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番外·满江红·六(完)(1 / 1)
汾州多枫树,恰逢深秋,正是最好的时节,河道两岸是层林尽染的壮观美景,枫叶似烈火般恣意燃烧着最后的光华,秋风一起,便打着旋地飘飘洒洒,坠落在河面上,铺出了一江血色。
日暮西沉,寒风乍起。燕岑晔压着声音轻轻咳嗽,一双眼却始终瞬也不瞬地盯紧了数丈之外傲然挺立的那道身影,唯恐下一刻便又消失不见。
——像是一场虚妄的梦。他本以为,这一生一世,都再不得相见。
可他没想到,温靖劭竟给了他这样一个“惊喜”。
听影卫禀报,那两个少年面容与温靖劭有七分相似,真真切切地唤他父亲。
燕岑晔唇角笑意温柔,双眼中却仿佛燃着烈火,翻涌的嫉妒与愤怒几乎将他溺毙——他碰过了别人,一个,两个,甚至更多!他让别的女人为他生下了孩子——比他彻底离开他更早的时候!
他的靖劭这样多情,一个梁鸿霄还不够,竟又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
身旁的侍从为他披上暖裘,恭敬地小声道:“陛下保重圣体。”
燕岑晔被这一句唤回神,他看着温靖劭握住长弓,探手自背后缓缓抽出羽箭,怒火噬咬着他的心神,可面容仍是柔情似水:“靖劭,别闹脾气了,走了这么久,也该玩够了罢。你这么些年也没有回去祭拜过温侯,不知他老人家多生气?”
仿佛这么多年的追踪缉捕不过是一点无伤大雅的小情趣,他的风雨漂泊、生死逃亡只是闹脾气的幼稚之举——他甚至用他父亲的尸骨来威胁。
一旁心思稍重的人已然听出了些端倪,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经翻了天,远远看着温靖劭眼角眉梢的沧桑冷漠,俊倒是极俊的,可哪里也与“美”字不沾边啊?况且……这年纪也太大了罢!莫非陛下就好这口?
温靖劭神色未有半点动容,仿佛全然听不见那意有所指的话,只沉默地弯弓搭箭。落日余晖映照下,闪烁着锋锐光芒的箭尖径直对准了燕岑晔的方向。
早在皇帝陛下出现在甲板上时,便被影卫护得密不透风,确保没有任何利器能够沾到陛下一片衣角,温靖劭的箭自是无法得近圣体的。
燕岑晔嘴角笑意渐渐淡了,目光深沉,那箭锋反射的遥远而微小的光芒仿佛刺痛了他的双眼,令他明明白白地读出了温靖劭的拒绝——即使是孤身一人对峙千军万马,他也不会选择回到他身边。
燕岑晔忽地生出些茫然——这么多年过去,他未有一刻不在想念重聚时的光景,分明他们也曾有过那样温馨快乐的时光……是在多久的从前呢?
他细细地回想着——哦,原来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那个少年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来到他身边,却在他坐拥天下之后,彻底地离开了他。
为这一次相见,他等了整整十年,却等来了他的利箭相向。
为什么?
利用,伤害,只那一次,可他已尽全力去弥补,给他享不尽的财富,无上尊崇的地位。荣华富贵,滔天权势,丹殿广厦,只要他想,统统唾手可得。
可他却只想要从他身边逃开——他总是由着他的,所以他任他去参军,去复仇,但他怎能一去不返,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那样的爱他,他却从来视而不见,连一个笑容都吝于给予。
为什么?
十年前,他以为他输给了梁鸿霄,即使是欺骗,那个人也曾真真切切地拥有了全部的温靖劭。然而终了,温靖劭却亲手杀了他。彼时燕岑晔只觉快意无匹,可到了当下,这个人终又将仇恨的箭指向了他。
隔着秋水长风,他们遥遥相望。
燕岑晔的眼中映着那道叩弦张弓的挺拔身影,坚忍,沉默,顶天立地。
温靖劭双眸看到的,却是官船背后,那广袤无垠的苍穹下雄鹰盘旋的英姿。
他猛地一拉弓弦,箭出——
官船上的人顿时大惊失色,纷纷朝皇帝围拢。然而下一刻他们便发现,那箭根本不是向着官船的方向,而是朝着天空疾射而去。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鹰啸震天响起!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讶地抬头望天,温靖劭却侧首眺望河岸——那层层叠叠的血枫之中,北方的狼正蓄势待发。
既是要迎接这最后一战,怎能不有所准备?
