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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后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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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子湄对丧葬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概念,全靠王伯一手操持。

秦小叔的排场极大,从市长到公司清洁工,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杨子湄木头桩子一样,仿佛灵魂整个儿一掏而空,以往的左右逢源和长袖善舞抛弃的干干净净,一切行动都止步于反射——见到人物就鞠躬,看见香炉里的香断了就续香,蜡烛也一截一截往上堆。

他在殡仪馆里念悼亡致辞时,连声音都是抖的,等到尸体告别仪式一结束,素未谋面的人群终于要散了。

他那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小叔——秦少敏,进殡仪馆前是那么大的一个人,出了殡仪馆,就只剩一块四四方方的骨灰盒。他生前那烂摊子一堆的大家业,在经济萧条的浪潮前犹如洪湖水浪打浪,被不留情面的一把掀翻,摧枯拉朽的在一周之内变成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壳子。而其人最后留在世上的除了一张黑白照,竟在寻不到任何可资怀念的东西。

秦少敏那远在乡下的老父母被王伯接了过来。风烛残年的二老没想到,坟墓土都埋到脖子根儿了,还有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戏码来请他们当主角。

杨子湄陪着二老把骨灰盒抱回乡下,也算叫他入土为安。人,即便不能衣锦还乡,临了还是希望能够落叶归根的。

他临走前,把他事先揣在身上的那张三百万的卡给了二老。其实他也知道没什么大作用,但好歹能做一些就是一些。

到这一步,谁还盼个全?

等到这些事情都安排妥当,他又匆忙赶回了医院。那个一出生就带来无数灾难的生命,到现在都还无人问津。

人常说否尽泰来,至少现在是这样的——那个先期出来的孩子给救活了。

赔了三条人命,才换来的一个小男婴。

等到一切闹剧尘埃落定,他笨手笨脚的抱着那孩子回到自己家刚喘口气儿,买了成堆的婴儿用品和婴儿奶粉……

日子早就过了6月15。

他心里一惊,手忙脚乱给已经没电了将近半个月的手机充上电,一连串的微信消息开始炸锅,来源全是一个人:路琢。

消息内容从上到下变得渐渐卑微:

你怎么没去?我爹说他空等了一天。

接电话好不好?

给我回个消息好吗?

出了什么事吗?

……

他心里茫然了片刻,怎么办呢?

一筹莫展。

他给路琢打电话,那头根本没有人接。他发过去的微信也没有回音,而他现在甚至连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他慌不择路得给那天那个陌生号打电话:“喂?请问是路琢的父亲吗?”

那头沉默:“你不要再打来了。”

杨子湄的眼泪毫无预兆就下来了,这句话就像一个引线,阴险至极的探入他的泪腺,将原先蓄在那里的悲伤与无助全都引流了出来,也仿佛像一个终结者,似乎要终结路琢曾经带给他的所有美好。

他垂死挣扎道:“叔叔,您答应我的,您会给我三次机会,第二次就当已经错过了,还有第三次不是吗?”

那边是更长的沉默,然后他听到:“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但你知道,这对于我而言是一次太好的机会。很抱歉,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我只能利用这次机会把你们分开。对你不公平,我也很卑鄙,但是,对不起。”

那边顿了顿,接着道:“我不愿欺骗你,路琢他到现在还是相信你,小伙子,你知足吧。”

杨子湄知道自己和路琢还远没到绝望的程度,是他自己这边的难事儿搅乱了他的心境,跟着连带着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没有了出路。他压下/体内所有叫嚣作祟的消极因子,艰难道:“我真的能解释清楚,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孩子的哭声一下子响起来,他一惊,手心里的手机毫无预兆的滑到了地毯上,接着就没有了然后。他把那哭闹的孩子抱在怀里,手忙脚乱的冲泡奶粉,那孩子依旧哭闹不止,他愣了片刻,才想起去换尿不湿,闹得起飞狗跳才算把那孩子哄睡着。

他和路琢,他们的爱情没有碰到任何困难时,他总是一厢情愿的要把未来孤注一掷的系在一根摇摇欲坠的悬崖铁索上,苦心孤诣的做好一切悲观准备,甚至由顾虑而软弱到要放弃一切,只要换路琢一个安稳、能够不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就好。

而他们现在眼下真的困难重重了,他却苦苦挣扎着要抓住一丝一毫绝处逢生的机会,企图顺着一线渺不可及的希望继续去握路琢的手。

……原来,放手远不是那样洒脱。

他原来这么舍不得路琢,那还谈什么退后!

