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年（1 / 1）
08学生干部
开学后，候丽浦并没有来726自习。他不来，他也不问，生怕这时候再提自习的话会显得动机不纯。再则没过多久，沈淳自己也忙得把自习丢开了。学院这一届学生干部由他的年级挑大梁，他也赶鸭子上架做起指导老师。不用刘老师提醒，沈淳也知道他们这帮干部水平有限，除了指望候丽浦和朱丹丹，自己也得多出力。迎新期间，他们天没亮就赶到体育馆的迎新点，摆好物品，再确认一遍分工。能力不足就得在时间上找补嘛。他们也不像往届学生干部那样摆谱，自己光出一张嘴，凡事都丢给二年级的学弟学妹跑腿。大事小事他们是事事尽心。副主席带新生家长去校外找旅馆，找到旅馆还不算，家长想吃泡面没热水也跑回学校打一瓶送过去。有新生的行李忘在了出租车，也是朱丹丹一个电话接一个的打到出租车公司，奇迹一般的找回来。刘老师坐镇迎新点指导工作，但是不再当同学面批评沈淳，有什么意见都直接说给候丽浦和朱丹丹。朱丹丹对刘老师表现得很巴结，有指示马上就办，从不讲条件。候丽浦呢，还晓得举一反三，刘老师提过一回，类似的问题都纠正了。正像是一个良性循环，因为干劲足，他们上手很快。又因为上手快，诸事顺遂，大家的积极性越发高涨。虽然排有夜班表，大家都不肯离开，总要坚持到最后一起走。沈淳买来简单的宵夜，麻辣烫或者饼干。又有人打来热水。大家有吃有喝、有说有笑的。每天晚上，各个学院的迎新点就数他们的热闹，学生干部比新生还多。不是他们学院的新生家长看见了，都要凑过来聊几句。
迎新就这样安然度过。虽然没什么突出表现，对他们而言，不出纰漏就算是博得了头彩。新生军训开始后，便要着手开展活动了。大家聚在学生会的活动室开例会，发言踊跃。有人要组织新同学学唱校歌，有人要举办中秋晚会跟教官联欢，还有人要邀请大四学长交流学习心得。唯独院报的工作，迟迟没有人提。因为是工科学院，院报的稿源一直不足，谁负责院报谁就得自己写稿。更郁闷的是，千辛万苦写出来的稿子还得给辅导员把关，务必删改得冠冕堂皇。最后做出来的东西，往往辅导员不满意，同学也不爱看，是最最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会议过半，沈淳见这事始终没人接手，干脆自己揽了下来。按说，他作为指导老师不兴这样亲力亲为。但亲力亲为不正是他们这届学生干部的特色吗。何况他主动揽事，是给大家解难题，也是避重就轻。比起指导大家开展活动，他倒是更擅长写稿子呢。
院报统共四个版面，并不需要太多文章。配合迎新的主题，沈淳跟学院一位入选市作协的老师约稿，要来一篇缅怀大学生活的散文作头版头条。又跟负责新生的辅导员对词，一问一答做成一篇关于校纪校规的访问。再采编几则学院新闻，还余下不多的版面，他就十分取巧的去学院同学的个人网页找材料。也不拘是照片或日志，选取适宜在院报发表的内容，整理成一组大学生活专稿。大到哪门专业课最难，小到食堂的特色美食，应有尽有。最后一步，找镇江男生帮忙。镇江男生学的艺术设计，正好给报纸来个大改版。这期院报出来，光看版式就觉得眼前一亮。加上负责把关的就是沈淳自己，内容上也卸掉包袱，变得贴近同学生活。往常送进宿舍楼都没人领的院报，这次破天荒的一抢而空。新生争相传阅，在其他年级也是热门话题。大家初尝成功滋味，都很受鼓舞。尤其是沈淳，立即又筹备起建院报网页的事情。
在这样汲汲忙忙的日子，接到校队聚餐的电话，沈淳不免有些推脱，跟镇江男生磨了半天嘴皮才答应参加。说起来，开学也有一阵子了。王灏迟迟没有联系他，他早该察觉到点什么才对。他却是接到镇江男生电话才想起这回事。聚餐期间，果然听见有人问王灏，今天怎么没把“官二代”老婆带过来？王灏不理睬对方，扭头冲沈淳说，对了，我还没介绍那谁跟你认识呢。沈淳连忙笑着说好，但表情还是有点僵。他知道王灏迟早会再找女朋友，可是像这样大家都知道了，唯独瞒着他一个，实在出乎他的预料。沈淳体会到王灏的用心，不由得大失所望。而失望过后，还有一种震动的彻悟。我们总说一见钟情，其实很多时候，对一个人感到灰心，同样只在一瞬间，因为很小的一件事。沈淳埋头吃菜，只盼尽快结束这聚会。谢天谢地，副主席恰好在这时候打来电话。副主席只是询问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几句话便可以说清。沈淳却装作事态紧急的样子，连声说着他马上回去，趁机起身告辞。
沈淳赶到活动室，副主席已经离开，候丽浦却十分意外的坐在那里。原来候丽浦计划在国庆期间组织一个名为“重走长征路”的行为艺术，这会正要写活动方案。沈淳既然来了，便坐下来一起想主意。活动组织多少人参加合适，上哪里租借红军服装，院报怎么配合宣传，事情一桩一桩慢慢捋清，方案就基本成了形。从活动室出来，两个人在林荫道分手。沈淳慢慢走回“万人坑”的时候，猛然发现学校的夜晚也是很安静、很怡人的。梧桐树下的路灯，带着悉心呵护的表情，为林荫道撑起一个又一个金黄色的帐帷。田径场的草地里围坐着一群庆祝生日的新生，唱着朋友一生一起走的老歌。教学楼灯火通明，座无虚席。“万人坑”十分可靠的等在不远处，叫人一看就感觉安心。原来学校的夜晚这样美好，他怎么现在才刚刚察觉？
国庆节的第一天，“重走长征路”活动如期举行。他们一行近百名同学，穿着红军服装，举着红旗，声势浩大的从学校出发，先步行至烈士公园，又在公园里摆造型、扮雕塑。他们这些大学生对红军、长征这类话题原是隔膜得很，现在自己扮上了，立即发生了兴趣。轮番上阵扮红军雕塑，一点不觉得辛苦，反而十分尽兴。因为主题是这样的正面，富于教育意义，活动还意外引来记者采访，上了当天的晚报。这次连刘老师都夸他们为校争光。他们是最不被看好的一届学生干部，哪晓得这么快就能干出成绩，顿时止住了外界的质疑。其实做学生干部也不过如此，一旦上了手，什么事情都难不倒的。例会上，沈淳宣布请客吃饭犒劳大家，约好隔天傍晚在学校西门集合。沈淳赶到的时候，却只有朱丹丹等在那里。朱丹丹解释，候丽浦怕影响不好，让其他人先去餐厅了。沈淳听了这话，嘴上说候丽浦多此一举，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满意。
下次例会，候丽浦突然请了校学生会的副主席来指导工作。这个副主席也不是别人，就是他们年级的易小晨。沈淳和易小晨在活动室见上面，都很意外。沈淳主动说给易小晨，你有什么意见尽管提。易小晨还是放不开，净讲些客套话。后来大约是看出沈淳和其他同学不分彼此的样子，这才从容起来，开始帮大家查找问题。大家听着听着都低下头，原来他们的工作还有这样许多不足。有人小声说给沈淳，易小晨真厉害。沈淳却佩服的想，果然还是候丽浦有眼力，发现大家有点飘飘然，马上找人来浇冷水。
