺。其中一套在锥形小山北面的机床厂。因为有小山阻隔,租房的同学很少找到这里来。实际上机床厂门前便是公交车站,三站路就可回到学校,往返十分便利。可惜房子是两室一厅的套间,房东要留下其中一间卧室自用,这就需要共用客厅和卫生间。沈淳想也不想的否决了。另一套房子在山脚城中村的深处,刚刚建成的新房,装有防盗门跟热水器。房子临着一池碧绿的荷叶,池塘对岸便是学校围墙。然而可望不可及,出学校北门走小路要足足半小时才能到这里。沈淳正想说地方太远。领他们看房的老太太十分及时的提示,翻墙!他们沿了她的指点望去,果然看见学校围墙的某个隐蔽处搭有台阶。正看着,恰好有村民从学校里头翻墙而出,肩上还轻轻松松的扛着辆自行车。老太太颇自豪的总结,凡有围墙的地方必有台阶。他们笑着点头称是,当即租下二楼的一间。

他们把这房子叫作“别墅”,原计划周末就收拾入住的,却给接二连三的事情绊住了。先是候丽浦在学校研招办的网页看到考研调剂的公告。沈淳的成绩去北大不够,但是符合学校的调剂要求。候丽浦建议沈淳试试看。虽说明年再战北大并非毫无胜算,考虑到下学期要带新生,工作繁忙。与其担着风险,倒不如争取调剂节省时间。刘老师得知此事,也积极的帮沈淳联系研招办跟学院。刘老师本来就不赞成沈淳辞职去北京读研。眼下进高校工作越来越难,考再好的大学又能怎么样呢,三年以后未必还能找着现在这个职位。就在本校读研,工作学习两不误,才合刘老师的理想。遗憾的是,沈淳的专业今年没有调剂名额,只能填报相近专业。于是又火急火燎的借来专业书准备复试,忙了好几个晚上。复试的当天早晨,沈淳的闹铃刚响,候丽浦就来了。他进门也不说话,只递给沈淳一个小小的红布袋子。沈淳打开一看,原来是枚幸运符。候丽浦解释,今年不是你的本命年嘛,待会拿着去考场……沈淳笑了笑,赶紧把那小袋子放进书包。关于本命年会不顺利的说法他自然知道,但是家里从来不忌讳这个,他自己也没放在心上。候丽浦却连这种事情都考虑到了,还大清早的跑去寺庙求幸运符。这做法真是傻乎乎,又暖烘烘,叫人再踏实不过的。临近中午,沈淳果然打来电话报喜,复试拿到第一!加上他的笔试成绩也是最高分,这下不止调剂成功,还考取了一等奖学金。

读研的事情落定,他们终于有时间收拾别墅。给房间做彻底的扫除,铺上防潮的地板革跟泡沫垫。再去附近的家具市场淘便宜的床垫,上网买简易衣柜、矮几和靠枕。两个人正忙得高兴,突然接到国防生办公室通知,要组织候丽浦他们去部队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实习。入住别墅的事情不得不再次搁置下来。这次实习的内容是学习带兵及连队管理,专为毕业分配打基础的。要求就格外严格,连手机都禁用了。中途虽然安排有几次匆匆忙忙的集体返校,又都在上班时间,两个人始终没能见着面。闲置多时的“红宝书”便在这期间再次启用。候丽浦每次回来学校,都要赶去726留言。沈淳想起什么事情,也一一写在上头等他来看。两个人反复说着实习结束就住进别墅的话。谁知实习还没结束,学校又搞起突击检查,专门整顿同学外宿的问题。以往检查学生宿舍,无非是查收违章电器,消除安全隐患。这次却要等熄灯以后挨个查看床铺有没有睡人。两个晚上查下来,同学们怨声载道,因为严重影响了他们的休息。辅导员这边也有微词。这样的检查毫无意义,就算查出谁没在床上,人家大可以说在教室通宵自习,或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有没有外宿怎么认定?很快,有消息灵通的辅导员打探到□□,说之所以有这次检查,是因为副书记某晚陪老伴去学校围墙下取花泥,撞见有同学翻墙——听说“翻墙”二字,沈淳不由得脸上一热。副书记上前喝止同学。同学却不认识他,当即吵了起来,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副书记给气得要命,回来就安排了这次检查,不止要辅导员去学生宿舍查房,还让保卫处增派了保安二十四小时沿围墙巡逻。沈淳跑去一探虚实,结果还没沾到围墙的边就给保安拦下了。他不免抱怨,这下去别墅得绕远路了!全然不知再过几日,他自己也没了去别墅的心思。