既然一场厮杀在所难免,那么眼前的这些人,死在他手上,或是死在北疆人手上,有什么分别?至于燕岑晔……
就让他暂且抛下那些家国大义罢,那些屈辱,漂泊,亡命天涯……烙入骨血的仇恨,终究只能用鲜血来洗刷。
运河到了这一段,地下有无数的暗河纵横交错。当年沈钺驻守于此,监督运河修筑,其后他带兵前来支援战事,两人曾亲自下水见识过。
未曾料到,这一点微末的记忆,到今日竟有了用武之地。
汾州血枫名满天下,尤以运河两岸最为壮丽。这个时节,枫叶铺满了河面,若是人落入水中,水上的人无论是追踪还是击杀都极为不易。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温靖劭却不敢掉以轻心,燕岑晔是毒蛇,最善潜伏,伺机而动,只要让他觑准了一星半点的机会,便将给对手致命一击。
然而,于他而言,这是最后的机会,此一时无法逃脱,便唯有死之一途可解。
六艘官船,千人之数。北疆余党埋伏在这里的只有三百余人,毕竟无法大规模行军,人数太多极易被州府驻军察觉。好在援军尚未抵达,以北疆人的彪悍战力,牵制住燕岑晔的动作,足够了。
箭雨铺天盖地袭来,温靖劭反手拔剑,剑光横扫,未有只箭得近他身。
早料到北疆人不会放过他,没了利用价值,干脆便连着燕军一网打尽。
岸上呼啸声震天,北疆人骁勇善战,全民皆是用箭好手,几乎例无虚发。而船上的燕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片刻便倒下一片,顿时人心惶惶,阵脚大乱。
然而北疆人无法渡河,也只能以箭射击,船上的士兵经过了最初的混乱,纷纷举盾相迎,伤亡立刻大大减少。两军一时僵持不下。
一旁的统领急道:“陛下!请下令撤退罢,敌军来势汹汹,我军唯有暂避锋芒,臣等伤亡是小,陛下却万万不能有闪失啊!”这一趟出行着实匆忙,官船不够,便只有千余士兵护送,援军尚未知几时能至,万一有个甚么不测,在场的人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燕岑晔双目森寒,死死盯着温靖劭挥剑的肃煞身影,咬牙切齿道:“去,给我生擒。”却是对影卫下了指令,仍无半点撤退之意。
统领无可奈何,只能指挥士兵谨慎防守,却仍时不时有漏网的箭矢激射而来,形势极为不利。
半数影卫领命而去,凌波踏水,数丈的距离并不吃力。
温靖劭余光瞥见这一幕,剑风山呼海啸一般荡开最后一波箭雨,余力犹未卸散,鼓荡的剑气拍在江面上,霎时间将脚下船只震开数丈之远,已然避开了箭矢射程。
温靖劭仍将长弓挎在肩上,长剑交到右手,在第一个影卫接近的刹那,瞬间横扫开去!澎湃的真元震得来人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后一人身上,双双坠入江中。
影卫前仆后继地飞掠过来,温靖劭杀气四溢,出手毫不留情,每一击都灌注了十成的真元,几乎招招不落空。剑气如奔雷疾电,隐有金戈之声,削金断玉之利,切入肉体凡躯,瞬间便是血光横飞,小小的一条船几乎成了修罗场!
因顾忌着“生擒”的命令,一干影卫并不敢痛下杀手,多少有些束手束脚。这便极大地减轻了温靖劭的压力,他的唇角漫上无声的冷笑,出手更是不留余地。
这些年来,他几乎再未伤过人命,时至今日,终于又大开杀戒,嗜血的欲望翻腾着,令他的眼中渐渐漫上血色,勃然怒喝声中,一剑削掉了自河中攀上船舷的影卫的头颅!
官船上,观战的统领及一干影卫悚然看着这一幕,只见那男人杀了第一个人后,仿佛挣脱了甚么禁锢一般,再无所顾忌,甫一出剑便要夺人性命,下手之狠辣直令人毛骨悚然!
“陛下——”身旁的影卫急道,再这样下去,他们都要折在这里了!