也是易小晨的建议，召开例会前，朱丹丹和候丽浦应该先跟沈淳碰头，把工作议一议，免得例会上人多嘴杂，再遇到有争议的事情就难有定论。朱丹丹把这话说给沈淳，沈淳当然欢迎。只是安排在什么时间好呢。白天不行，三年级的课程最紧张。晚上太早也不行，候丽浦的自习是一天都不能耽误的。最后决定，干脆在沈淳宿舍碰头，他们两个什么时间方便就什么时间来。他们第一次碰头，是在晚上十点。朱丹丹领着候丽浦走进“万人坑”，立即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目光，一路跟到沈淳门口。朱丹丹作出不屑的表情，啪的摔上宿舍门，殊不知这样更容易叫人误会呢。由此，也可看出她疏阔的性格，是有点莽撞的。他们正襟围坐在长桌前。桌子还是那张桌子，时间也正好是从前他们结束自习，说着闲话收拾书本的那一刻。候丽浦坐在台灯下的样子，完全是旧景重现。要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多了一个朱丹丹。朱丹丹已经开始侃侃而谈。她一通话说完，先让候丽浦提意见，又问沈淳如何。沈淳回答了。朱丹丹却说，那还是候丽浦说得对。候丽浦赶紧打圆场，辅导员和我是一个意思。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的，都有点想笑，其实是有了小小的感动。他们这样的默契，心往一处想，多么难得。朱丹丹低头翻沈淳桌上的单词书。沈淳趁机给她解释，他在复习考研，报考的自己学校。说这话时，他们不自觉的越过朱丹丹对视一眼。这阵子忙着搞活动，沈淳花在自习的时间少之又少。这会提起来，突然觉出了督促的意思——自习再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下次碰头，就看见沈淳桌上除了复习资料，还有抗疲劳的口服液。朱丹丹说，保健品都喝上了，干劲十足啊。
有了碰头会，他们在例会上的默契更足了。遇到久议不决的事情，沈淳直接拍板，朱丹丹再鼓掌一闹就定下来。沈淳乐在其中的样子，说是替大家分担，更像是享受做学生干部的过程，给自己的大学补课似的。再有一个意外之喜呢，是拉近了他和大家的距离。一直以来，大家虽然不怕沈淳，他总归是辅导员，至少算半个老师吧，心里多少还是有顾忌的。但是现在，他们各负其责的一起做事，无形中师生这个概念就变得模糊了。加上朱丹丹好出风头的做派，什么事情都要做主。候丽浦又确实是最能想办法、拿主意的一个。现在大家遇到问题，常常不自觉的绕过沈淳，直接请示候丽浦。不知不觉，他们的重心就落在了候朱二人身上。沈淳倒成了他们当中的普通一员。他们也不再叫他辅导员，老沈、沈淳的叫顺了口。一天副主席去办公室找沈淳，进门问刘老师，沈淳在吗。刘老师反问，沈淳是谁？副主席说，我辅导员啊。刘老师这才发作，你还知道他是你辅导员？辅导员是你什么人？是你老师，是你长辈，你能叫长辈名字吗！副主席在活动室学刘老师训人的样子，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的，对刘老师的话很不以为然。但是事后朱丹丹告诉沈淳，候丽浦背地里组织大家开过会，要求他们对辅导员尊重些，头一条就是不许直呼辅导员名字，更不许和辅导员勾肩搭背。朱丹丹说这话自然是为了给候丽浦请功。沈淳这次却不大领情，反而嫌候丽浦破坏了他们之间的什么默契。
十一月的时候，他们组织同学参加学校的健步走活动。原是为了保障同学安全，候丽浦跟副主席一首一尾骑着自行车押队。不料领头的副主席在通过一处三岔路口时，跟一辆面包车撞上了。所幸面包车刹车及时，没酿成更大的事故。副主席撞伤了鼻子，流了很多血，把一件外套染得触目惊心。左脚也扭伤了，完全不能落地。大家手忙脚乱的把他送到校医院拍片检查，还好没有骨折。麻烦的是，紧接着的周末，副主席有一门选修课考试。科目是定向越野，考试还要去城郊的山地。副主席这行动不便的样子，肯定没办法参加。可是如果缺考，这一学期的课岂不白上了？大家聚在活动室一番商量，纷纷流露出找人替考的意思，说着选修课纯属送学分、考试又简单的话。大家对沈淳这样不避嫌。沈淳却不能不提醒他们，替考给抓到可是要开除的。大家闻言不吭声了。沈淳叹气道，那实在要替考只能他来——话说出口，他马上看见候丽浦脸色一沉。他故意更大声的说下去，反正他是老师，抓到也不怕的。沈淳话音刚落，朱丹丹就带头笑起来。原来她一早预谋让沈淳替考，正等着他自投罗网。沈淳大呼中计。其他人就说反悔也来不及了。大家嘻嘻哈哈的闹着，只有候丽浦始终板着脸，流露出不赞成的意思。沈淳也别过头不去看他，心想，要你多事！
年级另有一个同学也选修了定向越野。考试这天早晨，沈淳就跟他一起去学校西门集合。一路上，两个人反复做着提醒，沈淳今天名叫副主席，千万别叫混了。然而列队点名的时候，念到副主席名字，沈淳答到的声音还是有点紧张。老师点完名，让大家去乘坐校车。沈淳刚上车坐好，蓦地看见候丽浦也挤上车来。沈淳赶紧朝他递眼色，要他离开。他又没有选这门课，这样跟来岂不是惹人怀疑。候丽浦却对沈淳置之不理，径直走到他身后坐下了。这时候，恰好有一个女生过来问沈淳，愿意不愿意跟他们一个组考试。沈淳点点头，指指身边说他们一起有……三个人。女生说，那太好了，人数刚好凑齐。又突然惊呼，哎呀我认识你，你是国旗班的擎旗兵！说着就丢开沈淳，径直找候丽浦聊天去了。原来候丽浦的名气这样大，沈淳不觉好笑，同时也松了口气。看得出来，大家对他们并不疑心。反正选修课考勤不严，历来都有许多上课不见人考试就来了的陌生面孔。校车把他们送到城郊的考点，再去老师手上领一份越野用图，考试便宣告开始。小组长给大家派活，你负责找几号标点，你找几号标点。派到副主席头上时，沈淳对号入座就已经十分自然了。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天空远远的蓝着，树林有黄有绿的把山丘裹得厚实。虽然时地都不同了，走上山路，沈淳立即想起了在北京的日子。年级同学也说给沈淳，这样子多像出野外啊。沈淳听了这话，忍不住回头找候丽浦。谁知候丽浦就紧跟在他身旁。两个人四目交接，都有点绷不住的笑了。沈淳小声道，你胆子真大！候丽浦回敬，我有个胆子更大的辅导员！沈淳说，尽管放心。候丽浦答，我是替副主席不放心。
大约是国防生集训受过类似的训练，候丽浦对照地图，一马当先的找到好几处标点。作为奖励，小组长拿出自带的蛋糕分给大家。路过一个农家小卖部时，沈淳又去买来饮料，装在塑料袋里人传人的请大家喝。他们小组毫无悬念的率先完成任务，来到最后一个标点处，回头看去，其他组还远远的跑在对面山腰上。见时间还早，就有人提议玩杀人游戏。杀人游戏大约是最需要用到名字的游戏了，宣布某个良民被杀，指认杀手、警察，时刻都得呼名唤姓。第一局，沈淳是良民，很快就被杀掉了。第二局，他还是良民，又因为自辨时结结巴巴的，给大家当作杀手误杀了。真相大白，大家都嘲笑他，某某某，你真是笨死的。沈淳气不过的和他们吵，完全忘了某某某其实是副主席的名字。名字这东西原来是有些魔力的呢，只需用上几回，便恍惚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那个人。但又像是明知自己是冒名顶替，所以才更加放肆，反正好坏都记在副主席头上的。第三局开始，沈淳小心翻开手里的牌，不料这次竟抽到杀手。再等到法官宣布杀手睁眼，又发现另外一个杀手是候丽浦。两个人用眼神做着交流，这次要杀谁，待会把罪名推给谁。沈淳敏感的觉得他们互看的眼神也有了不同，大约是变成了候丽浦看副主席副主席看候丽浦的那种。在候丽浦的带领下，他们顺利的连过三关。到第四关的时候，因为人数已经不多，候丽浦示意沈淳杀掉自己，好确保杀手方能坚持到最后胜利。沈淳却如临大敌，连连摇头反对。他想，他怎么能杀掉候丽浦呢！两个人迟迟没有统一意见，猛然听见身后有人招呼他们。原来是老师在催他们过去集合，原来其他小组都已经坐进校车。大家连忙起身往校车跑，游戏到此结束，小组也就地解散。校车把他们送回学校西门，大家都抢着下车。沈淳和候丽浦坐在最后排，等着其他人先走。在其他人眼看就要走空的那一小会，候丽浦突然开口，某某某——他仍旧用副主席的名字叫他，你怎么还当真了呢。候丽浦说完这话，抢先一步下了车。沈淳如梦方醒的想，对啊，我怎么还当真了呢。