国防生实习临近结束时,部队组织了一次体检。体检结果出来,有两人不合格。其中一人患有严重的斜视。这就难逃弄虚作假的嫌疑,不仅被取消国防生资格,还要双倍返还部队四年的学费跟津贴。另外一人就是候丽浦。他的左肾被查出长有一个直径约两厘米的囊肿。医生意见是定期复诊,暂不治疗,但也在体检不合格的范畴。不过考虑到这属于突发疾病,是否赔偿还需留待研究。候丽浦语气轻松的说给沈淳,这下倒好,我不用花钱就把大学念了。沈淳却慌了神,一个劲的说赶紧找医院复查。候丽浦坚持说不必,给他们体检的军区医院已经很权威。沈淳再要劝他。候丽浦烦躁的打断道,说了不用就是不用!沈淳体察到候丽浦内心的煎熬,连忙住了嘴。两个人沉默的坐上一会,候丽浦突然提议,我们今晚就去别墅吧。说完也不等沈淳回答,就带头出了门。沈淳赶紧追上去。因为怕遇到巡逻的保安,他们只得出学校北门走小路。小路没有灯,路又不熟,两个人磕磕碰碰的走上一截,沈淳握住了候丽浦的手。来到别墅楼下,候丽浦借故掏钥匙,想要丢开沈淳。沈淳仍硬拉着手不放。两个人就十分大胆的牵手上楼。房间已经布置妥当,只是几天不来,地上、矮几上都积了灰尘。候丽浦洗来毛巾擦拭。低头擦地的时候,沈淳叫了他一声。候丽浦头也不抬的问,干嘛。沈淳说,我在呢。候丽浦说,知道。沈淳又说,我总是在的。

第二天,沈淳一到办公室就忙着打电话联系用人单位。既然取消国防生资格已成定局,眼下的关键就是帮候丽浦找工作。如果能回到半年前,以候丽浦的专业跟成绩,根本不愁就业。奈何眼下已过五月,几乎再没有用人单位来学校招聘。沈淳翻出之前收集的名片,挨个给单位联系人打电话,询问是否需要毕业生。答复都是已经招满。他又调头请刘老师跟学院教授帮忙打听,甚至连教学基地的带队老师也找到了。带队老师对候丽浦印象很好,当场联系了两个熟悉的老总朋友。可惜对方只能提供实习岗位。沈淳这边没有结果,候丽浦在网上投递的简历也都没有回音。事后想想,这便是一段遭逢挫折的低潮期,但两个人并不觉得难熬,每晚守在别墅,手牵手躺着聊天,心里特别安宁。沈淳甚至还感到一丝庆幸。他没能考去北京读研,现在候丽浦也不用去北方工作,合该是要让他们在这个城市安定下来呢。

这天早晨,还不到上班时间,沈淳在学院走廊遇见两个家长模样的陌生人。他们穿蓝布褂子,包着厚厚的黑布头巾,叫人看了都替他们嫌热。加上连夜赶路的关系,此刻都汗汵汵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隔宿气。沈淳上前询问他们找谁。对方报出一个名字。他们说的贵州方言并不难懂,嗓门又大,沈淳仍听不清似的再□□问,你说谁?其实是不愿承认这就是候丽浦的大伯跟伯娘。沈淳把他们请进办公室,泡上茶,问他们来学校有什么事?伯娘和大伯却不怎么搭理他,只安安静静的坐着喝茶,像是在等什么人。直到刘老师走进办公室,伯娘大约认定这才是说话能算数的人,立即把茶杯往地上一摔,人就跪到了刘老师脚下。只听她又是哭又是叫,高呼请领导给候丽浦做主,死命抱着刘老师大腿不让脱身。奋力拉扯间自己把自己的上衣掀了起来也全然不管。沈淳给这突发的状况吓得愣住了,根本不敢靠前。刘老师也狼狈极了,涨红着脸,出了一身大汗,好说歹说好半天才把伯娘劝回椅子坐下。期间,刘老师一个劲跟沈淳递眼色,要他赶紧通知候丽浦过来。沈淳只当看不见,他怎么能把这烂摊子丢给候丽浦呢。

大伯和伯娘是带着爷爷的嘱托,来打听国防生的事。爷爷为什么不亲自来学校呢?因为,因为爷爷已经过世了啊。爷爷这几年越来越瘦,大家都说千金难买老来瘦,哪晓得他是患上了糖尿病。得知候丽浦被部队开除,爷爷当晚就病倒了。伯娘赶紧做来糖水鸡蛋给爷爷喝,又加重了病情。天不亮的时候,还没等到堂哥回家接爷爷去医院。爷爷突然发作哮喘,就这么走了。伯娘说到这里,不掉眼泪的嚎啕起来。沈淳意识到情况严重,这才给候丽浦打电话。刘老师则继续做安抚工作。到底是刘老师经验丰富,很清楚大伯、伯娘此行关心的所在,当着他们的面跟学校国防生办公室取得联系。一问才知,这天部队恰好有文件下达,已经明确候丽浦无需赔偿。伯娘得到消息,立即没了动静。再听见说学校正帮候丽浦联系工作,又哭着说起感谢的话来。这时候,候丽浦也赶到了。刘老师趁机结束谈话,让候丽浦带大伯、伯娘找地方休息。