以往那些什么“分手和生老病死、和吃饭睡觉一样,都是一生里的正常情况”的话,到现在都像是一把扎着无数倒刺的蒲扇,毫不留情的扫过他的脸。

事实是,分开都叫他无法忍受,而死亡和新生都同样更令他痛苦难当。

他虚脱的滑坐在地毯上,强要告诉自己镇静,却根本不凑效,脑子里一锅粥一样乱的不清楚,他就找来一张纸,由上到下把最近的事情排列了一遍。

1、小姨去世

2、小叔去世

3、爸确定死亡

4、路父回绝

5、喂养小男婴

因为手一直在抖,字都写得歪歪扭扭,有些地方一下子戳破纸张,笔尖艰涩的划在桌面上,嘶哑难听。

他打开他那个大号,意料之中的陈老先生事件竟不紧不慢的插在这个节骨眼上,终于被曝光。铺天盖地的指责与谩骂,还有一些跟风的、见不得别人得意的,都冒出头来说些闲言碎语。他就加上一条:

6、工作室出人命

不等他去想细想对策,又有催命一样的陌生电话打进来。

“你好,我是保险公司。梁代理一直跟你往来的那个临时出行险的协议,因为担保人的去世,协议失效。而之前由梁代理协商的那个赔款案子,由于新型险种并没有经过公司表决同意,并没有立案,不具备法律效益,协议无效。之前由保险公司承保的那笔款数,请一个月内补齐全款交还公司,谢谢配合。”

他都给气笑了,胡说八道,这分明是落井下石。

告上法庭?别开玩笑了,一个人,哪斗得过一个团体呢?

何况,他实在没有那个精力了。

7、100万

他看着那张纸上的七条,总算又有些清明了,告诉自己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只是看如何解决。可实际上这些事情根本不是用来解决的,更不是可以解决的,别的不说,人命就不能解决。

那些事更多的像是一种警告,或者像是凶兆,一个个长着青面獠牙,冷眼看他在这些鬼东西面前磕磕绊绊、寻寻觅觅却找不到一个出路,只能鼻青脸肿的四处碰壁。

人生的路由通衢大道一转而为靠着万丈深渊的羊肠小路,却并没有什么人来事先给他打一声招呼。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急转而下,眨眼间就换了个新面孔。

人说祸不单行,大概也就如此了吧。

正发呆呢,门铃突然响了。他想,路琢从来不按门铃,他有钥匙。

是沈颐。

沈颐看到他怀里那个皱皱巴巴着一张小脸的小婴儿,愣了半天,结巴道:“这、这什么?”

杨子湄浑身颤了一下……是啊,这是什么?

是生命,是他的小辈。

他也将成为这孩子在世上唯一一个依靠。

然后就像在深渊里看到一束光,他嘴角幅度极轻的提了一下,轻声道:“人呗。”

他不想说那么多,就简单道:“我小叔的。你怎么来了?”

沈颐手贱的去戳那小东西的脸,丝毫不隐瞒来意,直奔主题:“你身上现在有闲钱吗?我不是揍了我爸一顿么,他答应和我妈离婚,条件是叫我把我答应给他的一月3000的赡养费先付十年。我酒吧那边只能凑足一半,你能先借我一半么?”

杨子湄粗略算了算,自己卡上赔出去60万后还有小40万,他那辆车放到二手市场也能抵个70来万,其他的再凑一凑也就够了,就说:“行。”

沈颐如释重负:“那我大概在今年年底前都给你还清吧。”

杨子湄一把拍掉沈颐越来越贱皮的手,说:“算了,就当你们那酒吧我入股了,年底总给我分红就行了。”

沈颐想了想,说:“行。”

这时他才注意到他这个向来潇洒的同学现在的模样。近一个月没见,他人瘦了一大圈,原先还勉强能掐出肉来的脸颊这会儿极难看的凹进去,显得眼睛特别大,眼底有一圈青黑的印记,整个人狼狈极了。仔细看,眼角还有两道不甚明显的泪痕。他盘腿坐在那里,就如同一副被榨干了生机的骨头架,显得死气沉沉,一向明亮的眼睛也黯淡无光。

就连笑容都费劲的不行。

沈颐:“你没事儿吧?”