期末临近，刘老师指示，活动一律暂停。例会从每周一次改为有事才开，碰头会自然也没必要再碰头。大家都各自散开去准备考试。沈淳也跟着和镇江男生参加考研冲刺班，连着到校外上了几个晚上的政治课。中途，只朱丹丹来过沈淳宿舍一回。见沈淳忙着复习，朱丹丹就趴桌上发呆，闷闷的说，现在不开会，我都见不着大家了。
元旦头天晚上，学校在田径场举办零点升旗仪式。天刚擦黑，林荫道就张灯结彩的亮起来。礼堂里面元旦汇演已经开锣，接着还有免费的通宵电影。因为是这样不大的一个校园，稍加布置，便有了普天同庆的节日氛围。沈淳本来要留在宿舍自习的，勉强坚持到十一点终于也忍不住出去凑热闹。田径场四周的看台早已经满员，沈淳四处找空位的时候，碰巧看见朱丹丹他们站在一处看台上面。他们也发现了他，纷纷朝沈淳递手，说翻上来呀老沈。因为看台不高，沈淳抓着他们的手，两步就从后面翻了进去。他们挤挤挨挨的站定，刚好赶上看舞龙表演。有人问沈淳怎么现在才来。沈淳解释他在宿舍自习。朱丹丹马上说，她本来也在自习不准备来的。正聊着天，突然听见大家开始倒数，由十数到一，然后白炽灯嘭的一声打开，军乐团奏响国歌，国旗班正通过田径场的主席台。大家都踮起脚尖朝主席台方向张望。隔着田径场内黑压压的人头，只能看见国旗的一角。沈淳目送那红色的一角缓缓走过人群，来到升旗台下，这才在白色光晕里看见几个小小的剪影。他知道领头那个便是他，心里总觉得不像。其实是不愿承认，这一刻的候丽浦竟变得有些遥不可及。
期末考试结束后，朱丹丹领着大家来办公室跟沈淳告别。他们这两天就要离校回家。得知副主席要出去买特产，沈淳就请他顺路到药店看看有没有他常喝的口服液，学校附近的药店都没货了。副主席当晚给沈淳回话，也说没有找着。沈淳是想买来考场喝的，这下只得作罢。考试第一天早晨，他收拾妥当准备出发，拉开宿舍门，十分意外的看见门上系着只塑料袋。不必打开也知道里头是他要的口服液。再有一张纸条，只写了两个字，加油！纸条白纸黑字的熟悉着，口服液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仍觉得像在做梦。候丽浦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呢，昨天晚上还是今天一大早，他竟然一点没有察觉。在去往考场的路上，沈淳满心欢喜的想着，今天的天气真好，这考试也真好，这世上竟想不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09碰头会
开学前后，考研成绩出来了。沈淳和镇江男生都没有考取。沈淳还好，只差一分上线。镇江男生差着二十多分，就很受打击，跑来沈淳宿舍发了一大通牢骚。连带的，把沈淳的怨气也吐没了。到了碰头会这天晚上，朱丹丹和候丽浦自然要问成绩的事。沈淳简单交待没有上线。他本来还想自嘲几句，说真是对不起候丽浦连夜送来的口服液。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之前还不觉得，这会见到朱丹丹，口服液的事情突然就变得有点隐秘。眼下虽然已经开学，时间尚在农历新年。所以这天碰头，另外两人都带了各自家乡的特产，算是给沈淳拜年。朱丹丹带的是上好的茶叶，精致的铁盒包装，外面还套着纸袋。沈淳嘴上说喜欢，心里对于收受这样隆重的礼物却有些负担。候丽浦的礼物就叫人踏实多了，都是自己家出产。两袋炒米花，用开水泡着吃的。还有两瓶蜂蜜，也是自家蜂桶割的。蜂蜜装在玻璃瓶，瓶身上还贴着之前水果罐头的标签。沈淳拿在手里，只觉得尚有余温。蜂蜜提前几天就装好了吧，炒米花一定是临走的晚上现炒的。这些东西是爷爷还是谁替他准备的呢？沈淳提出分一半给朱丹丹。朱丹丹摆摆手，说候丽浦给她她没要，拿回宿舍两天就没了，不如放在这里碰头时吃。他们说着话，沈淳已经烧好水泡炒米花，按照候丽浦的提示加一勺蜂蜜，果然十分香甜。他们乐融融的坐下，公事一句没谈——哪有什么公事呢，聊的都是寒假见闻。散会时，朱丹丹孩子气的说，好开心，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也是仗着过年，到元宵节这天，因为恰逢周末，沈淳约朱丹丹和候丽浦出来过节，回请他们吃饭。为了等候丽浦完成自习，他们临近中午才从学校出发，下了公交车先直奔江边的小吃街吃午饭。小吃街的小吃眼花缭乱的多着，朱丹丹嚷着要这要那的。沈淳一式三份的悉数买来，各人拿在手里边走边吃，一条街还没走到头就已经吃撑。于是调头搭轮渡过江，去逛新开业的大型商场。沈淳问朱丹丹，想要什么元宵礼物？他好买给她，还有候丽浦。候丽浦听了连声推辞。朱丹丹便说，偏要！说着就领他们进了一间专售进口文具的卖场。沈淳心头一动，会想要文具作礼物的大学生，大概也只有候丽浦了吧。朱丹丹麻利的挑好两只笔、两个笔记本。沈淳立即拿去买单。等到候丽浦发现这里的一支笔足够在学校买一盒，再要推辞为时已晚。朱丹丹劝候丽浦，一分钱一分货嘛。又笑着朝沈淳递眼色。纸笔装进牛皮信封，悉心的精致着，叫人越看越喜欢。沈淳把礼物递到另外两人手上，三个人心里都很快乐。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就全给朱丹丹霸占了。她十分理所当然的领着他们这家店进那家店出，都是她在看、她在买。每次从试衣间出来，她微微红着脸，只问沈淳意见。沈淳说好的当然要买下。沈淳觉得不太合适的，她对镜端详一番也照买不误。衣服大包小包的买来就让候丽浦拎着，也不知她是见有人服务才这样大买特买，还是借大买特买来督促候丽浦为她效力。沈淳几次要从候丽浦手里拿一些袋子过来，候丽浦总说不用。两个人跟在朱丹丹身后，似乎是朱丹丹越任性，他们越要迁就她。他们越迁就她，越显得他们两个默契十足。朱丹丹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更得意了。逛商场听她安排，晚饭吃什么也是她说了算。回学校的时候，候丽浦难得发表意见，提议去长江大桥散步。三个人就在桥头下车，步行上桥。往常总是搭轮渡或公交车过江，说起来，他们还是第一次用脚丈量这座大桥。朱丹丹很快又发现了新大陆，是栏杆上游人的留言。她跑在前头，找到一条就笑着大声念出来。有江风从桥上经过，把她的声音带得很远，听不清内容。沈淳走近了一看，才发现都是些爱你爱我的情话。他们走走停停，突然有一朵烟花幕天席地的绽放眼前。原来今晚的江滩公园还有烟火表演。他们停下来驻足观看。沈淳由衷的说，我们运气真好。朱丹丹也说，我们运气真好！他们靠着栏杆，呆呆的仰头望天。那烟花一会红一会蓝，花样翻新。他们的脸在烟花的光影里忽暗忽明，各有所想。
