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 12 章(1 / 1)
曾经有一次诗文社活动,瑜李问她,你最爱的诗歌喻体有哪些。
她的回答是鸢尾花,她并没有读过有关鸢尾花的任何诗歌,但单看这个名字,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
一种即将凋零的美丽,化用某人续写西格夫里萨松的著名诗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盛宴过后,泪流满面。如果当时她知道,那便是一种令人泪流满面的情感,不全是来自于悲戚与痛苦,更是之死地而后生的喜悦。
可那时的她不懂,鸢尾花的花语,是令人绝望的爱。
得不到回应,便是令人绝望吗?还是命运一次次地将两人疏离又亲密?
冬箐近在咫尺,她的呼吸、她的灼热和她的急切,双方都能感觉到。
谁都没有料到两人会在这样的情景下相遇,当时任何分别的小说都停留在划破苍穹、渐行渐远的飞机上,而没有人会讲述离别的飞机再次入港,两人会发生什么。
出于“作为成年人要先开口”的铁律,冬箐支支吾吾地说:“嗨……好久未见。”
蒋言灵却没有回答,仿佛在确认眼前人的真实性。
嘉怡的干呕打破了尴尬,蒋言灵赶紧将她翻身抬起,不让她跌倒在秽物之中。
“不、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房子……我、我先去处理一下嘉怡。”
“嗯,我帮你拿一套衣服给她换。”
蒋言灵在不足六十平的房子里走得跌跌撞撞,用冷水拍打嘉怡的脸,试图让她快点清醒。可是嘉怡爬在盥洗池边不动弹,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过去了。
“嘉怡……醒醒……”
“她怎么了?喝了多少酒?”冬箐赶过来看。
“我、我不知道……”
“把她抬到床上去。”
两人合力将睡死的嘉怡放到床上,床头柜上是冒着热气的水。
“她醒了,你让她把这个吃下去,不然头疼。”冬箐递给她两个药片。
“谢……谢谢。”
“没事,我们经常喝,一回生两回熟。”
蒋言灵笑了,这个成语这么用,听上去怪怪的。
“国兴的仇人追过来了,她们在楼下喝酒被堵截了,有人让我带着嘉怡逃跑,真是万幸遇见你住在这里!”
蒋言灵笑起来令整个屋子都仿佛暖了几分,她的小辫子会跟着身体起伏一起抖,她不知道这在冬箐眼里是多么可爱。
“要不要报警,说不定楼下的人还在僵持。”
蒋言灵扒到窗口看楼下的情况,已经有红蓝的警示灯在来回闪烁了。
“酒吧的人已经报警了。”
“你喝酒了吗?”冬箐问她。
“没有,我不喜欢喝酒,喝了酒人会变得很臭。”
床上的嘉怡翻了个身,发出喃喃的声音。
蒋言灵难掩喜悦,问她:“你怎么回国了?不是还在外面上大学吗?”
“出了点事情,先在香港待几天。”
一年半未见,蒋言灵很想告诉她,这段时间,我很想你。可她说不出口,总觉得奇怪,那不是正是朋友之间的问候吗?可是……
她还不成熟,若是冬箐对她本没有那么亲近,自己岂不是热脸贴在冷屁股上了?
“姐姐,你瘦了好多,是不是生病了?”她关切地问她,眼睛睁的很大,生怕错过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
冬箐的眼神有些闪躲,她觉察了,可冬箐却说:“我很好,生了一场病,所以瘦了不少。”
“那一定是很严重的病,你的这里,和这里,都没什么肉了。”她指着自己肉乎乎的脸颊,“你的病好了吗姐姐?”
冬箐咬着下唇说:“嗯,好了,所以我才回来呀。”
两人对视半会儿,冬箐想到什么,说:“哦对了,我从上海拿了些特产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谢谢……我现在没什么胃口。”
她不想错过眼前人任何一次变动,如同动画的帧节,她一刻都不想落下。
“我、我把你留给我的信,读了很多遍,”她笑着说,“我还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这就是缘分吗?”