燕岑晔终于不再命他们出手,他的眼中同样满是震惊之色,沉默片刻,嘴唇动了动,极轻的声音道:“拿弓箭来。”
皇室子弟不必练就绝世武学,六艺却是必须精通的,他的骑射之术不输久经沙场的老将。
影卫很快将弓箭交到他手中。
夕阳彻底隐没于长天尽头,狂风呼啸,裹挟着冲天的血腥与杀气。
孤舟上的交战已接近尾声,温靖劭独身一人奋战数十个大内高手,最终将对手尽数斩于剑下。
鲜血浸透了衣衫,他的头发披散,颊上一道长长的血痕。他仍站立着,手中的剑却已萎顿于地。
抬脚将船上的尸体尽数踢落江中,温靖劭抬起头,他的左手握着长弓,右手四只羽箭,缓缓搭上了弓弦。
隔着满江血色,举箭相向的两人遥遥对望,天地仿佛一瞬间沉寂下来。
那一刻,温靖劭脑中回想起的,不是少年时那噩梦般的一夜,不是后来皇宫中的□□逼迫,也不是那年他凯旋还朝时等候在长亭里的那道身影。
——而是最初最初的时候,冷寂的宫殿中,那个初次见面的,眼眸明亮的少年对他温柔微笑:“你叫靖劭?以后,我们一起读书罢。”
彼时他尚是懵懂少年,犹未知命途多艰,第一面,就注定了他一生的劫难。
耳边是长风呼啸,心中却静如止水,温靖劭刹那间松开手,四箭齐出,凛冽劲气将飘落于前的枫叶击得粉碎——
第一箭!射中了挡在最前面的影卫右肩——
第二箭!擦过另一影卫格挡的刀刃,钉在燕岑晔背后船舱上——
第三箭!正中皇帝身旁那名影卫的腰腹——
第四箭!刹那间贯穿了燕岑晔的胸膛,将之掼得倒退数步,缓缓倒了下去。
温靖劭迎着劈面射来的一箭,微微侧身,继而闭上了双眼。
箭矢入肉的声音滞涩而沉闷,温靖劭顺着那力道一头栽入冰冷的江水中。
满江的血色沉沉浮浮,犹如凡人的宿命,永远未知的明天。
殷红的枫叶遮掩了所有鲜血与尘垢,不知这人间仇怨,众生悲欢。
燕岑晔倒在甲板上,剧烈喘息,他睁大了双眼,看着头顶暗沉的天光,胸口炸开的剧痛渐渐淹没了他的神智。最后那刻,他艰难地转动目光看着一旁惶急地高呼“陛下”的统领,虚弱而冰冷的声音道:“去找,生要见人,死了……就把尸体带回来——”
三个月后。东海之滨。
一座简陋的茅屋内,温靖劭缓缓睁开了双眼。
身体沉重又滞涩,动根手指都困难,简直不像他自己的一样。长久未见明光令他的双眼刺痛,依稀有泪水不由自主地渗出来。
不对劲。
他的思绪瞬间飞转,习惯性地要观察周遭情景,却只看得到屋顶上横梁架着的一蓬蓬的茅草。
便是这时,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温靖劭警觉地转动眼珠,却直到来人走近了才看见对方面容。
数十年未改的面貌,眉目间桀骜不羁的狂态,除了程明还有谁?
“醒了?看来是成了?”
他的语气依稀带着点狂热与探究,温靖劭辨不真切,只觉到对方一掌拍在他胸口,森冷的气息瞬间炸开,流窜入四肢百骸,下一刻,他发现身躯不再僵硬,立时便撑坐起身。
——果然不对劲。
温靖劭悚然看着眼前这一双修长的,却明显不属于他的手,刹那的震惊几乎摧毁了他的理智。
“呵,不必惊讶,借尸还魂罢了。”程明诡秘一笑,垂了垂眼,仿佛忆起什么,又嗤笑了声:“借尸还魂……”
“这壳子生得不错,大少爷被人推进河里淹死的,有点武功底子,比不上你,不过……你现在要那样的武功也没用了罢。”
温靖劭沉默片刻,忽道:“皇帝死了么?”
程明看他一眼,嘲道:“你自己射出的箭,你说呢?”
“温将军,该说你是深明大义,还是愚忠愚蠢?”
“……”
“……”
“原来的身体呢?”
“哈!你觉得呢?活要见人,死了,可不得把尸体也捡回去么!”
温靖劭面上极快地闪过一抹厌恶之色,瞬间隐没,却被观察他的程明看个正着,顿时放声大笑起来。
温靖劭不理会,只缓缓吐了口气,起身下榻,往门口走去。
“喂。”在他身后,程明忽又开口,“你救我一次,我还你一次。可还公平?”
“……”
“那你当初承诺过我的,可还作数?”
“……作数。”
程明便笑了,声音带上了些轻快:“君子一言。”
温靖劭背对着他,眼中亦漫出一点笑意,沉声道:“驷马难追。”
走出门去,天光正好。
“你去哪?”
“去接我儿子。”
“有酒,要么?”
温靖劭跨上马,接住对方抛来的酒:“要。”仰头灌下一大口,灼烈热意直烧入肺腑。
红尘万丈,且醉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