天气稍有转暖，朱丹丹就迫不及待换上春装。从前的运动服不穿了，换成长及脚踝的纱裙，再套一件镶蕾丝边的外套。不久又去烫了头发，披着一头过肩的大波浪。朱丹丹的气质是有些轩昂的，这样爱娇的打扮实在不适合她。再加上她一米七七的身高，那不合适就显得十分触目，叫人想不多心都不行。朱丹丹却嫌不够，还要话里有话的作一番暗示。碰头会上，他们正讨论工作的事，她突然自说自话，上周末她的好哥们要从外地来看她，她没许他来。沈淳问，为什么不许？她顿时提高了音调，语带不屑的说，对他没兴趣呗！再不然就是主动介绍，有某个学院的女生跟她要候丽浦电话号码，她没给。沈淳问她为什么不给？朱丹丹却不回答，只低头吃吃的笑，脸颊红着，眼睛亮晶晶的。朱丹丹这些题外话自然都是说给候丽浦听的。候丽浦呢，该谈工作谈工作，别的总是一个不搭腔。这样一来，沈淳不得不出面配合她，否则这碰头会的气氛就太尴尬了。然而几次问答下来，朱丹丹却误会了，只当沈淳有心撮合她跟候丽浦呢，干脆背着候丽浦打来电话，要沈淳替她约候丽浦吃饭。沈淳满口答应，当即打电话约好候丽浦。朱丹丹得了消息，立即气喘嘘嘘的赶来了。她今天又换了一条全新的长裙，刚洗的头发也没干透，进门就催着沈淳再往候丽浦宿舍打电话。沈淳看不惯她这着急的样子，很不情愿的拨通电话。对方说候丽浦已经出发。话说到这里，候丽浦恰好推门而入。沈淳忍不住揶揄朱丹丹，我说等等就来吧你还不信。朱丹丹答，那果然还是老沈有面子，要是我约他，得约三五次才肯出来一次。沈淳听了这话，却变了脸色——原来他们背着他也有约会！按照朱丹丹的计划，他们是要去学校外面吃饭。不料候丽浦坚决只肯去食堂。朱丹丹马上说给沈淳，老沈你看他！意外的是，沈淳并没有附和她，假惺惺的说食堂可以点小炒，我们去吃小炒吧。朱丹丹把嘴一瘪，不再吭声。三个人来到食堂，小炒窗口已经排起长龙。他们又不愿久等，胡乱吃盘炒饭就各自离开。沈淳一个人回到宿舍，空气里还留着朱丹丹的香水味，像是在继续做着什么争取。他想起朱丹丹的新裙子，心里很抱歉，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三个想要你好我好人人如愿，终究是不可能的呢。
不久后的一天，他们去学校一位老师开设的珠宝店办事。这学期，朱丹丹联系到珠宝店赞助院报。刊有珠宝店广告的院报清样出来后便赶着送去给老师过目。老师不巧外出还没有回来。坐在店里等他时，朱丹丹突然问，老沈，你也不给女朋友买个首饰？朱丹丹这话说得唐突，谁告诉她沈淳有女朋友的呢。但又自有一番道理，叫人马上觉得没有女朋友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沈淳正不知如何作答。朱丹丹已经一惊一乍的笑起来，老沈，你该不会还没女朋友吧！沈淳顿时有点脸红，赶紧点头说有。朱丹丹当即吵着要看照片。沈淳只好从手机里翻出一张递给她。朱丹丹瞄上一眼就转给候丽浦过目，继续发问，你们怎么认识的，怎么都不见她来学校找你。沈淳鬼使神差的张嘴就来，说女朋友跟他从小认识，不过眼下在英国留学，所以暂时回不来。朱丹丹说，那你可以买了寄给她呀。导购小姐闻言，已经开始从柜台里头往外拿首饰。沈淳只得硬着头皮过去挑拣，最后选定一只白金手环，镶着一圈红色的人造水晶。导购小姐夸沈淳有眼光，女朋友好幸福。朱丹丹先还说着羡慕的话，忽地话风一转，说她如果要首饰就自己买，不花男朋友的钱。
自此以后，朱丹丹在碰头会上最热衷的题外话便是沈淳女朋友，几乎回回都要打听。沈淳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编，先还比较从容，但是架不住朱丹丹反复的问，渐渐就自相矛盾起来。前一阵说女朋友已经拿到工作签证，这次又说她还没有毕业。好在朱丹丹也听不出什么破绽。她反正是只等沈淳说完，就要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的。比如沈淳介绍，英国鸡肉便宜，女朋友为了省钱，经常买一只鸡炖着吃一个星期。朱丹丹马上说，她最会烧菜了，春节家里吃团年饭都是她一个人下厨，做出来的锅包肉香飘千里。沈淳要是说女朋友在英国不仅赚足了学费、生活费，还给家里寄钱。朱丹丹就说，她暑假在家帮爸爸炒期货挣了至少十万元。类似这样的话，朱丹丹说了千句，概括起来只一个意思，那就是她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女朋友，你候丽浦要是错过了还不得哭瞎啊。朱丹丹真是只差指着候丽浦鼻子问他要不要和她在一起。候丽浦该谈工作谈工作，别的总是不吭声。这不吭声看在沈淳眼里，无疑就是拒绝。他拒绝了她，似乎就是在回应他。而他却躲在“有女朋友”这样安全的身份里。在朱丹丹看来呢，不吭声却是不拒绝，有丰富的含义可供她揣测。所以，这女朋友的谎话虽然是给朱丹丹逼出来的，他们二人又各怀心思，但是谎话说完，候丽浦的表现又让他们都感觉满意，忍不住要一唱一和的继续下去。
又有一次碰头，朱丹丹见候丽浦换了薄外套，马上自作主张的说，把你换季的衣服拿老沈这里来洗。沈淳闻言，也督促候丽浦照办。星期六的下午，候丽浦吃过午饭就来了，开洗衣机洗冬装跟卧具。沈淳见候丽浦忙得起兴，也搜出一大堆要洗的东西来。他们一个负责洗，一个负责晒。趁着漂洗的时间又打扫房间，给壁柜掸灰，擦窗户玻璃。宿舍在他们手下迅速变得整洁。空气里弥漫着洗洁剂清新的柠檬味。他们不作声的忙进忙出，只觉得身心清明，还有隐隐的激动，像是酝酿着什么可喜的开端。等到最后一缸衣服洗完晒好，才发现时间已近下午五点。嗡嗡响了半日的洗衣机突然偃旗息鼓，宿舍显得特别的安静。两个人坐在桌前，没话说，没事做，但是又舍不得分开，就听那楼下球场里篮球撞击篮筐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的传上来。听久了，竟觉出催促的意思，气氛也徒的变得紧张。再猛然听见候丽浦发问，英国这会是几点。沈淳脱口道，我怎么晓得。候丽浦顿了顿，自己说下去，英国现在是早上八点，你的女朋友应该刚刚吃完早饭，正在上课的路上……沈淳意识到说漏嘴，脸唰的红了。候丽浦也不再说话，坐上一小会便起身告辞。
整个周末，沈淳都在前所未有的惶惑中度过。女朋友的谎话已被识破，自己假装有女朋友的用心也就昭然若揭。更糟糕的是，隔天便是碰头会的日子，这叫他有何面目再见候丽浦。沈淳正如坐针毡，突然接到刘老师电话，邀他去他家吃晚饭。刘老师是学院四个辅导员中唯一成了家的，时不时总要组织大家去他家小聚。沈淳以为其他人都去，到了刘老师家才发现这次只叫了自己。沈淳也没多想，跟刘老师边吃边聊。刘老师问起沈淳有没有女朋友。沈淳如实交待没有。但是转念一想，莫非刘老师要给他介绍？赶紧又改口说有。他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看在刘老师眼里就是可疑了。刘老师正色道，他听到一些传闻，是关于沈淳和朱丹丹……沈淳完全没有想到竟会有这样荒唐的说法，一时间又不晓得从何解释，就口不择言的发了一个毒誓。刘老师给沈淳逗得笑了，也缓和了口气，说其实他也不信，不过辅导员总是谨慎些的好，无风还起三尺浪呢，何况大家都看见她在你宿舍进进出出。刘老师又说，你知道那个谁吧？刘老师说报出一个名字——是学院的实验员，他以前也是辅导员，因为和女同学不清不楚的，家长闹到了学校来，你说丢人不丢人？辅导员也干不成了，只能去实验室管仪器。沈淳坐不住了，赶紧表态取消碰头会，例会也不参加了。刘老师说，该开的会还是开，不过碰头就去办公室吧。