杨子湄无力的挥了挥手,并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故作坚强,仿佛还有些事不关己:“废什么话呢?长你那俩招子用来出气的是不是?我这样的,能叫没事儿?哎,你能帮我个忙吗?”他拿出自己手机,翻到通话记录,“用你的手机给这个号打个电话。待会儿该说什么,我写在一边给你看。”

结果杨子湄猜的不错,路琢的手机八/九不离十是被他父亲扣下了,而不是故意不接他电话。

“你好,我是路琢的同学,我叫沈颐。医大学生会还有他原来一个生物技能大赛的奖杯没有取走,能方便他接个电话吗?”沈颐照着一边的纸在念。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某种无声的妥协,给了他另一个号码。沈颐抄下号码给他,像是有感应的知道了些什么事情,借口有急事匆匆走了。

“喂?你好,我是路琢。”

杨子湄松一口气,接过电话,声音骤然无力了一大截:“是我。”

那边一下子就没有声音了,好半天路琢才极轻极小声的说了一句:“你怎么才打来?我都恨死你了,你再不找我我就不要你了!”

杨子湄眼底一热,也跟着小声道:“是是是,我的错。那你能出来吗?”

路琢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但明显能听出来,他下了极大的力气去掩饰那股委屈,只是依旧逃不出杨子湄的耳朵。

路琢迟疑道:“你还好吗?没事儿吧?”

杨子湄默默的深呼吸几次,然后一派风轻云淡的轻声道:“我很好。只是有些急事挤在一起,走不开。”

路琢话又多起来:“那天你不是没去嘛,我爸的态度一下子就变了,原来还能松动,结果现在,我靠,跟老王八一样,顽固的厉害。我都磨了他半个月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借口给我换新手机,把我电话卡都给我换掉了。我也很无语啊,换个电话也并没有什么卵用。我爸爸这边……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你不要着急。”

他埋怨道:“你干嘛不去啊,他又吃不了你,怕什么?而且我最近不在C市,在姥姥家里照顾我姥姥,老人家,吹空调吹多了,鼻塞伤风,近两天腿疼的走不动道儿。家里就我一个闲人,离不开身。”

“他还把我机票提前了,我晕,我哪敢顶风作案呐。等我出了国,你要不忙,到国外来看我好不好?哎,不对,我姐姐婚礼我还是能出去的,你到时来看我好不好?地点时间是……”

末了,他特别轻的说:“我特别想你啊,特别想见你。你想我吗?”

杨子湄心里松快一大截,路琢叽叽喳喳的唠哩唠叨,就好像一阵风拂开了那层严严实实糊在心口上的灰。他几乎都能猜到路琢的样子,一定是弯着眼睛弯着嘴角,眼睛里洒满细碎的光,人肯定也是习惯性的缩成一小团的。

他闭上眼睛,叹息似的轻声道:“想,特别想。”

而电话那头路琢的话才说了一半:“少臭美了,谁……”

两个人这么偷偷摸摸的,叫他想起了一句戏词:公子落难,花园赠金。

而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大魁天下,奉旨归娶”的时候。

夜晚也从没有这样讨人厌过。

他照顾那孩子根本没有经验,缩手缩脚、小心翼翼的怕把孩子胳膊腿儿给磕着碰着,在一派混乱里从奶粉罐子里舀奶粉的时候,因为莫名的手抖了一下,那罐子从桌子上掉下来沿着地板滚了老远,奶粉直直的撒成一条线。

好容易哄睡着的孩子的哭声接踵而至。

他愣愣的站在原地,听着稚嫩的本该是代表喜悦的啼哭,看着一地狼藉,心里逐渐回过味儿来——他和路琢,出路在哪里?

可笑,他原来那句“死胡同”的话,似乎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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