冬箐愣了一秒。
“你在等我长大吗?为什么人人都要长大呢?姐姐?”蒋言灵说着说着,眼眶渐渐湿润,“可是外面好乱,我好怕啊姐姐。”
她终究是孩子,被外面繁乱的世界侵入内心,她不想看到再有人拿着棍棒对她追截,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为热爱而失去生命,也不想体会别人口中的成长。
她在抖,冬箐发现,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心底的畏惧。
“不要怕……我在这里……”
她在自己的怀里颤抖,冬箐轻抚她的后背,两人如同初见那般小心翼翼。
“你为什么要等我长大……姐姐……我不想长大啊!”
“我不想再看到别人被人打了……我真的……真的好怕嘉怡会死掉……”
“我也会死掉吗……呜呜……”
不知道酒吧里发生了什么,能让个中学二年级的孩子如此憺畏死亡。冬箐一直安抚她,坚强的小孩不要哭泣,但无可奈何。
“我帮你热一碗姜汤好不好?”
蒋言灵乖乖地点头,从她怀里挣脱开。但冬箐一站起来,她的衣袖便被她揪住了,“我跟你一起去好吗?”
六十平的房子厨房很小,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冬箐承受着身后人的重量,尽量远离热源不让她接触。就像温顺平和的犬类,有时候这孩子又可爱得像猫。盛了一碗姜汤递给她,干脆就地吹凉了便喝。
一碗汤落肚,果然手心也不凉了,人也不抖了。
这还是初秋的燥热天气呢。
昏暗的厨房里唯有一口小窗射入的亮光,吊灯不足瓦力,是个很糟糕的一居室。因为附近的交通便利才选择这件屋子,不然楼道的卫生情况也是糟糕得厉害,一日不扫除室内便可看到不洁的虫子。起初冬箐还会对这些多足动物束手无策,再过几日便觉得大惊小怪了。
蒋言灵喝了热汤,两颊泛起绯红,殷红的小嘴也红润可爱,正是发育的年龄,满脸的胶原蛋白让人惊呼青春的美好。冬箐屏着气息接过碗,转身暴力搓碗,像是要把内心不洁的情绪都搓揉殆尽。
“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给外婆报平安,天色已晚,此时回去也不安全,况且嘉怡还在床上躺着。于是借过电话拨回家,顺带告诉耿叔也不回家了。
“你今晚要在这住下来?”冬箐的声音听不出是惊是喜。
蒋言灵点头,幸好家里还有一张沙发床,冬箐说:“今晚你们睡床吧,我睡沙发就可以了。”
其实内心蒋言灵更想和冬箐一起睡,她有很多未说出口的话想要倾吐,这一年半她遇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但是不知从何说起。
“我给你下碗面吧,就当宵夜好了。”
蒋言灵连连点头。
两人捧着面就着一点酱菜吃得嘻嘻呼呼,桌底下她的脚踩着冬箐的脚,一会儿轻一会儿重,突然冬箐将她的脚夹住,她笑着挣扎,却被夹得死死的。
“我错了,我会好好吃饭的!”
蒋言灵边吃边偷看她,一下子调皮心又起了,一下一下撩拨对面人的脚心。
冬箐腾地站起来,干脆去洗碗。
这让她想到学校公寓附近的猫,一开始只是试探性地进入领地,不时在草地上走两圈彰显自己的存在,后来经过一次喂食之后便明目张胆地来讨要零食,或者是翻着肚皮待人揉捏。冬箐不常下厨,如今做了一碗面,恐怕今后还要跟这个孩子绑在一起。
真是阴错阳差,本就不是好事之人,一开始和她交谈甚欢,到后来一次次的相见都像是天注定,顺其自然,几年过去了,一个简陋的出租屋里,还能让她撞进怀里。
蒋言灵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客厅里眺望窗外的万家灯火。这是她以前居住的那类房子,起初并不让人觉得逼仄简陋,但长大以后视野不同了,外婆的“为了过体面的日子”而迁出不无道理。
住进楼房便是体面了吗?
外婆总念叨上海好,有大房子,邻里的阿么不时摆弄几句,日子过的有滋有味。香港是个腌臜地方,哪里都小里小气的,□□不能。她心里惊觉,莫非这次外婆真的有动身迁沪的可能?
“在想什么呢,灯也不开?”