从刘老师家出来，沈淳就有预感，他们三个的碰头会只怕要到此为止。第二天上午，沈淳打电话通知候丽浦和朱丹丹晚上来办公室碰头。候丽浦只简单说了句好。朱丹丹就提出严重抗议。沈淳先还耐着性子劝她，哪晓得越劝她越激动，听口气倒像是怀疑沈淳从中作梗。沈淳心里火起，又不好把话说破，就破天荒的摔了她电话。这天晚上，刚过约好的时间，沈淳见候丽浦和朱丹丹没来，自己也关门离开。碰头会的瓦解也就此作成了事实。
10女朋友
正像是心诚则灵，在反复念叨“女朋友”太多次以后，沈淳竟真的接到女朋友电话，宣布她不日将大驾光临沈淳的城市。女朋友其实是沈淳的好朋友，青梅竹马的那种。两家人楼上楼下做了十几年邻居。他们从幼稚园到中学都是同班同学。女朋友念完本科后去英国读研，先在一间孔子学院打工，硕士毕业后又进了当地的一所中学做汉语老师。眼下，她带学生回来参加交流活动，要接连跑好几个城市，其中一站便是沈淳这里。沈淳之前拿她当挡箭牌，除了关系好，主要因为她是远在天边的人。哪晓得说曹操曹操还真来了呢。
女朋友她们是晚上的飞机，落地后就近住在了商业区。沈淳原计划当晚过去找她。两人在电话里接上头，发现沈淳学校的博物馆就在她们的行程之列，于是又改在博物馆碰面。第二天恰逢五四青年节，博物馆难得热闹，载着附近中学生的旅游大巴不停开进开出。沈淳守在大门前，千帆过尽才等到女朋友一行。女朋友第一个从车上冲下来，她人晒黑了，烫过的头发夸张的蓬松着，一条裙子也是夸张的五颜六色，咋一看竟觉得有些不像。跟她同来的，是一群十三五岁的小女孩和一个高大的英国男人。他们夹在这么一群陌生人中间见面，都有点生分，说着上哪里买门票哪里有卫生间的话，好像沈淳是博物馆派来的接待员。等到办妥手续，又把学生悉数送进了展厅，女朋友才得闲拉住沈淳，小声问他那个男人怎么样？沈淳意识到他们的关系，说年纪是不是大了点。女朋友急忙解释，他只大我们四岁，是英国的水质有问题，男生普遍谢顶早。说到谢顶，两个人噗嗤笑出了声。笑过以后，就有一种续上来的感觉，体会到久别重逢的兴喜。女朋友把学生丢给男朋友，只顾和沈淳聊天。沈淳掏出一只手环送给她。当初买这手环不过是为了应付朱丹丹，谁知今天倒真的派上用场。女朋友对手环很满意，当即戴起来。又想起她给沈淳的礼物还放在车里，说着就要去取。两个人转身下楼，刚到大厅，迎面看见大门外面的台阶上，整整齐齐站着几排国防生，正举着党旗拍集体照。沈淳马上念念有词介绍起学校国防生的情况，军区委托培养，毕业统一分配，今天不是五四吗，他们这是来搞支部活动呢。沈淳也不问人家女朋友有没有兴趣，就啰里啰嗦的说上这一大通话。他说上这一大通话。似乎全为了忘记眼前的一件什么事。然而事与愿违，他刚从他们身后绕过去，又发现台阶下面给他们拍照的不是别人，正是朱丹丹。朱丹丹也看见了沈淳和女朋友，马上从三脚架后面别过头来冲他们招手、扮鬼脸。也亏得朱丹丹在拍照，不能跟过来搭讪，否则他的谎话就要给当场拆穿了！女朋友在车上拿到东西，是几盒红茶和巧克力。那边的国防生也已经拍完合照，转身进博物馆参观。沈淳有点为难，不想再回去。女朋友笑起来，说还敢嫌我男朋友老，怎么不嫌你女朋友比你还高。沈淳讪讪的笑着，知道女朋友是误会了，可是这事情已经无法澄清。
节后的第一次例会，沈淳还没进活动室的门，就听见朱丹丹在里头大肆宣扬博物馆巧遇辅导员跟女朋友的新闻。见沈淳来了，她顿时更加起劲，把女朋友形容得貌比天仙的。又说沈淳和女朋友有夫妻相，指着候丽浦说不信你们问他。沈淳把一张脸窘得通红，都不敢往候丽浦的方向看。偏偏开会有人迟到，又给了朱丹丹从头再说一遍的机会。沈淳终于给她呱噪得恼了。这天例会的任务是讨论毕业晚会的事情。按照惯例，学院将在六月初为四年级的同学办一场毕业晚会。大家刚开了个头，沈淳就跟朱丹丹闹起分歧。朱丹丹搜罗了不少热门的网络节目和游戏，准备在晚会上照搬照演，还提议去学校附近的酒吧请一只乐队来助兴。沈淳统统否决，强调晚会感恩学校、憧憬未来的主题不能变。朱丹丹嗤道，无趣！沈淳便说，有没有趣关键靠编排。朱丹丹说，我可编排不好。沈淳马上说，又没指望你一个人。一直以来，沈淳对朱丹丹都是很迁就的。有些事情即使她做得不那么合适，他也总是支持。今天突然跟她较起真，实在有些不寻常。朱丹丹自然无法接受，跟沈淳越辩越急，最后竟控制不住的摔出一句脏话来。其他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按说不至于呀，都是工作上的事，何必开骂战呢。沈淳挨了骂，却有恍然大悟之叹。原来她和他一样，都憋着一肚子的火，不过是在借题发挥。沈淳警觉的想起自己身份，理应宽容些，正想说算了，晚会足足二十个节目，他和朱丹丹一人准备一半吧。但是来不及开口，就猝地听见候丽浦提议——举手表决。其实不用举手也知道，沈淳虽然占着理，大部分人却是站在朱丹丹一边的。到底还是小孩，总是把好玩视为第一要务。何况沈淳这样的辅导员又是和他们随便惯了的，毫无威信可言。候丽浦让大家举手表决，无异于是要把沈淳的意见彻底排除在外。沈淳心里火起，脸上却笑着，说，何必多此一举？
接下来的例会，沈淳统统缺席。沈淳不在，毕业晚会便按照朱丹丹的构想开始筹备。每天下午五点，准时有学生干部来找刘老师借学院文体室的钥匙，晚上好组织同学进去排练。遇到刘老师不在，钥匙就要从沈淳手里取。沈淳倒也不为难他们，钥匙随要随给。但是一天晚上，有人打电话跟他求助，说文体室的音响出了故障，想请他过去看看。排除音响故障的方法刘老师是教过沈淳的，他却一口咬定不会，让对方另请高明。第二天晚上，又有人不开眼的继续打给他，让他不管怎样都去试一试，否则今晚的排练又要泡汤。沈淳虽然坚持说人不在学校，到底心中难安。犹豫再三，决定还是过去一趟。谁知刚到学院楼下，就听见楼里隐隐的有音乐声传出。再爬上两层楼梯，文体室里头的舞曲越发听得真切。也不晓得他们是自己修好了音响，或者说音响故障根本就是戏弄他？沈淳转身下楼，不由得和大家认真置起气来。他处心积虑的跑去跟刘老师建议提前举办换届选举。刘老师自然要问原因。沈淳如实说了毕业晚会的事情，表示他已经管不住他们。刘老师说，以前提醒你严格管理，怎么说你都不听，现在知道厉害了？不过训话归训话，刘老师当晚就去了会议室，带去四年级几个得力的同学，由他们接手毕业晚会，只让朱丹丹他们打杂。跟着又把朱丹丹设计的节目砍掉了大半，换成了沈淳之前提议的。只是事情闹得这样大，远远超出了沈淳的预期。他和朱丹丹的矛盾也大大升级，变成了和全体学生干部的不和。
