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十四章（1 / 1）
安晨推开家门的时候，看着满屋子的狼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或许进错了家门。确认了门牌号之后，他浑身冒出了冷汗，难不成，是家里进了贼。
他背着书包，来不及脱鞋就冲进了房间里。
“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快步走过厨房的时候，踩在地上散落的杂志上险些让他滑倒。
“妈？黄妈？”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家里一直有黄妈照看，从来都没有这么凌乱过。
阳台传来了动静，他什么都没有想便快步走过去。隔着大大的落地玻璃窗，他看到妈妈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睡衣，踮着脚尖，正在晾晒衣服。
“妈！”他几乎是冲到了阳台，直到用手抓住妈妈孱弱的手腕，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妈妈的表情有些恍然，抬头看到是他，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晨晨，你回来了。”
他微微一怔，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的笑容了。
“怎么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怎么脸色这么差？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他把妈妈拉进房间里，扶到沙发上，拿了毯子盖在她的膝盖上， “外面风大。你身体那么弱，感冒了怎么办？”
“我哪有这么弱。”她笑着说。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妈妈回到了那个温柔委婉的女人。
“黄妈呢？家里怎么这么乱？”他看着家里的一片狼藉问。
“我让她回家了。”妈妈的声音很平静， “黄妈服侍了我们二十多年，自打我嫁进安家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妈妈摸了摸他的脸，“她也一把年纪了，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告老还乡。”
妈妈的话语很有条理，他一时猜不出此刻的她是否清醒。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同我商量一下。”
妈妈轻声笑了，“你一个孩子，同你商量什么呀。”
安晨皱了皱眉头，起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和沙发垫子，看着这一大摊东西收拾起来得花点时间。
“晨晨，妈妈想回澳洲。”
“回澳洲？”他把捡起来的一堆杂志放在茶几上，诧异地抬起头来望着她。
她和他对视了一眼，起身走到窗台前，伸手摆弄那一株含羞草。用指尖轻轻一触，叶片嗖地一下合住了。
“既然你爸爸不要我们了，我想回澳洲一阵子。妈妈在这个房子里，到处都看得到你爸爸的身影，人都走了，留下那么多回忆干什么呢？在这里，每一天都是煎熬。晨晨，妈妈再也坚持不住了。我想，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
安晨在沙发上坐下，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妈妈走了过来，俯下身摸了摸他的头，“你还是个孩子，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妈，我不是孩子。”
“你永远都是妈妈的孩子。”她说着，紧紧抱住他年轻的身体。安晨长得太像他爸爸，特别是望着她的那双眼睛。他既然要抛下她，那她至少要怀抱住她和他唯一的孩子。
“晨晨，你会和我一起走的，对吗？”她的声音呢喃地从头顶传来。
那一刹那，他的脑海里只是浮现出了林梓润的笑脸。他闭上眼睛，没有作答。
“晨晨？”她松开手，在他身边坐下，用那双透亮的眼睛望着他，“你不会像他一样，离开我的，对不对？”
他可以感受到，此时此刻妈妈需要他。
“妈，你是认真的？”他望着她问，心里期盼着她回答不是。
妈妈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她笑着点点头。他知道，今天她要这样平静地同他说话，是用了多大的勇气。去澳洲一定是她前思后想，最后才做出的决定。
他一直期盼她能够放下爸爸的事情，那放在书架上的一纸离婚协议，也能够洒脱地签掉。可妈妈的反应是极度抗拒的，每天不是以泪洗面，就是伤害自己。他甚至害怕她什么时候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来，在学校里都感到惶恐不安。而此刻，她坚强地在他面前努力地微笑着，告诉他她已经准备好开始新的生活，她可以放下了。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能够任性？
“什么时候走？”他问。
“等你毕业考试结束，我们就走。”
“晨晨，怎么了？”妈妈看着他，“你是不是不想去？”
“妈…”
他欲言又止，这个时候，他没有选择的权利，“我会陪着你。你想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
很多年以后，林梓润回想起来，还是搞不清楚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那个时候，她所了解的安晨一直都是个被阳光笼罩的男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活力。然而，他悄悄隐藏起来的那一面，究竟是她太过粗心没有发现？还是他藏得太好？
他是在学校的天台上告诉她，他在毕业考试之后就会离开这里去澳洲。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瞬间落入了真空中，声音、光线、场景、人物、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遥远。他不是说过，她考什么高中，他也会跟着考什么高中。而现在呢？
他曾经在这里告诉她，他喜欢她。而现在呢？
这一切都来的太过突然。
“还会回来吗？”她听见自己变得沙哑的声音。