“外婆总说要回上海,可能真的如此。”
“上海修建的非常现代,前年外滩那块开发起来,如今已经有模有样,完全不输港岛,再加上世界各地风土民情的杂糅,我倒是更中意那片土地。”
“为什么要出国读书呢?”
冬箐笑道:“一时兴起。”
“你也会回去吗?回上海,或者去北京,我还没去过北京呢。”
“回,等我毕业了,就回去。”
蒋言灵在心里推算,“姐姐,今年你不久毕业了吗?”
“明年毕业呢,我……休学了一年。”
“因为生病吗?让你瘦了很多的病?”
冬箐将真相在肚子里绕了个千回百转,最终还是说:“嗯。”
“时间过得好快,还有半年,就三年级了。”
冬箐说:“我在你这个年纪,从来不觉得时间过得快。每天都是读书学习,烦透顶了。”
“除了读书学习听卡带,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呢?”
她思量了一阵,说:“我遇到一个人,姐姐,她是喜欢女孩子的,叫程施,可是我们成了朋友。”
冬箐沉默,她心里有点乱:“你觉得这样奇怪吗,灵灵。”
“她喜欢嘉怡,可是嘉怡不喜欢她,却跟国兴在一起了。结果我跟她成了朋友,我们一起上学放学。”
“但是她喜欢的是女生。”
她耸耸肩,“我……纠结了一阵子,但她是好人,我们是朋友。”
“她喜欢女孩,我喜欢男孩,我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是吧姐姐?”
冬箐被震慑些许,缓缓点头。
“灵灵……如果她……喜欢你呢?”
她的心被莫名撼动了一下,她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如果她喜欢我,我们怎么还会是朋友?当我喜欢一个人,肯定不止想做好朋友。”
冬箐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的女孩,她并没有回头,高高的马尾辫骄傲地翘起,那一瞬间宛若能透过她的后脑看到她的喜怒哀乐。
她接着说——
“她带我去码头玩,我们去看海鸥。”
“我从来没去过码头,不知道那里竟然比岛内温度低上一两度……”
“哦对了,那时候嘉怡和国兴他们去南丫岛了,我因为月事没有去,不然也想试试在海里游泳的滋味。”
“我跟嘉怡为了入海特意去学了游泳,教练还想推我做运动员,被我拒绝了。”
冬箐静静地听着,三个多月前看到的她和那个孩子在海边手牵手,恐怕那就是喜欢女生的那个朋友吧。
冬箐说:“你有捡螺贝吗?听说能听到海的声音。”
“嗯,程施拣了一个送给我,摆在床头呢。后来嘉怡也从南丫岛带回我一个。”
冬箐试图平淡地问她:“灵灵遇上了喜欢的人吗?”
“我想了很久喜欢和爱的差别。”
“结果呢?”
“喜欢真是虚无缥缈的情感,师妹说看不到会挂念,见面又会害羞,我恐怕是喜欢子华老师的……啊,子华老师是诗文社的老师,他待我很好,走了以后我很伤心,但是却没有挂念他……这应该不是喜欢吧。”
“真心自从得知阿发死了之后便再也没跟我们说过话,还把我们一起观察的发财,就是一只乌龟,给活埋了。到现在都没有联系……姐姐,爱一个人是这么痛苦的事情吗?我宁愿不爱了。”
冬箐抹出一丝苦笑:“如果人的感情能收放自如,自古以来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情诗?”
她突然静静不懂,看窗外夜色迷蒙。
“如果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姐姐,你会表白吗?”
冬箐听了,狠狠地捏了一下大腿,颤巍巍地说道:“我会。”
她撒谎了。
可她现在无法去爱她。
她们敌不过时间,那就让时间来做选择吧。
“我会。”冬箐又说了一遍,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人生只有一次,你是想作情诗,还是当一回情人?”
“如果当时简奋不顾身决定和东尼在一起,世间会少一出悲剧吧。”
冬箐知道,她说的是《情人》。
“若不是简拒绝了东尼,她怎么明白自己爱他如此之深?”
蒋言灵靠在床边,悄声说:“冬箐,我困了。”
冬箐猛地抬头,那是第一次,她听她说出自己的名字。
“去睡吧,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