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番外·满江红·三（1 / 1）

屋外狂风骤雨似乎更猛烈了些，山林间暴雨拍击的巨大声响震彻天地，仿佛将这一间简陋狭小的房屋隔绝成了一座孤岛，竟似有几分可怖了。

程明那句玩笑般的请托出口那刻，温靖劭不知怎地，竟觉出一股莫名的悲哀，多少年不曾有过这种情绪，铁石心肠如他，最后竟给出了一个荒唐的承诺。

——大抵因这世间的欢悦喜乐各有各的好，而失意哀愁却是殊途同归，方使人感同身受罢。

这个人一生奔波，临了却是茕茕孑立，一无所有，到头来，竟只能由他这半生不熟的故人与之收尸，何其可笑。

何其悲哀。

孤独。赤条条地来，终也要赤条条地走，这世上所有人于他都是过客，所有风雨漂泊，流浪落拓，全都无人问津。活着，终究是孤独。

而他自己呢？少年时也曾豪情万丈，盼着扬名立万，百世流芳，然而现实却一早对他掀开了粉饰的面具，露出狰狞丑恶的真容。命运的巨手将他一步步推入罪恶的深渊，陷落在宿命的漩涡里，谁也逃不过岁月洪流无情的倾轧。

温家数百年光耀毁在他手里，父亲因他而死，他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这一身罪孽，尚存于世的每一日，都将在业火中煎熬。纵然有骨肉至亲承欢膝下，他的魂灵却从未有一个归属。

一囊酒终于见了底，温靖劭仰头，却再也倒不出半滴。终究是有些微醺了，他皱了皱眉，搁下酒囊，一手支着额角，静静阖上了眼眸。

雨声渐歇，房中一片死寂的冷，源源不断的寒意自墙角那人身上散发出来，狭小的屋子里，温靖劭听不见除了自己之外的半点呼吸声。

是真的快死了罢，他漠然地想。

然而终究是没有死的，翌日，天色尚未明，温靖劭自浅眠中惊醒，睁眼的刹那，凌厉双眸已望向那极其轻微的动静传来的方向。

程明正自墙角站起身，察觉到那锋锐目光，顿时挑了挑眉：“醒了？”

温靖劭审慎地打量了他一眼，眸中清明，并无半分初醒时的混沌。

“借你的小玩意儿一用？”程明指了指他腰间悬挂的匕首。

温靖劭随手扔给他，起身走出门。昨日后半夜时雨便已停了，晦暗天光笼罩着山野，树木尽都蔫头耷脑，遍地落叶，土地泥泞湿滑，一脚踩下去，稀泥险些淹住靴面。

温靖劭没有停留之意，借着屋檐下水缸里积攒的雨水洗漱毕，便即出发。

不多时，身后有人跟了上来，重物破空投掷的轻响险险擦过耳廓，温靖劭一扬手，两指稳稳夹住了势如破竹般的匕首，冷眼扫过跟上前的男人。

蓬乱的头发整齐束起，削去了满脸络腮胡须，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的面貌。温靖劭心下有片刻讶异——十多年过去，此人没有半点衰老的痕迹，面目桀骜轻狂一如当年。

程明始终跟着他，脚下悠哉如闲庭信步，看不出如何运功，却能稳稳跟上温靖劭踏雪无痕的步伐。昨夜呼吸都停了的人，此刻已看不出分毫异样。

他不再似昨日百般撩拨，于是两人一路便沉默。直至遇上一队自临州城而来纵马疾驰的士兵。

二人矮身避于山坡下，远远望见那一队急行的人马，身着大燕州府驻军兵服，足有千人之众。

温靖劭皱起了眉，他们这一路已遇到不少逃难的流民，已知临州城形势危急，叛军藏身城中，驻军大肆搜捕，错杀了大批无辜百姓。

此事也不难预料，临州原属齐靖地界，叛乱于此爆发，多半便是齐靖叛逆分子所为，而各州府驻军却全是燕国士兵，如此一来，各阶层分化，矛盾一旦爆发，首当其冲的便是出身齐靖的普通百姓。

温靖劭心中发沉，他也带过兵打过仗，深知战争之中，最苦的莫过于平民百姓，更何况是这被侵占的领土上的子民。

——然而这一切已与他无关了，无论是胜是败，燕国的一切都与他不再相干。

及至入夜，二人方小心潜入城中。

临州是座大城，邻近东海，昔日与海外小国之间的贸易极为昌盛，然而自燕国一统天下，为了防止潜藏的叛逆分子遁逃海外，便派了重军驻守海关，不允许再与异国通商。

如今全城戒严，不许百姓出入，入了夜，更是家家锁门闭户。街市上随处可见巡逻的燕国士兵正挨家挨户地搜查，稍有不妥当即便要拿人。

城中不少房屋被焚毁，楼宇倾颓，到处都透着一股破败萧条的气息，不时能看见士兵们搬着一具具的尸体，以板车拉往城外焚烧。

温靖劭与程明二人藏匿于阴影之中，无声无息地掠过屋顶，仿佛溶于黑夜中的鹰隼，迅猛而优雅。

这一路都极为顺利，毕竟只是路经此地，只要小心行事，以他二人的功力，当可安然无恙。

临州城占地极广，两人一路掩藏身形，以轻功赶路，及至一个多时辰后，方才接近了北城门。

然而，便是这最后时刻，二人悄无声息自一户人家院墙上飞身掠过之时，竟与一黑衣人狭路相逢。

那人并未蒙面，借着不远处零星的火光，温靖劭清楚地看到黑衣人与他照面那刻面上瞬间的讶异之色。

电光石火间，温靖劭脚下借力一踏，瞬间腾跃而起，快得几乎只余残影，弹指间已接近数尺之外拔剑相迎那人，眨眼便交上了手。

程明闲闲立于墙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温靖劭折腰避过黑衣人横劈的一剑，双脚刹那拧上那人执剑的手臂，静夜之中，只听得一道细微的“咔嚓”声响过，黑衣人的手臂便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扭曲，温靖劭则瞬间借力翻身，铁钳般的手掌捏上那人咽喉，在黑衣人还来不及惨叫出声的瞬间便已结束了他的性命。

温靖劭拎着那人衣襟翻身而下，悄无声息地将尸体放在墙角，却没有立即便走，而是拨开黑衣人领口，在其后颈处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刺青的“燕”字。

程明轻飘飘地落在他身旁：“是影卫？”

温靖劭没有回答，目光却森寒如冰。

二人很快出了城，却不再继续北上。影卫自有联络的手段，死了一人，果然很快被发现，当即便有更多的影卫追了上来。

温靖劭很清楚，来人怕不是为捉拿他这通缉犯，而是为了追踪落入叛军手中的那位大人物，然而死在他手里的那影卫显然认得他，即便他不下杀手，放那人脱逃，此后的境况也不会与当下有何分别。

“我替你杀了他们？”疾行之中，程明双眼微泛着血色，跃跃欲试地提议道。

温靖劭冷冷看他一眼，沉声道：“不必多事。”杀人灭口绝非长久之计，他用了十年的逃亡来验证这一点，却在今夜毁于一旦。

是他大意了，本以为已经足够谨慎，却不想冥冥之中竟巧合至此。看来那位大人物极有可能还在临州城中，否则影卫不会去而复返，与他们撞见。

心念电转间，温靖劭做出了决定：“回临州城。”要引开影卫的注意，只有让他们找到跟那位大人物有关的线索，他才能顺势脱身，加之城中障碍物众多，要躲避追踪亦非难事。