事后回想起来，这年夏天的天气是十分异常的。时间已经立夏，仍然需要穿着长袖。在这个著名炎热的城市，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跟着气温又在一夜之间陡升，午休时大家汗流浃背的铺上凉席，准备迎战高温。不料下午三四点钟又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大雨下黑了天，持续一个多小时才停。学校很多低洼位置都淹了水。大家趟着乌黑的积水放学下班，到处闹哄哄、乱糟糟的。不少男生干脆脱了鞋子赤脚走路，当中就有沈淳年级的一个同学划伤了脚底要送校医院缝针。沈淳去校医院看望同学出来，路上的积水已经退去大半，整个校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泥腥味，还有说不上来的不安。这真是一个不宜出门的夜晚，偏偏王灏打来电话，问沈淳怎么不在文体室？原来王灏参与了毕业晚会的一个节目，负责在里面穿插着秀几下球技，这会正在文体室排练。他已经约好镇江男生等人排练结束吃宵夜，让沈淳也过去会和。沈淳先想说他直接去吃宵夜的地方等吧，但转念一想，他为什么不能去文体室，文体室又不是她朱丹丹的。于是兴冲冲的去了，进门就坐在最后排，只同镇江男生聊天。在场的学生干部则在舞台上装忙，也对沈淳视而不见。倒是副主席主动过来跟沈淳搭话，还小声抱怨了朱丹丹几句，指责她专断横行，要不是有候丽浦周旋着，他们早不想陪她玩了。沈淳原本对副主席很感谢，还想着说几句示好的话。但是得知候丽浦这样维护朱丹丹，顿时气从中来，不发一言的干坐着。副主席讨了个没趣，又自己离开了。
王灏结束排练，过来跟他们会合。镇江男生问王灏，老婆呢？王灏做出告饶的表情，解释她有事没有来。大家说着话起身离开。眼下大家的工作已经敲定，论文也完成得七七八八，是大四以来最轻松的时刻。每个人的兴致都很好，约着吃完宵夜还要去唱歌。饭刚吃到一半，沈淳的电话响了。发现来电是一串陌生号码，他的心马上跟着一颤，认定这是候丽浦从某个公用电话打来的。他负气的按掉它。很快，电话又来了，执拗的在他口袋里震着。他也变得聒噪，大声说笑，甚至喝了好几口啤酒。终于，手机停了，等了好久也没再打来。他也恢复沉默，忿忿的想，这就算了？算了就算了！突然有人拍他肩膀，他疑惑的抬起头，原来是王灏提前要走，正跟他打招呼呢。王灏眼下已经不住学校，所以赶时间坐公交车回家。沈淳目送他离开，不由得忧从中来，不知道自己这精疲力竭的一天该怎么收场。再勉强熬到聚餐结束，他坚决不肯去KTV，一个人调头回学校。
一路上，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只想尽快回宿舍倒头大睡。然而还在远处，就看见“万人坑”楼下黑压压的围满了人。又发现两台警车停在林荫道旁，正怵目的闪着警灯。沈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意识到事态严重，却还不知道这年夏天震惊校园的杀人事件已经发生。住在“万人坑”的一位同学被自己的胞兄杀害在楼梯间。它发生在这样不寻常的一场大雨之后，似乎是早有预兆。可是一旦发生，还是足以叫你措手不及、震惊不已。沈淳赶到的时候，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两小时，现场已经清理，警戒也刚刚解除。大家仍有些回不过神的聚在楼下，互相传递着消息。大致情况是说遇害同学的胞兄有精神问题，兄弟关系也向来不睦，但谁能想到他会向自己的亲弟弟动刀呢。沈淳不忍多听，转身上楼。虽然有晾晒的衣物阻挡视线，刚到七楼走廊，他就看见有人等在他门口。他强作镇静的上前打开门。他立即跟了进来。他刚进来，就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沈淳慌道，你疯了！但是话才出口，他就察觉到身后人的紧张，胳膊微微的打着颤。他赶紧握住他的手，用力安抚他。候丽浦语无伦次的开口，你没看见，那个人就倒在楼梯口，血从脖子往外淌，根本来不及抢救……排练结束后，候丽浦去教室自习，路过万人坑时猛然听到里面在喊杀人了。他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冲进去，正好看见遇刺的同学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前后不过十分钟时间，等救护车赶到，同学已宣告不治。候丽浦定下神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敲726的门，里面没有人。又冲出去找电话打给沈淳。哪晓得你竟然不接电话！这天晚上，直到很晚，候丽浦还喃喃的问沈淳，你怎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接。沈淳不吭声，只从背后搂着他，满心惭愧又安慰的想着，他们到底还是在一起了，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啊。
毕业晚会结束不久，新一届学生干部的换届选举便提前启动。到底是刘老师负责的年级，同学里面能人多，报名也踊跃，光初选就让候丽浦他们忙了一个星期。跟着便是选举大会，候选人按照抽签顺序登台演讲，几个回合下来，新一届学生干部便新鲜出炉。朱丹丹头一个站起来鼓掌恭喜他们，极力掩饰着内心的失落。沈淳看在眼里，心想，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大概就是朱丹丹了！因为别的人、别的事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唯独对朱丹丹是他无法安慰、也不能弥补的。这天深夜，沈淳的电话铃声大作。沈淳慢腾腾的闭着眼睛四处摸手机，突然发现是手机和宿舍座机同时在响，这才一个激灵爬起来。电话那头，有女同学带着哭腔说，辅导员，朱丹丹不行了。什么叫不行了？沈淳直觉对方的话太夸张，但还是感到脊背发凉，赶紧冲出门，一面往女生宿舍楼跑，一面往校医院打电话。同寝的女同学已经等在楼下，见到沈淳就拉着他直奔宿舍。沈淳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朱丹丹也不知喝了多少，躺在宿舍地上怎么叫也不答应，只张着嘴，半吐着舌头，叫人看了止不住的心生恐惧。沈淳把她往自己背上抗，但朱丹丹实在太沉，又让女同学帮忙在后面托着才起身。他们跑下宿舍楼，救护车刚好到了。校医在车上做了检查，果然是酒精中毒。救护车把他们送到急诊室。护士过来输液时，反复揉搓朱丹丹的手，抱怨说放松、放松，捏这么紧干嘛？大家这才留意到，朱丹丹的两只手一直紧紧的攥着拳头，要跟谁打架似的。那拳头又小又白，力不能支的样子。朱丹丹长得高大，为人又强势，大家都忘了她其实也只是个小女生。