安晨紧紧皱着眉头，黑色的瞳眸里竟然有一丝忧郁。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不回来了，是不是？”
“小润。”他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痛苦，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是不是？”她紧紧逼问，眼眶微红。
“不是。”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
“可你的眼睛明明告诉我，是。”林梓润甩开他的手。挥手间不小心碰到了他被淤青了的手臂，他一时之间疼得弯下腰来。
“怎么了？”林梓润见状，拉过他的手臂，二话不说地掀开他的袖子。只见他的手肘上有一块深黑色的淤青，淤青之外还有些许细小的划痕。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伤口。
“怎么回事？是不是被人打的？”她微微一惊。
安晨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不是，是在桌角上撞的。”
桌角撞的？会撞出这么一大片？他这么高的个子怎么会撞在桌角上？那他脖子上的疤痕呢？他手背上的划痕呢？
“安晨，你有没有和我说实话？”她生气地说着，却落下眼泪来。
他俯下身，用纤细的手指抹去她的眼泪，“真的是撞的。”
他说着，拉着她在边缘的石阶上坐下，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和厚厚的雨云。
前天，他爸爸派人到家里来收拾一些东西，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妈妈又开始抓狂，拉扯间他失去重心撞在了桌角上。
“小润，我爸妈离婚了。”他说，“我妈受了刺激，有时候会精神错乱，误伤了我。你看到的伤，就是这样造成的。”
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她见过安妈妈来学校找老师。那是一个披着一头波浪长发，穿着一身考究的丝绒连衣裙的女人。鹅蛋型的脸上化着淡妆。谈吐举止温文尔雅。她一直以为他生活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直到现在才发现，她竟然一点都不了解他。
“对方似乎是个比她年轻的女人，可不论是长相气质或学历，那人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我妈妈的。可是，她终究缺乏的是自信，深深觉得自己比不上那个女人。她本想挽回这段婚姻，却用错了方式，监视、跟踪、恐吓、请私家侦探，几乎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却越发让我爸感觉讨厌。后来我妈转变了强硬的态度，苦苦哀求，却换来了他的漠视和一张离婚协议书。”他的声音虽然带着一丝疲倦，却仍旧是缓缓绵绵的，平静得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离婚协议书是邮寄过来的。他的衣物也是派手下前来整理的。”
“她有时候糊涂了，会把我当成我爸来骂。有的时候，也会哭着对我说，倘若当年不是怀了我，她便不会辞去工作，不会在家相夫教子，也就不会变成一个毫无生气的家庭主妇，最终被我爸讨厌了。她说，她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而现在，因为放弃了自己的人生，被自己所爱的人抛弃了。”
“小润，她现在只剩下我了。所以，我不能抛弃他。”安晨说着，眼睛里满是痛苦，她隐约看见了他的泪光，“我们分手吧。”
天空隐约飘下来一些雪子，滴在脸上化成了水。
她望着他的脸，不敢相信他会说出‘分手’这两个字，更无法想象他将要离他远去的事实。可她更懊悔为什么和安晨交往那么久，她从未发现过蛛丝马迹？她并没有在他困苦的时候，给予他一点点的帮助和陪伴。安晨受到的伤害让她心疼却无能为力。比起恼怒，她心里更多的是心疼。心疼眼前这个异常悲伤的年轻少年。
她凑近他，吻在他颤抖的双唇上，闭上了眼睛。
安晨冰凉的眼泪落在她的脸颊上，她知道他哭了。
那一吻，很长很长。纷飞的小雪飘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衣服上，落在他们互相拥抱的手上。
当她离开他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努力地微笑着说，“好，我们分手。”
安晨把天台的钥匙留给她。他离开的那天，林梓润独自一人来到天台上。开门的时候，手有些哆嗦。转了好几圈才打开。她这才发现，一直以来，她总是跟在他的身后心安理得，而那些繁琐的事情统统是他做的。天台里空空荡荡一片，唯独他曾经挂在铁栅栏上的红绳子颓然的随风飘着。这里有太多太多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回忆。她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至少，她还抱有他们的回忆。
她同意同他分手，只是因为太爱他。因为爱，而没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做出任何挽留。因为爱，才不愿意给他年轻的身躯增添更多的负担。她无法替他分担，更不能给他增添任何负累。她希望他能够尽快地回到原来那个乐观向上、羁傲不逊的少年。回到那个在天台上，飞鸟飞过的瞬间，对她说喜欢她的少年。
大风吹透她单薄的白色校服，恍惚间，她看到了一片散落的花叶。她知道，那是她脑海中的幻象。那是她的思念，不舍和纷纷落下的青春。她轻轻闭上眼睛，让一切都乘风而去。
下楼的时候，她锁好门，把钥匙塞进口袋里。回望这块冰冷的铁皮大门，她想她再也不会打开了。
路过他们刻了字的墙壁，她蹲下身，轻轻摩挲安晨的名字。就在那一刹那，她突然感觉心里有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
在安晨的名字下方，用黑色的水笔写着一行字。
“我爱你，再见。”
一笔一划，苍劲有力。她认得，那是安晨的字迹。
那一刹那，眼泪决堤。
蒋茵不知什么时候走上楼来，轻轻搂住她颤抖不止的肩膀。顾寻靠在墙壁上，怔怔地望着天空。
遥远的天空有一架飞机轰然飞过，一时之间，轰鸣声吞噬了一切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