沈淳跟刘老师招呼一声,也跟着出了门。说来也怪,他刚刚对大伯、伯娘还很生分,甚至有一点嫌恶。现在有候丽浦在旁,再听他们用家乡话聊天,顿时觉出了亲热。这会已是午饭时间,他便张罗着要去某某餐厅吃饭。冷不防看见候丽浦瞪了他一眼,这才住了嘴。候丽浦把大伯、伯娘带到食堂吃小炒。等菜期间,大伯主动解释,我们找了师傅算期,爷爷隔天就必须送上山,送他上了山我们就往学校赶,所以没给你打电话。候丽浦点点头,略坐了坐,起身去了卫生间。大伯也不再说话。倒是伯娘反复说着他们操办的丧礼有多热闹,叫隔壁邻舍羡慕不已。沈淳配合她聊上几句。然而菜都齐了,仍不见候丽浦回来。沈淳不得不起身去找。食堂卫生间里没有人。再绕出食堂,找到背后的小巷,就看见候丽浦拿手臂挡着脸,俯身靠在墙上。他在哭!沈淳意识到这一点,赶紧冲过去抱他。候丽浦给这么突然的一抱,身上一僵,马上挣开了。他转过身,脸上并没有泪痕,只是语气平静的说,回去吧……说完就往食堂走去。沈淳却愣住了。无法言说,他头一次对候丽浦感到了陌生。

吃过午饭,候丽浦带大伯去买回家的火车票。沈淳问伯娘要不要准备点干粮路上吃。伯娘点头说好。两个人就进了学校超市。沈淳拿了些方便面、饼干和水去给伯娘过目,看见伯娘站在一个柜台前,很感兴趣的研究着里面的发夹。沈淳问她挑中哪个,他叫导购来取。伯娘笑吟吟的不答话,自顾自的看着,冷不丁开口道,这个候丽浦别的都好,就有两点做得不对,一是不肯改口叫我娘,二是从没给他媳妇买过一件半件东西。候丽浦哪来的媳妇?伯娘显然早有准备,马上自问自答的说下去。只是伯娘怎么想到要和沈淳说媳妇这回事的呢。所以,切莫小瞧了像伯娘这样连县城都难得去一回的乡下妇人。说到察言观色,城里人总是关起门过日子的多,伯娘她们在乡下却是连邻居家晚饭吃了什么好菜都要看在眼里。有什么事情是瞒得过她的?伯娘虽然只来了半天,已经明显感到这个辅导员不对劲,跟候丽浦的关系不寻常。当然她也未见得猜出了实情,但各种迹象已让她高度警觉,并且当机立断认定把自己姑娘跟候丽浦的关系说破才是上策。伯娘说,他们结婚那都是爷爷的意思。我们乡下也不兴扯证,办过酒就是夫妻。沈淳站在一旁,不再说话,只疑心是不是有列车正从附近的什么地方开过,震得他手下的玻璃柜台都抖了起来。

他们从未闹过这样大的矛盾,尤其起因还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星期天的下午,候丽浦在别墅写毕业论文,出去买晚饭时,回头问沈淳要吃什么。问了两遍,沈淳都没反应。候丽浦道,你什么意思?沈淳十分反常的回了句,没意思。候丽浦腾的站了起来,有什么话就说清楚!沈淳冷笑两声,正要发作。候丽浦抢先道,嫌我给你丢人了是吗?他抛出这句话就摔门下楼。沈淳犹豫片刻才出去追,就只来得及看见候丽浦翻上学校围墙。他翻过围墙,立即消失不见,丢下他一个人面壁思过。到底谁才是隐瞒结婚的人!沈淳气极反笑,转身回了别墅。可是当天色渐晚,仍等不来候丽浦的动静,他忍不住拨打他的手机——手机竟然关机了。沈淳顿时火冒三丈,关掉自己手机,又起身反锁房门,倒头便睡。只是半梦半醒间,楼上楼下稍有人走动或发出声响,他就疑心是候丽浦在敲门,迫不及待的爬起来一听,才发现不是。他根本没有打算回来,他却不能不悬着心!就这样反复折腾了很久,他终于睡沉,但又猛的惊醒。打开手机一看,没有漏接来电,没有短信,时间却已过凌晨两点。候丽浦到底去哪里了呢。国防生宿舍已经进不去了,学院宿舍又没有他的床位,在这气头上他也绝不会去726,他还能去哪里?沈淳慌了神,顾不得有保安巡逻,也翻墙回到学校。先去726找,人果然不在。再往之前的国防生宿舍打电话。接电话的同学很不耐烦的反问,你是谁。沈淳下意识的回答,他是他的辅导员……话说到一半却哽住了,眼泪掉了下来。那没有说出口的大实话就像是一记闷拳打在喉咙。原来他只是他的辅导员,他差点都忘记了。