安顿好朱丹丹，沈淳让女同学留下一个陪床，其他人先回宿舍休息。两瓶点滴打进去，朱丹丹终于放松下来，后来还响起鼾声。这时候，天也快亮了。沈淳便让女同学回去补觉，再换人过来陪床。女同学刚走，朱丹丹突然翻了个身。沈淳赶紧到她身后小声叫她感觉如何。问了几遍朱丹丹都没反应。沈淳不放心，绕到床对面去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原来朱丹丹早已经醒了，正闭着眼睛掉眼泪，把脸下的枕头都浸湿了。沈淳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是要和盘托出的口气，只等她来问的。朱丹丹闭着眼睛，半响才抽动嘴角，却道，为什么要提前换届？沈淳听了这话，不由得愣住了，好像朱丹丹这一场大醉都是提前换届闹的。好在他马上反应过来，朱丹丹不过是要佯作不知。还有什么事情比自己喜欢的男生喜欢另一个男生更难为情呢。他顺着朱丹丹的话往下说，为他撺掇着刘老师提前换届的事情道歉。沈淳一番话说完，朱丹丹也没个表示。换班的女同学却来了。朱丹丹还需留院观察，沈淳便先回学院上班。
朱丹丹酗酒当然是因为候丽浦和沈淳。只是，朱丹丹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呢。沈淳说起这心头疑问，候丽浦才解释，其实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天，他就已经跟朱丹丹说清楚了。沈淳急了，我们的事瞒都瞒不及，你怎么能告诉她。候丽浦正色道，对她坦诚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补偿。候丽浦还说，你不觉得她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吗。朱丹丹早就看出来了吗？细细想来，还真是有迹可循。原来感情的事，从来都只能对自己保密，落在旁人眼里，总是清清白白、一览无余。沈淳突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朱丹丹尚能洞悉一切，那么王灏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他的心思？
11王灏的心
王灏怎么可能不知道沈淳的心思呢。或许沈淳自己都还不够肯定，王灏就已经提前看懂了。像王灏这样标准的帅哥，从小学开始，女同学明里的情书、暗里的示好就没断过。中学老师里面对他另眼相待的也有好几个。这些经验给了王灏一颗敏感的心。沈淳对他的喜欢又是那么明白的写在脸上，还有什么不好猜的呢。水痘期间，他让沈淳照顾，是顺水推舟，也是仗着对沈淳有把握。王灏没有告诉沈淳，他小时候就住在他们去拍照的一条老街，正儿八经的西洋老房子，挂着保护建筑的铭牌。然而说是保护建筑，从不见谁来实施保护。门洞的雕花窗户摇摇欲坠，木楼梯已经给踏得凹陷歪斜，走廊墙上石灰剥落，公用的厨房和厕所脏得吓人。他家住二楼临街的一间。楼下的饭馆早晨卖面，中午卖盒饭，晚上又抬出烧烤来，整日烟熏火燎的。他们二楼的住户连窗户都不敢开。每层楼共用一个厨房做饭，旁人看着是乐也融融，实际他们连各自的水龙头都得上锁。楼下饭馆油烟扰民，王灏家和其他住户都写过举报信到街道办。一写便是好几年，终于把别人的生意搅黄了。事后大家在楼道里遇见，还得笑着问好，彼此都是面和心不和。总之，这老房子除了破败，还攒着无数是非。其实到了九零年代，还住在这里头的人，大多绕不开下岗、无业、吃低保，再不然便是独居的老人，进城务工的租户。因为生活不宽裕，凡事必得更计较一些，个个都是半点亏不吃的精明人。王灏在他们中间长大，也养成了一颗精于计算的功利心。就像他打了这许多年的篮球，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热爱它。要不是想着考大学有加分，就业又占着优势，恐怕他早就放弃了。但不管怎样，在王灏的记忆里，老房子里的童年总是快乐的。晚上和爸爸妈妈挤在一张大床上睡觉，早晨坐爸爸的自行车去幼儿园。周末到公园划船，大大的一盒雪糕化成了水还没有吃完。直到小学二年级那年，爸爸在工厂出了事故，要拄拐杖走路。又开始酗酒，跟妈妈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家里淤塞着刺鼻的白酒味、爸爸妈妈的对骂声、还有开水瓶摔在木地板上那砰的一声巨响。很快，他搬到了外婆家。再后来，妈妈也走了。很少有人知道，王灏的爸爸到现在还住在那老房子里头，吃着可怜巴巴的一点退休金。妈妈嫁给一个做服装生意的男人，王灏全靠她和外婆供养。妈妈再婚不久的一天，学校开运动会，要大家缴钱买运动服。他急冲冲跑到妈妈的新家，妈妈刚巧不在。叔叔，他是叫继父叔叔的，在家里开了一桌麻将打着。他远远的坐在旁边等妈妈回来。叔叔打完一局，扭头问他，要多少？他怯怯的开口。叔叔从桌上抽出一张钞票丢给他，严厉的说，你花了我多少钱，自己心里要有数！他领了教诲，赶紧往外跑，从此再没有跟叔叔要过钱，因为上次欠的债他还没有还清。说起来，王灏的功利心也是一颗公平心，讲究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尺，再额外添上两分作利息，好叫彼此都不吃亏。
王灏同沈淳要好，就是从这样的一颗心开始的。不过，沈淳的情况有些特别。生病的日子，沈淳明明是给他熬汤，却说是自己要喝。帮他洗衣服，也是因为自己要洗，刚好一起丢洗衣机。沈淳这些藏着掖着的做法看在王灏眼里，很新鲜，也很动人。小女生给他写情书，还等着要他一封回信呢。沈淳的照顾却是无所求，甚至都不要他知道的。王灏不由得想法设法要补偿沈淳。他请沈淳去吃这城市最好的西餐，他自己其实也只是跟着妈妈吃过一次。沈淳却硬把他拉进了便宜的小吃店。后来，他给沈淳买手机，自觉这一份人情总算偿清。沈淳又在合租的水电费、日用品、准备聚餐等等事情上抢了先。王灏再赶紧追上去，你来我往中难免生出误会来。王灏暗暗叫苦，这样下去，日后怎么收场？女朋友在这个时候的加入，多少是替王灏解了围的。但是，人的惯性显示出惊人的力量，他竟然已经不习惯没有沈淳的日子。在沈淳以各种借口不回租屋的夜晚，即便是和女友缱绻着，他仍时不时要翻翻手机，检查有没有沈淳的短信。等到沈淳正式搬离租屋，他临别那句话玩笑话自然只是开玩笑，沈淳拂袖而去的样子倒叫他有些怅然若失。王灏不由得吓了一跳。他跟自己解释，一定是因为他不够爱现在这位女朋友。他换了女朋友，住回脏乱的学校宿舍，和室友联网打游戏到熄灯，再支着充电台灯，用温吞的开水泡方便面充饥。这时候回头想想在租屋的日子，真是要多美好有多美好。他约沈淳见面，约着了不安，约不着又不甘心，忍不住要再三的打电话过去。偏偏那阵子沈淳横竖都说没空，简直叫王灏下不来台。王灏不免也有些着恼，负气的断了联系。