沈淳沿着林荫道一径走下去,突然有保安上前喝止他,干什么的!他大吃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教师小区。他怎么恍惚到了这个田地,简直叫人后怕。再赶紧调头离开,心里已彻底放弃找到候丽浦的可能。只是人在夜里呆得久了,再走没有路灯的小路便不觉吃力,一草一木都了然入目。快要走到别墅的时候,突然看见他们房间的灯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他正疑心是自己眼花,又听见防盗门被摔上的声音,候丽浦一个箭步从楼道口冲了出来。他到底还是回来了!他还记得出来找他!沈淳鼻子一酸,冲过去劈头盖脸的抱住他。良久,才听见候丽浦开口,其实我……沈淳连忙打断他,对不起!他不要他再说下去。不管这“其实”背后是什么实情,他都只想不知情。他知道,在这夜晚的某个角落,也许就在他们附近,爷爷正默默注视着他们。但是他并不惧怕爷爷,因为他跟他一样,只盼候丽浦一切安好。所以,就以候丽浦找到工作为期吧。在这之前,请让他们不管不顾的在一起。从那以后,他便离开他,不让他有半点为难。

正是抱着这样的觉悟,得知候丽浦有机会去日本工作,沈淳不禁有如梦方醒的感慨。生活果然早有安排,不需要,也容不得他们自作打算。学校跟日本的几所高校设有硕士研究生的交流项目。这项工作具体到他们学院恰好是候丽浦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负责。指导老师曾在日本工作多年,清楚那边紧缺候丽浦专业的毕业生,几经打听意外争取来一个工作邀请。日本固然远了些,但是收入可观,还可以开阔眼界,丰富履历。候丽浦原本还有犹豫,沈淳已经替他报好日语班。事情就这么仓促定下来。指导老师又帮忙联系学校今年要赴日读研的几个同学,让候丽浦跟着他们办理各种手续。日语班的课程从上午九点排到晚上九点,候丽浦回到别墅还要自习。早晨醒来,又看见他已经坐到矮几前看书。忙里偷闲,候丽浦也跟沈淳计划未来。候丽浦说,给我三年时间,你在学校读研,我在日本挣钱,安顿好家里人。三年以后你决定去哪里工作,我就去那个城市找你。沈淳点点头,心里想着,可惜那个“家里人”需要你用一辈子来安顿。现在的他最怕提及的就是时间。来日无多,在强大的时间面前,他们这点感情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惶惶难安的日子里,他也去了一趟寺庙,去为候丽浦求幸运符。按说明年才到候丽浦的本命年,可惜时间不等人。他也只能尽人事,求安心。诚心叩拜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候丽浦离他很近很近,近得可以听见不久前候丽浦为他许愿的心声。他们是这样的同心同行,曾经拥有,何憾有之。帮候丽浦准备出国物资也令沈淳感觉踏实。刻两枚日文汉字的印章,备齐四季衣物和常用药,他做着这些切实的事情,时不时总有感动涌用上心头。原来他这样爱这个人。原来恋爱还会带给他这样惨痛的经历。有一天,他们去拍证件照,照相馆播放的流行歌反复唱着一句话:一有爱就走吧,好好过,各自变老。他一听就记住了。很久很久以后,他在北京的地铁站偶然听到一个卖艺的女孩唱这首歌。隔着上千个日日夜夜,候丽浦临别那句话尤在耳边。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就回来找你。可是三年、四年都过去了,他们也早已走失在人山人海里。

本命年真的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吗?沈淳从前不信,现在是深信无疑。因为就是在他本命年的夏天,候丽浦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鸣笛声起,他们隔着车窗互看对方一眼。然后候丽浦就要由上海飞往日本。沈淳一个人回到学校。这是学校一年当中最寂寞的季节,毕业生已经离校,新同学又尚未入学。“万人坑”黑洞洞的空着。走廊堆积着从毕业生宿舍清理出来的垃圾。沈淳这才意识到,候丽浦已经变成和他毫无瓜葛的陌生人。和他朝夕相伴了四年的年级同学也已经各奔东西。他竟然在这个夏天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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