两人这僵持的局面，一直持续到王灏在沈淳宿舍撞见候丽浦。候丽浦当家作主的样子，叫王灏心生妒意，甚至还有一点怨恨。这情绪来得突兀，又十分自然。它一直潜伏在王灏的心底。沈淳前阵子的刻意疏远，在此时的王灏看来全是事出有因。王灏在这个时候放下架子，主动约沈淳逛街，是有点不怀好意，把候丽浦当作假想敌的。他再三提出去沈淳宿舍，也是为了检验沈淳的诚心，要沈淳在自己跟候丽浦之间做出取舍，至少是分出排名。沈淳迟迟不肯接招，他便加倍的对他好。这好也带有督促的意思。所以，你又不得不说，王灏的心其实是很天真的。他和沈淳这容不下第三人的约会，多像是孩童时期的结交，那样全力以赴，功夫和心思全花在一些无用的地方。可也正因其无用，没有半点功利的目的，才能达成一种相通，便是我们称之为暧昧的东西了。他们的约会生出了多少暧昧啊。王灏发现，暧昧真是个好东西，可以逞一时痛快，又没有任何责任。当然，你也可以说这痛快来得不够彻底。但是没关系，他想要的恰好是这样的不彻底。至于说为什么想要这个不彻底，要来何用，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时候，王灏的心是连他自己也搞不太懂的。他想，管他呢，沈淳不急，他急什么。他笃定的知道，他在沈淳面前总是来去随意的。所以，深究起来，王灏的心原来一直是很清醒的！这清醒带着天真的面目，其实是故意不把事情往某个方向去想。毕业实习期间，当油田高耸的钻井，递给王灏一个面目惨淡的未来。他当机立断的想到了一个人。刚搬到外婆家的时候，外婆还没有退休。每天放学后，他去政府大院等外婆下班，总有一个女孩，也是外婆同事的小孩同行。那个年纪的男生要是给人发现和女生作伴，是要落人笑柄的。他厌恶的快步走在前头，女孩就撒开两条小腿，在身后撵他。她是他众多仰慕者中的一个，根本不入他眼的。但是现在，她用她的父亲为他搭建起一条坦途，那就是去部队呆两年，然后转业回来市政府做公务员。这选择是见机行事的结果，又似乎是一早就埋好伏笔，只等他去衔接。这样想想，这个样貌平平的女孩也就变得可亲。王灏站到她的身后，置身事外的回头看去，学校、篮球队和沈淳都远远的退到了地平线的尽头。
每年的六月，都是属于毕业生的月份。多媒体教室挂起毕业答辩的会标。林荫道的两旁，现在是毕业生的跳蚤市场。每天下午，一床床凉席在地上挨个铺开，堆起书本、衣服、日用品，杂七杂八，是做二手交易，也是他们大学生活的纪念展。然后学校西门前支起高高的拍照台阶，穿着学位服的毕业生们站到台阶上拍大合照。那气势不像是即将离开，倒像是刚刚凯旋归来。他们拍完合照还不够，又三五成群的散开，到图书馆、教室、田径场，各种标志性建筑前留影。他们嘻嘻哈哈做出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无论老师、同学遇见了都要给他们让路。他们才是这学校名正言顺的主人。学校甚至都有些盛不下他们。他们等不及天黑就漫出校园，在大排挡里喝啤酒，吃烧烤，说着掏心窝的话。酒喝干了，话也说尽了，这夜晚才刚刚过去一半。于是到KTV唱歌，专拣煽情的、应景的唱。唱歌的和听歌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千言万语尽在歌声里。一曲唱罢，唱歌的回头一看，却有人已经睡着。他也不管，自顾自继续唱下去。后来，连他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睡过去了，还是服务员进来叫醒的他们。走出KTV，只觉得阳光刺眼，原来天已经大亮。他们懒懒的踱回宿舍补觉，一口气睡到午后，再去林荫道摆摊。摆完摊呢，又有另一个夜晚开始了。这毕业生活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欢宴，节目一个接着一个，□□一波连着一波，仿佛永远不会散场。
接到毕业典礼的通知，他们才顿然醒悟，原来离开的日子就要来了！他们难得的起个大早，以班级为单位，站在田径场参加毕业典礼。这是多少年没有过的事了。到底是多少年呢，其实就是四年。上一次这样站在这里，是军训结束那天的阅兵典礼。想到这里，他们都有些伤感，时间过得多么快呀，眨眼功夫就有四年过去了。意识到时间紧迫，他们越发要把这最后的日子过得精彩。他们变得放肆起来，深夜在校园里大声喧闹，把写了临别宣言的床单挂到宿舍窗外——提醒学校不要忘了他们。最后的最后，毕业晚会和欢送宴的日子也定下来了。吃完这一餐，第二天就要领毕业证走人。之前那些道别的夜晚，他们其实都有些作态，依依的话完别，照旧一起回到宿舍楼。但今晚以后，他们是真的要天涯海角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再相聚的一天？他们终于体会到毕业的蚀骨，还有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没有时间了。
为了方便毕业生，学院四个辅导员各领了部分证书分头发放。王灏的证书恰好是沈淳负责。他从他手上拿过证书，先检查无误，再在签领表上签字确认。王灏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沈淳真的是辅导员呢。他很想和沈淳说点什么，见他忙得不可开交的，只得调头离开。这天下午，王灏接到沈淳电话，请他吃饭，还叫了镇江男生。镇江男生已经在学校旁边租好房子，计划再战一年继续考研。王灏要去的部队也在本市。大家都没有走远。这送别一餐，就没有太多离愁。他们菜没上齐就开始吃饭，吃完好去帮镇江男生搬家。镇江男生的宿舍已经走空，只留下废弃的书本和杂物满坑满载的摊了一地。他们在上面踩来踩去的收拾好行李，赶紧离开。这毕业生的宿舍是最呆不得的，稍微站久一会，就要叫人伤心。
他们推自行车的推自行车，手提肩抗的手提肩抗，把镇江男生的行李送进租屋，又帮着收拾出大概。王灏忙着这些事情，心里生起一些时光倒流的迷糊。从租屋出来，他忍不住说给沈淳，回我们的租屋看看吧。他们说走就走，从仪表厂的小门穿进去，路灯下的场景熟悉得叫他们立即叹了口气。只是没了门禁卡，进不去楼里，他们就坐在楼下花园的凉椅。说起各自的打算，他几号去部队报到，他继续考研。又说起当初打错电话的情形。王灏感叹，真的是缘分呢！搭公交车和轮渡环游这个城市，在租屋客厅靠着门框聊天，当时曾以为会一直这样亲密下去吧。王灏撩起额前的头发说，我后来发现那次水痘还是留了一个疤，就在这里。沈淳低头笑着，并不凑过去看。王灏又说，有阵子，我还怀疑自己喜欢你呢。话及出口，他马上感到了不妥，正不知如何补救，却听见沈淳坦然的说，怎么会呢，我又不是女生。王灏不由得一愣，意识到沈淳的变化。原来沈淳的心思已经不在自己身上。王灏起身告辞，沈淳坚持要送他。快要走到车站的时候，正好看见一趟公交车到站。王灏赶紧往车站跑，上车、刷卡，再回头一看，怎么沈淳也跟上了车来。沈淳说，我送你到轮渡。两个人会心一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在码头告别的时候，他们都感到，有时间从他们身边淌过。时间原来就是催人上路的汽笛声，是这夏日微醺的晚风，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可以感知的一双手。现在，这双手把他们一个人推上轮渡，一个人留在岸边，时间便从他们中间分出岔道，领着他们各自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